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飞光煎人寿

    马嘶声把陈虎从梦中吵醒。他急忙望向远处。风轻云淡，未见一点敌军的迹象。

    他松了口气，严厉地批评了自己的副将秦海。他明明嘱咐过，今天的伏击十分重要，无论他多么疲惫，也一定不能让他睡着了，只要看见他睡着，马上叫醒。

    “虎爷！”秦海一脸委屈，“不是兄弟不尽职，实在是您连着几夜没合眼，看您这样，兄弟心里难受！这会儿敌军还没到，所以……”

    秦海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武艺高强，性格耿直而倔强，自从闯王李自成的时代起就在军中。闯王战死后，闯军群龙无首，死走逃亡之时，秦海开始跟随陈虎在中原游击，逐渐成为陈虎最信任的副将。面对这样一位老兵，陈虎的心马上软了。

    不行，不能好言相向。你要记住慈不掌兵。

    “乱弹琴！我让你看《三国演义》，你看了没有？！”

    “看……看了……”

    “夏侯渊是怎么死的？”

    “……”

    “嗯？”

    “……是…是在打仗的时候，贪睡脱了铠甲，被黄忠……虎爷，兄弟知错了！求虎爷责罚！”

    “……你也是老营出来的弟兄了，当知军法无情！今日暂且寄下你的军棍，准你戴罪立功。”

    副将退下。陈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活动着僵硬的筋骨。不过三天没睡觉，就已经疲惫成了这个样子，陈虎苦笑：要是年轻时候，自己运功打坐，可以五天五夜不吃不喝，还有力气徒手打倒三五个人。

    然而他已经不年轻了。陈虎打开水壶，在水的倒映里认出了那张脸：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中字形状的脸上，皮肤黝黑而粗糙，那是常年的风刀霜剑刻下的印迹；燕颔下一把茂密的络腮胡子，根根粗厉，宛若戈林箭丛；那双大大的吊睛虎眼，昏暗而麻木，仿佛时间在那里停滞，所有过往都在那里沉积。

    少年子弟江湖老。曾经的少林弟子陈小虎，今年已经四十岁了。

    少林的影子又一次在他眼前晃着。他抬手灌下满满一壶清水，甩甩头，努力把记忆从脑海里甩掉。

    不，他告诉自己。少林不在了，所有人都不在了。天灾人祸碾碎了中原的土地，抹去了一切温热的记忆。

    父母饿死了；哥哥嫂嫂不堪胥吏盘剥，双双悬梁；最亲的妹妹，还那么小，也死了；

    少林寺毁于战火，闻道长老病死，兆真长老和玄风长老战死了，三藏方丈被满洲鞑子害死，小师弟安平为报师仇，独闯敌营，也死了；陆言被鞑子兵捉住，要他交出少林的武功秘籍，这个从小顽劣的家伙竟然宁死不屈；还有……

    时间带走了所有人，只留下他自己。

    而他，也再不是那个笨拙的小男孩了。他是陈虎，这只义军的统领，即将在这片山谷痛歼他的敌人。

    虎狼谷，这座狭长陡峭的山谷，从历史有记录开始，就和战争签下了恒古的约定。秦末陈涉的旌旗曾在这里掠过，两汉的赤眉军像野火从这里燃遍中原天下；两晋的乞活军曾经在这里孤军对抗五胡，唐末的黄巢曾经在这里埋葬他的满城黄金甲；五代的朱温曾经在这里鏖战，元末的红巾军曾经摧枯拉朽，从这儿一路打到了蒙古草原。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每一句寻常的话语背后，都是无数人的一生。

    有一天，陈虎也会被记入历史和歌谣，到时他们会怎样记述他？是抵御蛮夷的英雄，还是搅乱中原的贼寇？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少林弟子，是怎么成了今天的样子的？

    如果可以选，他宁愿永远做一个少林弟子，在史书上留下只留下一行简短的文字:陈虎，万历四十二年，箫国（今安徽萧县）人，入少林为俗家弟子。满清南下，率少林僧兵血战，力竭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