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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英雄有所忌

    唐璟龙的眼神昏暗了。

    首辅老了。当初那个仗义执言,敢为天下先的热血书生,现在已经蜕变成一个明哲保身的老官僚。

    你想自保无可厚非,可你不该把这件事推给牛牧斋。众所周知,牛牧斋——太子太傅、东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内阁次辅——是朝廷文官里最大的实权派,而他素来不喜欢唐璟龙。上次那个和他作对的布政使,尽管出自他人门下,但倘若不是牛牧斋支持,量他也没有这个胆量敢和自己扳手腕。

    唐璟龙曾经护卫过当今的天子——在他还是皇嗣的时候。那时的唐璟龙年轻,有无穷的精力和满腔的热情;当满清军入侵中原时,他拒绝像其他官宦子弟那样自顾逃命,而是投笔从戎,用他祖传的宝剑保卫自己的国土;可他不愿意用他的剑去对付义军。崇祯十五年,他跟随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出征时,亲眼见过这些义军的真正模样。

    这些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给他们吃的,让他们活着,他们就不会造反。可朝廷打着抗击满清军的名义横征暴敛,终于逼反了天下百姓。这样竭泽而渔聚敛的财富,七成进了这群官员乡绅手里,二成进了国库,真正用在他们这些大头兵身上的,还不到一成。

    孙传庭奉命征讨农民军,最终大败,他本人也战死沙场,临终前命唐璟龙率他的残部赶回北京,以图再起。后来,唐璟龙凭着孙传庭留下的残部为基础,组建了属于自己的龙吟军。

    率领龙吟军的这些年,唐璟龙用最坚定的信念,最严酷的军法约束着自己的部将。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掠民,小心维持着朝廷,军队与百姓之间脆弱的平衡。可与此同时,这些人却在这里,对他的部队百般刁难。

    他看见牛牧斋冲自己拱了拱手。此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淳朴憨厚的神色。然而只有真正熟悉牛牧斋的人,才知道这个人心机似海。唐璟龙每次望向他那深不见底的黑色眸子,脑海里都想象着史书上李林甫,蔡京,秦桧的样子。

    四十九岁的牛牧斋生于万历三十五年,钱塘人士。他的父亲就是东林党元宿,大名鼎鼎的文官楷模牛浔芳。在东林党的资历上,牛浔芳比钱锡安更老;在天启朝,牛浔芳和杨涟、左光斗一起被阉党下狱,惨遭折磨;后崇祯皇帝继位,贬斥阉党,为了奖赏牛浔芳的忠心,任命他为皇嗣的讲师。那个被他一手教大的皇嗣,就是当今的隆尧皇帝朱慈煋。

    牛浔芳在崇祯十年病逝,他的威望和人脉通通传给了自己的独子牛牧斋。而牛牧斋本人也十分争气,道德文章名满天下,年纪轻轻就成了东林党少壮派的领军人物;隆尧朝廷成立后,牛牧斋进入内阁,由于首辅钱锡安老迈,他以协助钱锡安理政的名义,很快独揽了全部朝政,成为隆尧朝廷的实际掌权者。他的亲信遍布朝野上下,各地新上任的官吏无不唯他马首是瞻。

    牛牧斋开口了,一口吴侬软语,说得不紧不慢:

    “诸君谋国操劳,璟公也治军辛劳。”一句不痛不痒的开场白后,话锋一转,“眼下有一桩要紧事,本来不想搅扰璟公。只是涉及璟公清誉,本阁也不好隐瞒……”

    好啊好啊,这是和我对上了。唐璟龙静静地回了礼,请他直言。

    在牛牧斋的示意下,一位御史马上上前奏表。

    奏表的内容很简单:据打扫战场的官吏报道,虎狼谷之战,凌霜军中突然出现了很多火器。而这些火器的材质,型号都与官军所造十分相似。考虑到龙吟军是与凌霜军对抗最久的部队,这些火器很可能来自龙吟军……

    “一派胡言!果有此事,我自卸甲,让你来领兵!”

    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官场摸爬这么多年,本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不动如山。然而事到临头,还是改不掉自己这心直口快的性子。

    刚刚这句话,不但犯了意气之争,而且有恼羞成怒之嫌,更含有一定威胁之意——这样撂挑子,是威胁这位言官呢,还是威胁圣上呢?本来言官就看他这样的掌兵之人不顺眼,他这样撂狠话,不是授人以柄吗?

    “哎呀璟公——”牛牧斋一脸和气地出来打圆场,“议事就议事,有什么话好好说嘛,何必动怒呢?他一个小小的御史,哪里担当得起你的千钧重负啊……”

    全是废话,这种事搁谁身上谁也没法心平气和。说他和义军合作,他还能以“同仇敌忾,抗击凌霜军”为理由反驳,就算要治罪,那也不过是一个便宜行事未经通报之罪,可大可小;

    可说他的部队里有武器流进了凌霜军,这往小了说是治军不严御下不力,往大了说是以兵资敌背主负国。这不仅是侮辱龙吟军用生命捍卫的清誉,更是要把他唐璟龙送入万劫不复。如此用心,何其歹毒!

    在牛牧斋口蜜腹剑的“圆场”下,事情以唐璟龙要在限期内查清真相为结果,草草收场。

    首辅和皇帝大眼瞪小眼,都没反对。

    我保护了你们这些人,保护你们免遭满清军的侵略,从凌霜军的手里把你们救出来,这就是我的下场。

    唐璟龙盯着皇帝,皇帝久久不语,死一般的沉寂。

    不用问,唐璟龙也知道皇帝想说什么:你是我的从龙旧臣,如果我过度偏袒你,文官们会骂我厚此薄彼包庇亲信。你要为我着想,维护我的威信,不能在朝堂上让我难堪。

    唐璟龙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抽动着,指甲楔进肉里。

    他想反驳,想大声咆哮,想把眼前的那些人撕成碎片。然而最后,他只听到自己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