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执其十·丹青

    雪域的鹰，徘徊在那曲地区的顶空，真正的青藏高原，日光远比甘藏热烈得多，氧气也格外吝啬。

    虽然拿回了神识，但如今的楚鋆毕竟是凡人之躯，站上了高原顶峰，缺氧又晕厥，太阳穴胀得几乎耳鸣。

    狭窄的视野里，经历了余震般的黑暗，楚鋆运转内力，安稳了脚步，在XZ的纳木错湖旁，渐渐站定。

    只几秒，她便到了XZ那曲。

    方南衢，似乎成了千里之外一个，渺如尘粟的名字。

    “怎么，恋旧了？”

    靼罗耶将一缕风中凌乱的发丝缠在指尖，对着掌心一吹，霎时间，雪域风起，雪浪层层叠叠，卷席过段段山岭。

    楚鋆没再回头，纳木错的湖底，藏着一份归处。

    可惜，她的终点不在尕海湖，也不在方南衢。

    伽勒从经年冰岩上踉跄着爬起，跟上翩然离去的二人，一同消失在茫茫雪原中。

    日头正盛，晴光明朗，映得雪域清明。楚鋆内心嘀咕了一句：

    好在，和方南衢在同一个太阳下，是不是也算咫尺？

    正这样想着，脚步迟疑了些，靼罗耶回首，狐疑地上下打量她。

    楚鋆回瞪了一眼，狠狠心，拂袖而去。

    甘南·尕海湖

    方南衢从金灿灿的日当头，在越野大G的车窗里，望到粉霞漫天，红金的流淌的暮色，如刺破溢出的蛋黄液一般，缓慢填满海天一色的边际。

    又逐渐，满溢进心底的沟壑。

    波光粼粼，灿然若玻璃，辉煌光彩。

    楚鋆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留下任何离开的痕迹。但方南衢那么熟悉她，又那么清晰地明白，他已不必再等。

    冷静的屏幕闪现出一条绿色提示，方南衢点开，是鹚萨发来的：

    “按计划进行，将赴东山。”

    燃剩半根的烟，颓然地在车窗的雾气里空燃。方南衢横举着半根光点，闻了闻，深吸一口气，将烟头扔出窗外。

    在落地的前一刻，烟草化为一阵白雾，无色无香地消散于湖边。

    踌躇卧龙的黑色大G在一脚到底的油门下，呼啸着射丨出，一骑绝尘，再无留恋。

    到达村庙时，日｜头早已西沉，村里夜雾渐凉。

    不同于以往的是，家家户户都在屋檐下，挂起明光的灯笼。

    徨徨熙攘顺着手电和人流汇向一处。

    村庙处，黑压压一片。细看，村人大都相聚于前院，摩肩接踵，噤若寒蝉。

    今夜不过腊月十三，却已是四下肃穆。

    无人提起，讳莫如深，缄口不言，心知肚明。

    鹚萨不知何时，被换上了当地彩布条缠绕的服饰，正在一群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信众簇拥里，高坐供奉的神像正前。

    方南衢此前在资料里看过，这看上去如丐帮拖布条织成的衣服，却是当地祭祀的神服。

    彩布条的颜色越多，说明祭祀之人的品级越高。

    眼下，看鹚萨这欲戴其冠，必承其重的架势，整个村子的破布条，估计都贡献给了他。

    再向下扫过一圈，方南衢才在灰黑的人群里，盯出了正色服侍一旁的韩蛰。

    韩蛰一看到赶来的方南衢，原本挺如崖碑的脊梁逐渐垮了下去，整个人由紧绷的一根弦，瞬间松垮如一根断了的风筝线。

    方南衢朝韩蛰略摇了摇头，示意他暂时先不要过来。大概等了半柱香功夫，村民聚齐，端坐莲台的鹚萨倏地起身，领着一众头戴青红兽面具的信徒，涌出宗庙，向东山行进。

    一时间，人群如一条大鱼，鱼头轻巧调转，臃肿的鱼身慢吞吞地随着摆过。虽然拥挤又迟钝，人群依旧紧实地聚拢在一起，高举着涂了香油的火把，簇拥着高坐轿内闭目打坐的鹚萨。

    随着人群鱼贯涌出，韩蛰逆着人潮，浑水摸鱼到了方南衢边，开口便是：

    “累死我了！”

    方南衢拍了拍他的背，权当犒劳。

    “方老板，我这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楚老板，她又躲哪去了？”

    方南衢眼眸微垂，不言不语向前走着，过了会才说：

    “有事，先行离去了。”

    韩蛰呲牙咧嘴地酝酿着语言，最后忍着一肚子牢骚，小声嘟囔了句：

    “咱们不是说好了，你们去湖底找琉璃珠嘛？这怎么琉璃珠没取着，主力先跑路了，留炮灰在传销窝里做人质。”

    这话对着方南衢说，却像石子投进深海，没表情没回应，成了记哑炮。

    韩蛰自讨没趣，也知道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便逐渐正色对方南衢讲着这一下午的遭逢：

    “按照你们的计划，我和那位来了宗庙，本来我还担心被戳穿了怎么跑，没想到鹚萨和他们对暗号似的，说些我听不懂的藏话，他就开始对着供奉的神像参拜，烛火随着他一拜一明灭。那村庙顿时疾风四起，庙前老树上的布条都开始乱飞。”

    “看到了，晴日飞雪。”

    韩蛰使劲点头：“可不是，然后鹚萨就轻巧飞上了法座，心安理得地坐在佛像前。村庙里本来凶神恶煞的信徒，全都扑通跪下地上，对着他稀里呼噜就是磕头，嘴里还说着什么……”

    方南衢眼神望向前方虚无，陷入思考：

    一切都在按照楚鋆的计划进行，做活｜佛灵童，鹚萨本色出演，几百年来轻车熟路。

    楚鋆，确实很聪明，又足够从容……

    突然，临至东山脚下时，为首的青面具大喝一声，随后灯火通明的一条人龙，开始随之吟唱：

    “暮色降临矣，乡野蒙弃兮；

    吾神施然哟，彩衣青灯矣；

    故园焦土兮，法相无情恨；

    见彼远人兮，不厌罪徒……”

    语调苍凉得如边塞的陶笛，合诵时又显得神秘而虔诚。

    方南衢对韩蛰道：

    “你随鹿姜云游，可曾见过信民诵经？”

    韩蛰低头回忆了片刻：

    “诵经没太见过，见过老太太天天念佛，算吗？”

    方南衢并不因韩蛰的答话而斥责或敷衍，只是将韩蛰拉近，目光敛肃：

    “那你，又如何看待这些信徒？”

    回想起下午这些信徒近乎疯癫的样子，和从前凶神恶煞的排外，韩蛰背后泛起一阵恶寒：

    “这不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嘛？民风彪悍，有待开化，反正我反手就是一个封建迷信举报。”

    方南衢本想着，朽木不可雕也。

    可楚鋆又不在身边，两人沉默着前行，总有点清净得不习惯。

    于是方南衢也不知道自己脑子哪根筋抽了，良心发现，觉得还是有必要帮鹿姜道士教育一下徒弟。

    尤其是，自己当时为了找杨彪截胡灵识，不得已，把接头的韩蛰关在酒吧卫生间半天。

    “韩蛰，你虽并未入道，也无修行，但你认为，凡人这般追求神明活丨佛，是为何？”

    正听着信徒吟诵的韩蛰，猛地回头，被方南衢这么一问，倒好一番琢磨：

    “大概是，今生现世有所求，人力不足，故而寄托非人之力吧。”

    方南衢不做声，表示认可，韩蛰虽有道缘根骨，却毕竟是现代教育的产物，求神，却不信神。

    但方南衢并不止步于此，继续问道：

    “那你以为，他们如此虔诚地祭拜神佛，甚至沦于妻离子散的偏执，是个人所造之孽，抑或是伽勒作祟之过？”

    韩蛰笑笑：“一半一半吧。固有因势利导，但人心有异，本心有隙，贪念为人所引，须弥行差踏错，便是有悔，也难入归途。”

    方南衢不予评价，只回身，指向村庙前，望着渐远的近乎一点的光影，问：

    “你同鹚萨在村庙转圜半日，可曾注意，那宗庙木门两侧，所写何物？”

    韩蛰虽在村庙陪鹚萨演了出惊心动魄的跳大神，但也是自扫门前雪，多余的并不注意。真要他回想，也只能盲猜一通：

    “嗯……符文？咒术？护身祈福？”

    远山灯火璀璨，随着大部队的行进，夜里的伽勒宗庙，终于在东山亮起长灯。

    韩蛰刚想去唤方南衢，随即意识到周边皆是信徒，边压抑着声音惊呼了一声：

    “方老板，到了，没想到是这么个巢穴！”

    不是黑旋风山洞，更不是村庙般的庙宇建筑，而是半山腰一片空地上的，浮世绘图。

    华彩彻明，一张浮世绘般的壁画逐渐现形在众人面前，约五米高、十米展长，背靠东山岩壁的一处铲平的墙面。

    光影在画间流转变换。画中有亭台楼阁，有鱼贩农商，车马川行，僧侣施然行于路前。红色砖墙上砌起干草堆成的草顶，黑色牦牛毛捻成粗毛线，织成毛毯，拼缀在苫子房的门廊前。

    所有人仰首，注视着天方夜谭般的景象，眼眸被流光映照，色彩闪烁。

    方南衢伸出手掌，掌心向上，村庙的幻影跃然掌上。他朝着看愣神的韩蛰叫道：

    “韩蛰，你看这绘卷里的主庙，前身所在何处？”

    韩蛰定神搜寻，又看向方南衢掌心的图影，眼神左右摇晃，瞳孔地震：

    “这二者，是……同一处？”

    “那你这次看仔细，庙前所书为何？”

    韩蛰眯着眼，对着方南衢掌心中的图影，一字一断地念着，仿佛在用语句轻轻摩挲着文字的轮廓：

    “人心匪正……上神裁之……”

    等韩蛰再看向绘卷时，不觉一愣：

    “不对，这两处，门联上写的字，不一样！”

    方南衢神色无异，轻盈一握，幻影消失在紧攥的拳内。

    韩蛰对着绘卷，辨认着其中的字迹：

    “天行无常……谁复……秉烛？”

    方南衢没再理会韩蛰，心说，言尽于此，剩下的，就让这孩子自身修悟吧。

    前几日，那些皓首穷经的夜晚，方南衢在古籍书卷中寻找的，并不是如何破除活丨佛余党的线索，而是求索一个答案——

    当年笑着焚于寒林的君屹，缘何不放过此处，再为祸人间？

    直到他一步步补全了石莲几经涂抹的历史，他便明白，这不是灵山责令楚鋆的差事，而是楚鋆送给他的，一张需由他文过饰非的拼图。

    也正是在那晚，方南衢知道，今年的年夜饭，可能是没办法再留楚鋆一同吃了。

    千年古寺，毁于兵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