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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执其六·诤友

    “道士……总不会是,韩蛰?”

    鹿姜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方南衢轻拍楚鋆,笑而不语,点了点头。

    楚鋆琢磨着,方南衢既然对这师徒二人的底细如此了然,此前截胡了韩蛰和杨彪的交易,看来也并非偶然。

    不过眼下,确实不是翻旧账的时候。

    鹿姜继续讲起,眼神有些失神,茫然地望向身前一片白茫茫:

    “贫道与伽勒,相识于,宋建炎二年的,第一场大雪。”

    楚鋆一愣,原来是场故人重逢的戏份。

    “那一年,贫道为全真弟子,下山周游,一路行至南疆辟除巫蛊。

    那时,年轻气盛,本就对俗世凡尘,知之甚少。

    是在南疆一处驿站,军马歇脚处,贫道四处碰壁,对巫蛊一案毫无头绪,门外纷纷落了场细雪,无奈先寻处驿站休息。

    门内,除了行伍之人与商客,就只有一位僧人。

    黄袍、袈裟、头顶戒印、带着面纱,却无所顾忌地温着酒喝,酒香气隔着老远,飘来了门口。

    贫道本疑惑,只见那僧人朝门口招招手,我那时呆立了一会,像只没头没脑的鹅。

    而那僧人,就是逗鹅的鹅笼。”

    楚鋆试探着问:

    “那僧人,便是这藏村的伽勒?”

    “是,也不是。

    那时的伽勒,还不是伽勒,也不叫伽勒。

    贫道被叫到桌边,那僧人笑着推来碗酒,贫道拒绝了,说道门森严,门徒禁酒。

    他倒是颇为不屑,问起我,是否也为了巫蛊一案而来?

    贫道是全真弟子不假,却也并非排除异己之辈,又自恃有修为傍身,不曾有多少防备戒心。那之后,我们便一同在南疆清查巫蛊一事。

    白日里,他常带着面纱,贫道也不便多问。直到遇上一户巫蛊缠身的猎户,主人家被暂住的旅人下了蛊,勒索钱财,又要他家女儿进贡大巫师。

    当时,僧人带我找上那户人家,只冷哼一声,就从背囊里拿出一套刀具,浇了酒,放在火上烤过,在主人家食指处一刀,放了七八滴血,便开始顺着经脉划开,将人抬到灶房,以药香熏之。

    等了半柱香功夫,僧人回头对我讲,要不要打赌,赌他能捉几只蛊虫来?

    彼时,贫道以律法门规束己,自以为狭昵生侮,不曾应答。他自讨没趣,也不计较,三步两步跨进灶房,手里还拎着一布包的各式刀具。

    结果,才进门片刻,他又从屋内敲了敲了门。

    贫道以为屋内出了什么事,靠上门前探看,只看见他透过窗纸上的破洞,笑眯眯地,跟贫道撞了个四目相对。

    那是贫道第一次看他摘下面纱的样子,他模样看起来有些病弱,单薄得像只象牙雕的狐狸。

    印象最深的,是他眼睛晶亮亮的,眼头处藏着一颗朱砂妖痣,笑起来时会若隐若现藏进眼褶。平时不会细瞧,只有离得那样近时,才……记得住。

    他问我,要不要一起进屋子,看捉蛊虫。

    贫道那年虽刚过而立之年,却也是道门内崭露头角的一批,轻视他是年轻僧人,不知贫道底细,便跟着进了门,打算替他收拾烂摊子。

    进去了,才看见那猎户脸肿得像个猪头,七窍充血,四肢被粗麻绳绑死在墙角。

    僧人有点得意地跟我展示那套样式各异的刀具,从中挑挑拣拣,拎出把极细的钩子刀尖的,开始从猎户筋脉中勾丝。

    那是极细致的手艺,顺着黑色毒脉的蜿蜒,以带异香的柴火熏着,再眼疾手快地剜除。

    后来,我就蹲在他一旁,帮他点烟柴,熏香驱赶蛊虫,再帮他递递刀具。

    就这样,从正午忙到天黑,那猎户被钩子挑成了个筛子,却也渐渐回阳。主人家为了答谢,留我二人吃了饭。

    人家问起他,是何方僧人,他只说是位优游野僧,无所挂碍。

    第二天还要再观察猎户康复,当晚我们便在猎户家住下。

    闲置屋子不多,贫道便和他居于一室。贫道第一次听到他……那一世的名字。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他说人要坦诚相见,既然已经知道贫道道号鹿姜,那他为了公平起见,也不能让贫道吃亏。

    他说,他并非禅宗某门某寺的住僧,而是行游四方的一位医僧。

    法号——

    君屹。”

    楚鋆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头疼晕眩,剧烈地咳嗽起来。

    方南衢赶忙扶住她,鹿姜也一脸错愕,不知是何处冒犯到了楚鋆的禁忌。

    在近乎天旋地转的混沌中,楚鋆咬紧后槽牙,恨恨地抓住脑海里的一缕即将飘散的记忆。

    终于想起来这个名字,楚鋆抓着方南衢的手腕,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师兄……君屹,他是……药师如来法徒……

    他是……他……

    死在了……寒林……

    咳……”

    方南衢轻应了一声,回握住楚鋆的手,攥紧她的手掌,开始输送法力安定。

    见一旁的鹿姜有些不知所措,方南衢向一旁冷冷看了一眼,随即转向膝盖上紧闭双眼试图回忆的楚鋆:

    “鋆儿,知道了,是君屹,有任何药师宗门相关事情,回家问我。

    宋时,君屹高僧云游四海,广结善缘,救治三界生灵无数。但其人高迈疏狂,后因……黄泉案宗,卷入灵山争端,被秘密押解至寒林处决。”

    鹿姜眼神黯然:

    “是啊,那就是之后的故事了。

    贫道随君屹一路帮扶伤患,解救了南疆数以千计的巫蛊受害人家,最终停在了离大巫师最近的那一步。

    那时,本是有机会斩草除根的。但君屹说,他只救人,不断案,孰正孰邪,孰黑孰白,绝非眼前功过可以论清的。

    他并非为三界重任所缚之人,遇一人便救一人,不因力有不逮而无力,也不因苦海无涯而放任。

    许多时候,贫道眼中的他,更像三界中的游客,观赏景色而过,诸事皆为浮云。

    三年后,贫道与君屹行船到了南阳郡,而后在南阳开始收容因战火而伤病的流民。

    起初,君屹只同意出诊治病,愈后病患出门,此后生死不论。

    但贫道心有不忍,便令置草棚,联络当地僧人道友,为流民安置了一处避难所。

    贫道知晓他脾气,怕他不愿,处处隐瞒。但那时还不明白,区区凡间事,哪里瞒得过灵山圣僧。

    君屹听说后,晚上恹恹地对我讲,他不拦我,但人总是撞了南墙才知疼。

    流民安置处兴建了差不多两个月后,南阳官/衙责令遣散,否则当以聚众谋乱论处。

    但当时的南阳,各派争端混乱,百姓也不知今日做主的是哪边的衙//门,对官//家的号令并没那么买账。

    直到一周后,牛畜蹄瘟像把不沾血的刀,砍向了南阳。人力耗尽,百姓慌乱,城门失守,地处边境要塞的南阳,便被羯磨族人攻破。

    城主被吊//死在城楼上,像只风雨飘摇的纸人。城巷路窄,屠//城的血淹得没过鞋底。

    安置处的草棚被攻城军包抄,贫道首当其冲,本也该当场毙命。”

    有气无力的楚鋆皱紧了眉头,摁着太阳穴,没好气地接起话茬:

    “不用你说,这段烂账当年都传到寒林去了。

    你那安置处,接纳四方流民,却不知人心险恶。

    羯磨酋长将混血族人与患瘟\\\\bing的疯牛扔进同一处牛圈,再用妻儿老小逼迫他们拿着伪造的南阳户籍,带着瘟\\\\bing混进安置营。

    结果卧底的羯磨流民将原住民感染个七七八八,再同羯磨攻城队伍里应外合,轻松杀进了无力防守的南阳郡。”

    南阳是当时的边陲要塞,如非朝堂混乱自顾不暇,断不会允许这样的特洛伊木马轻松入城。

    自南阳攻破后,北部边境节节败退,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南望北师也成了多少遗民死前未了的心病。

    鹿姜仰天长笑,自嘲起来:

    “是啊,以一腔愚蠢的善良,葬送了万千平民的安康,贫道这条命,确实该杀。

    要不是当时,君屹在攻城军刀下拎走了我,贫道又岂会枉活这千年。

    还记得那一晚,君屹拖着贫道,登上南阳郡最高的一处屋瓦,坐在月夜下,看着下面尸横遍野,战火烧得人目光血红。

    贫道心如死灰,他却还拉我饮酒。

    最后君屹说,你若死了,便是拿一人命,偿满城冤魂,太便宜你。进了冥界,也无非是给地藏做些烧火拉车的苦劳力;

    若是你个道士,好好造化一番,活得长久些,也不妨在人界做个更有用的劳力,替那些冤魂过上几千载苦日子。

    火光映得这狐狸僧的脸粉霞一般,他给我递了杯酒,说,你命不该绝,只是别再做这样,一厢情愿的蠢事了。

    你是个道士,就该去做道士能救的事,除除妖邪,炼炼丹药,帮人类寻寻长生法;

    我是个医僧,就该去本本分分地治病救人,多余的,与我何干?我又能做什么?

    这天下,人人各司其职,尽责尽力,比手伸到别人的饭碗里操心,对这世道更有裨益。”

    “确实像是君屹圣僧会说出的话。”

    方南衢怕楚鋆听到君屹再有什么过激反应,如是评论道。

    楚鋆推了方南衢一掌,又不冷不热地从他脸上扫过,转身对鹿姜问道:

    “君屹前世同你有何瓜葛,本座自然会查。

    现在的问题是,君屹早不该是重现人世的存在了,那现在这个伽勒,算人算鬼,算神算魔?”

    鹿姜对楚鋆作揖,聊表歉意:

    “非人非鬼,非神非魔。贫道自南阳一别,再无君屹圣僧音讯。后于人寿五十岁时,得道羽化,此后陆续听闻了些圣僧轶事,却也仅限于听闻罢了。

    如今的伽勒,便是圣僧于人间一缕残魂附体。贫道途径此处,见妖邪横生,人心动乱,不忍圣僧修行一世,因一念之差蹉跎人世,故以命相抵,本愿此事终结于此。”

    楚鋆不解:

    “三界皆以为君屹已死,你又是如何认出伽勒的?”

    鹿姜神色有些动容:

    “残魂附体虽不会大幅改变样貌,可贫道混迹藏庙的香众中,一眼便忘不掉,伽勒眼角处的妖痣。

    贫道不才,却也羽化多年。故人相逢,前世今生,个中牵绊,贫道自有门路知晓。

    只是不知,这位……是何方神圣?”

    方南衢与鹿姜本就是旧识,如今似乎也成了双方破冰的唯一桥梁:

    “鋆圣尊,天道办之主。”

    末了,看了看楚鋆一副不买账的表情,欠揍地补了一句:

    “准确来讲,是前圣尊。”

    楚鋆一掌怼向方南衢,转身向山下走去。

    却听鹿姜用从未有过的音量,扑通跪下,远远喊了一句:

    “不知鋆圣尊驾临,多有冒犯。

    鋆圣尊当年违命保全之恩,鹿姜代君屹谢过,三生犬马,无以为报。”

    楚鋆头也不回地骂了句:

    “去你的无以为报,本座当年折腾,也不是为了让他今天给我玩回魂的。”

    方南衢追了上去,揽过楚鋆,继续哄着下了山。

    气归气。

    有话回家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