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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执其七·独眼

    晚上七点,方南衢端上来新煮好的番茄鸡蛋面,给楚鋆盛出一碗。

    楚鋆呲溜呲溜地嚼着泡面,在贫瘠的复古原生态高原环境中,难得感受到现代工业文明的熏陶。

    鹿姜留在了山上一处山洞中,说是集天地精华有益精元修养。

    楚鋆边吸着泡面,边单手玩手机,给韩蛰发了条微信,求证鹿姜所说的真伪。

    主要,是确认一下,相隔几千公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是怎么牵扯到一起的。

    韩蛰秒回了楚鋆,深刻忏悔了自己年少无知的反水行为。

    他最近的生活重心全部落回了居家护理,每天守着痴呆恢复中的杨彪,偶尔接点替人写代码的私活,剩下所有空闲时间都扑在手机上。

    楚鋆回了句:

    “垃圾。”

    清洗好锅碗的方南衢刚摘下围裙,从灶房出来,边用筷子为自己分出一份面,边跟楚鋆讲起君屹:

    “君屹圣僧,药师如来宗弟子,专修巫医岐黄,并不受灵山拘束,多于乡野云游。”

    楚鋆摁灭了手机扔在一边,放下筷子,疲惫地叹了口气:

    “师兄,说点非公开消息吧。”

    方南衢今晚要翻阅卷宗和地方志,在假期难得带上了眼镜。

    面汤的热气蒸腾,将方老板的金丝框眼镜熏成了熊猫眼似的,雾气朦胧的两个实心圆圈。

    “非公开的消息倒是不少,得看鋆儿你想听什么。

    比如,君屹圣僧上一世,据说是修行千年的狐妖,受伤后被尚为凡人的药师如来所救。

    因前世渡化之缘,所以转世后,君屹投入药师如来门下,算是个不像僧人的僧人,那妖痣便是前世结缘的标记。”

    楚鋆狡黠地笑笑:

    “果然,论八卦还是得求助方老板。

    直到君屹圣僧……

    圆寂,我那时还在寒林看林子,倒没同他打过照面,不过确实对君屹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所耳闻。

    等我第一次见到君屹圣僧,倒也确实是,最后一面了。”

    方南衢知晓楚鋆话里有话:

    “那还是鋆儿你,还是寒林之主的时候。

    共有二十余位圣僧,被秘密押解到寒林处决,具体密令如何,鋆儿你应当清楚。

    这二十余位圣僧,并非触犯戒律或是造下业孽而被处决。

    据我当时在灵山所闻,那一年,黄泉凭空多了一百六十二条生魂。地藏并不直辖生死案簿,生魂核对的事务交由下属处理。

    但命簿中,并未表明这一百六十二条生魂的来去,或是本不应入黄泉的活人,或是三界之外的存在,无人知晓。

    后来,灵山追查此事,地藏呈递释尊处,查出这些生魂,是几位圣僧施法,从黄泉强行引渡入冥界的。

    由于生魂死因无处可查,灵山无法再深究人界罪过,但强行引渡的诸位圣僧,被灵山判入畜生道轮回,归期不定。”

    楚鋆没好气地说:

    “是没法深究,还是不想深究?

    算了,今天说这些,也没什么价值。

    后来,你可能也听说了,士可杀不可辱,我虽在寒林,也不是什么活都接的,索性一把火终结了这场闹剧。

    消息传回灵山,我滚回三十三重天跪了半月,释尊倒也没再追究。

    至于为什么,本该烧到三十三重天外,魂飞魄散的君屹圣僧,偏巧一缕残魂落至此处……

    只能说,见了鬼了。”

    对于不公、冤案、石沉大海,方南衢的立场其实与楚鋆殊途同归。

    方南衢时常想,灵山漫天神佛,浩浩千年夜以继日维护的秩序,究竟是忠诚于谁,又守护于谁。

    许多事,和抗争无关,同协商有关,同为协商话语权的争取有关,同协商话语权所服务的对象背景有关。

    所以,方南衢没有说过的是,当楚鋆打算叛出灵山,推行天道办审核制度时,他是力排众议,牵头灵山高层与天道办对接的少数。

    楚鋆当年所为,或许触动无数既定规则下的利益方,进而强\\\\迫安定的三界诸神在新制中摸索崭新的生存之道,但方南衢比任何人,更加认可这套革新幕后的必然。

    变革及困难垒成序幕的权衡制度下,吹哨人也许会在夜幕中,冲锋如夜袭骑兵,看上去似乎是城池的山雨欲来。

    但合乎规范的拉扯与适时的得失权衡,其背后只有一套亘古不变的第一优先级要义——

    “诣阙上疏,为民请命。”

    农户家普遍休息得及早,日落后少有人声。

    楚鋆陪方南衢翻看卷宗,除了对宗庙变迁知道个大概,倒也没什么额外的收获。

    两人百无聊赖开始玩起糖豆人时,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亢奋的犬吠声。

    “是孙婶家?”

    楚鋆耳朵尖尖的,听力极敏锐,辨别方位时,会不自觉地竖起耳朵。

    方南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从桌上抄起一把蝴蝶刀藏在衣兜,俯身背手摸到炕边窗子处,顺着微微翘开的一道缝隙看向对面。

    相比而言,楚鋆倒没那么当回事,八风不动地坐在凳子上,拿方南衢的笔记本玩起黄金矿工,偶尔朝门窗边瞥两眼。

    大约过了二十几分钟,楚鋆朝方南衢那边打量着:

    “师兄,什么都没有,盯梢这么久?”

    方南衢将窗户合严,三步两步回到桌边,把刀扔回抽屉,摇了摇头:

    “不,孙婶带着对面那家老太,向我们院子来了。”

    话音未落,院口的铁门发出铁锁敲击门框刀声音,这是乡村入夜上锁后的独有门铃。

    只听院门处传来孙婶的吆喝:

    “小方,楚儿啊,是孙婶儿,开个门!”

    楚鋆一时间被这意外来客搅得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将卷宗藏在偏屋的卧房,又飞速关闭了无数弹窗提醒的电脑页面。

    确认将可能暴露的电子设备和符咒武器藏好后,楚鋆埋怨地看向了不早通风报信的方南衢,嘴上小声骂骂咧咧地去门口迎接二位不速之客:

    “诶呀,孙婶儿快进来,屋里也没什么招待的,先进屋喝口茶。这位是……”

    孙婶儿摆摆手,脸上堆着笑:“你们不是要说,村里那档子事嘛?

    这是宋家的老太太,见来了外地人四处晃悠,就找我说,想跟你们好好唠唠。”

    天黑,光线不清晰,楚鋆又是夜盲,只能接着隔壁院子的灯,看片模糊的灰影。

    等走进屋,正遇到迎上来的方南衢。屋里灯火通明,楚鋆这才看到:

    这老太,正是昨晚隔着窗子瞧见的,一只眼窝凹陷的,鹰似的阴鸷的独居老人。

    方南衢摆出茶点,示意两位老人别多客气,沿炕桌坐下。

    孙婶儿却不说话了,不住用手肘怼着老太,明示她有话快说。

    老太仿佛睡着了般,独睁的一只眼微阖,缓缓地呼吸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沉入古树底。楚鋆倒也不催,只坐在对面,同方南衢一起打量着老人。

    “您老先喝茶。”

    楚鋆试探着推了盏茶过去,老人慢悠悠伸出手,树懒一般端着茶。楚鋆不由腹诽:

    看来还有点反应。

    却听一道声带撕裂般沙哑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我今天,看见你们,上了东山。

    那你们有没有,看到,两个孪生的女娃娃?”

    楚鋆心下一惊,跟方南衢对视一眼,不知这老太看到的是二人上了山,还是进了七星尸阵:

    “阿嬷,我们确实上了山,是想去拜活\\\\佛,但山路外有人把守,没见成,又不熟悉路,绕了个大远。

    至于两个女娃娃,确实没见到。怎么,是您家不见了孩子?”

    老太低头喝着茶,抿了抿杯沿,咂了咂嘴:

    “不,我是说,你们在山上,有没有见着,两个女娃娃的……

    尸身。”

    在山上时,鹿姜曾解释过七星阵残缺尸体的来源。

    伽勒为了改造一套密宗的古法邪术,从村里募集信徒,供奉自家“被污染”的活人,到祭坛接受净化。

    如今的伽勒在庙里,已经豢养了一批形如野兽的护法,以前的瘸子宋便在其中。

    贡品被绑到村庙后,护法手下的村民会将人搬运到东山活\\佛居所外的一片露天空地,会有鹰隼飞来,啃食活人的内脏。

    正常情况下,食腐生物是不会对活人下口的。但不只是鹰隼,伽勒还将五毒(蜈蚣、毒蛇、蝎子、壁虎、蟾蜍)也改造成了啃食活人脏器血液的刀。

    至于鹿姜搬运至尸阵中的,便是缺失部分脏器的尸体。

    他从山后的乱尸堆里扒出缺失不同器官的死人,设计成尸阵,以此和伽勒的月祭大典相抗衡。

    楚鋆琢磨着老太的意思,自己虽没瞧见伽勒的大本营,但从鹿姜的口中,也对东山深处的尸横遍野有所耳闻。

    按孙婶之前的讲述,宋家孪生的两个女娃娃,应该就是最开始被宋瘸子送到活佛那的开胃菜。

    按时间盘算起来,即使是尸身扔在山上,这时候,也早该腐烂得无法辨认了。

    那这宋老太,又为什么会和两个孩子得尸身过不去呢?

    楚鋆在桌下掐了下方南衢,推方老板出来解围,方南衢倒也没多客气:

    “没有。”

    老太点了点头,却没灰心或是懊丧:

    “我知道你们,不是来拜活佛的,而是有着别的打算。

    老太太我,对活佛,也没什么信或不信。他治好了我儿子的瘸病,却也害媳妇疯了,投了井。

    现在两个女娃娃,从被送过去,再没踪影。去山上那些人,也都没说见过,村里人,只当她们死了。

    可我知道她们,还活着,而且在那活\\佛的老巢里活着。”

    楚鋆没有回避老太的眼神,直直地盯向对面,双方的眼神均不畏惧地交锋着。

    “呼”的一声,屋里的灯全数灭了,桌上的蜡烛也被吹熄,原本亮堂堂的屋子遁屠夜色。

    就在刚刚,方南衢放倒了孙婶,倒没动手,只是让她睡上半个时辰罢了。

    楚鋆眨眨眼,发现在昏暗的环境中,自己已经看不见一丝轮廓,心里明白夜盲又加重了些,索性闭上眼,幽幽开口道:

    “阿婆,你这眼睛,是不久前,自己剜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