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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庙堂多狐鼠

    “臣有本奏!”

    他微微一笑。果然,挑刺的这就来了。只听那位言官奏道:

    “据臣所察,虎狼谷地势险恶,谷口狭小,山中多草木枯枝,倘以火攻,必全歼虏众。今唐阁部兴师动众,却仍纵虏大半,诚为天下用兵者笑也。”

    荒唐。唐璟龙拼命忍住才没有笑出来。

    这次战斗并不是事先策划的。就在不久前,唐璟龙和他的龙吟军还驻扎在金陵。

    自从隆尧四年,唐璟龙率军血战数月,从满清铁蹄的攻击下守住金陵后,他的部队一直驻扎在那儿。金陵保卫战是他的成名之战,此战不但击退了来势汹汹的满洲兵,更重要的是在混战中击毙了清军主帅,满清摄政王多尔衮的弟弟多铎。多铎的横死,以及之后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使得满清在北方刚刚建立的统治土崩瓦解。而唐璟龙就此威震四海,他的部队也被堂而皇之地称为龙吟军。

    可辉煌过后就是沉闷。金陵保卫战后,朝廷内党争再起,就像过去五十年间一样,从不肯停息。

    大明的党争起源于万历年间。那时,大明朝政的腐败已经越发严重,以顾宪成为首的一批江浙官员,为了重振超纲,组成了后来赫赫有名的东林党。

    万历皇帝偏爱幼子父王朱常洵,一心想越过长子朱常洛的次序,立福王做皇嗣。这在饱读圣贤书,讲究长幼有序的东林党人看来,是违背伦常的,因此坚决抵制,支持和反对的大臣开始相互攻讦。

    政见之争很快演变为利益之争,唇枪舌战很快发展为相互构陷,你死我活。厌恶东林党的大臣们在天启朝投靠宦官魏忠贤(这些人被东林党称为阉党),对东林党大肆陷害;后来东林党得势,又把自己看不顺眼的人通通斥为阉党,以牙还牙。双方从北方吵到南方,大明的底盘越来越小,国势越来越颓,这些人党争的热情却是越来越高亢,越来越乐此不疲。

    唐璟龙祖籍河南,而东林党大多祖籍江浙;他的岳父王道森是锦衣卫,据说在天启朝还和阉党有牵连。在讲究门户偏见的东林党人看来,这些都是原罪,都是被排挤的理由;再加上唐璟龙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树大招风,眼红的人太多了。

    因此这些年来,他每次想要率军北伐,收复失地,都被朝廷百般掣肘。也正是因此,他才只能坐视凌霜军在北方坐大,坐视北伐的良机一次次白白失去。

    对自己最猛烈的攻讦出现在几个月前。金陵官吏调任,新任布政使是个东林党的老顽固,和自己处处不对付。经过暗中较量,双方各退一步,布政使给龙吟军提供了充足的军备,唐璟龙在本月带着军队更换驻地,却阴差阳错地撞上了陈虎的虎林军与凌霜军的大战。

    对陈虎这个少林的同门师兄弟,唐璟龙的态度一直是又爱又恨。一方面,他佩服陈虎有勇有谋,带领义军反抗凌霜军的残暴统治。他也曾经多次与陈虎合作共同对付凌霜军;另一方面,他又不满陈虎屡次拒绝自己的诏安,弄得朝廷上下都说自己“与贼寇暗通款曲”,让他在朝廷的政治斗争里十分被动。

    陈虎的军队脱胎自闯军,就是当年席卷北方,逼死先帝崇祯皇帝的闯贼李自成的军队。在东林党看来,这是不死不休的大仇。因此,对于唐璟龙和陈虎军相互配合之事,东林党一向大加斥责,弄得唐璟龙和陈虎只能私下来往,决不能给东林党留下口实。

    但无论怎样,他都不可能坐视凌霜军消灭陈虎。事起仓促,他的部队本就没有凌霜军人多,能把一场遭遇战打胜,歼敌数千,已属不易。这样幼稚的弹劾,根本不值得反驳。

    唐璟龙往向龙座,心里期望着皇帝能对这样荒诞的弹劾予以驳回。他小心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薄薄的帷幕。

    皇帝体弱,自登基以来,每每见人必要垂帘。一道浅青色的帷帐,隔开了他和他的帝国。帷帐外,是羸弱的国运,冷漠的群臣,偷生的百姓;帷帐内,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大明第十七任天子,隆尧皇帝朱慈煋。

    这些年,唐璟龙长期征战在外,和皇帝聚少离多,每次见面又都隔着帷幕,因此对皇帝的相貌并不十分明了。他只依稀记得,皇帝是崇祯元年生人,今年二十六岁,体态丰韵,脸庞圆润,面容白皙而敦厚。曾经有传闻,说皇帝和他的曾祖父,神宗万历皇帝在样貌上颇为相近,连行为都甚相类似,喜欢把政事交给大臣,垂拱而治。

    唐璟龙苦笑:至少隆尧皇帝不像万历皇帝那样,二十多年不上朝。

    龙椅上,传来隆尧皇帝文绉绉的声音:

    “卿言谬矣。战场之势,瞬息万变,不应常理推断,失于纸上谈兵。”

    大概是为了安抚对方,皇帝顿了顿,又补充道:

    “虽如此,卿为国计民生计,盼干戈早弥,仗义执言,赤诚可嘉也!”

    皇帝真不应该说这句话。唐璟龙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对言官的安抚就等于变相的鼓励。紧接着,下面一位弹劾者的发言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臣有本奏!巨寇陈虎,为祸日久,然唐阁部非但不与歼灭,反与寇勾结,互为掎角。今唐军于虎狼谷,明为击虏,实为救陈寇……”

    唐璟龙的喉结动了动,眼皮不自然地跳动着。这些人就是这样,你不能让他们得一点好处,不然马上就会得寸进尺。他用眼神示意一位支持他的文官反驳。后者马上针锋相对:

    “陈虎屡挫凌霜军,护境安民,于社稷有功。况且国难当头,果能联陈虎而灭凌霜军,又何必计较……”

    是的,是的,唐璟龙听着非常舒服。然而这番言论虽然句句在理,却犯了言官们的大忌。

    “寇与虏皆国贼也!”

    “巧言令色!认贼作父!”

    “尔忘列祖列宗乎?!”

    “凌霜军者,肘腋之患也;陈寇者,心腹之患也!”

    “臣请诛此贼,以谢天下!”

    一片喧嚣中,皇帝呆呆地坐在御座上,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唐璟龙苦笑。这就是我的皇帝,这就是我拼死保卫的皇帝,这就是那个我从一片火海里救出北京,一路护送到金陵的皇帝。

    他望向内阁首辅钱锡安。钱锡安是四朝元老,东林魁首,天启朝魏阉当政时,曾经因为仗义执言,威武不屈,被阉党贬到金陵;隆尧朝廷成立后,钱锡安成了南方东林党里资历最老,声望最高的人,被众望所归地推举入阁,并被隆尧皇帝认命为内阁首辅,成为大明的首席宰相,名义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官之首。

    你是朝廷里资历最老,职位最高的人。站出来,只要你站出来为我说话,这些人都会闭嘴。

    首辅脸上带着病殃殃的愁容。在唐璟龙的逼视下,他无法推脱,很大声地咳嗽了两声。

    争吵声很快沉寂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这位位极人臣的朝廷勋贵。

    首辅脸上汗如雨下。半晌,他吐出一句:

    “牧公,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