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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求田忙问舍

    从岳王庙出来,不觉一个时辰已过去。唐璟龙和傅长缨是习武之人,自然不觉疲惫,沈时卿和苏天波却已累得两腿如铅。于是四人找了一处茶社,一边歇脚品茗,一边凭窗遥望西湖。

    然而闹市之中,又岂能真正得享安宁。这茶馆摆设高雅,三三两两聚集的都是官绅士人。在四人的邻桌,两位儒生正兴致勃勃地谈着天:

    “水光潋滟晴方好,世兄又为何愁眉不展呢?”

    “唉,贤弟何必明知故问?愚兄年近不惑,马齿徒增,功也不成,名也不就,怎能不愁?”

    “这我就不懂了。世兄读圣贤书,不就是为了得以登堂入室,为国为民做点事情嘛?怎么现在做了官,反而说自己没有功成名就呢?”

    “贤弟这话纯粹卖傻——为国,为民,都是为人家,几时能到自己身上?自从到了钱塘,每日看到朱门大户的日子,玉盘珍馐,遍身罗绮,娇妻美妾,前呼后拥,这才觉得过去几十年算白活了。我寒窗十载,好不容易得跃龙门,怎能还守着家里几亩薄田,过仰人鼻息的日子?”

    “世兄可算开窍了!当今世道,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和权是真的。想要钱和权,就得想办法去钻营。你不钻不营,做得累死也没人看见,一辈子也不得发迹……”

    “谁说不是呢。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前几日我备了厚礼,想走吏部侍郎的门路,可好话说尽,人家的管家连帖子都不给我递……”

    “这就是世兄你不懂了,吏部天官,什么富贵没见过?你就是把石崇家的珊瑚搬来,人家只怕也不会正眼看的!不如……”

    “不如什么?哎呀,兄愚钝,还请贤弟赐教!”

    “小弟如何不想帮世兄?只是……哎!我那内弟(妻子的弟弟),世兄知道,一把年纪了还没个正行!拙荆为这事,整天和我闹……”

    “这有何难!我衙门里正缺个书办,只要贤弟有教于我,助我得偿所愿,你内弟的事包在我身上!”

    “哎呀,如此我便谢过世兄了!世兄如此慷慨,小弟怎敢不尽心竭力!世兄不知,这些高官最是好体面,你明着给他送礼,他要是收了,岂不是有辱斯文?所以你一定要送得雅,送得巧,送得他舒服,送得他没法不收下!只要他收一次,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哎呀呀,贤弟一言,真如拨云见日!我这就回去,搜罗古玩字画……”

    “古玩字画自然是好,可还不够妙!他也许会收,但不会收得多么舒坦。”

    “那依贤弟,什么是妙?”

    “刚刚说到石崇,愚兄还记得,石崇连那么大的珊瑚都舍得,却舍不得什么吗?”

    “……他的爱妾绿珠?”

    “正是!妙者,少女也。无论英雄好汉还是凡夫俗子,最不能拒绝的,一是权势,二是女色。小弟久居钱塘,深知那些高位者,权势是不缺的,偏偏女色这一点,碍于读书人的面子,表不得不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实际私下里早就憋坏了!当然了,一般的庸脂俗粉,他们自然看不上。可要是有个花容月貌,温柔体贴又能陪他吟诗作对的女子,那保他不忍拒绝,不想拒绝,也不能拒绝!”

    “高见,高见!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样的女子,贤弟可识得……”

    “这个嘛……”

    “哦……哦!贤弟放心,明天我就去衙门里,把你内弟的差事请下来!”

    “这个……不太好吧……毕竟是朝廷的差事,我这内弟文武不通,斗大的字不认得一个……”

    “哎呀,贤弟客气什么,你的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说了,大明上上下下吃空饷走门路的,只怕比西湖里的鱼子还多,哪里还多这一个……”

    周围其他儒生士绅,所谈的大抵也全是男欢女爱,官场升迁,求田问舍之事。

    唐璟龙置身其间,只觉污秽难忍,恰如一群蛤蟆趴满身上,又好似猫头鹰吊着死老鼠冲自己龇牙怕自己抢,说不出的恶心厌烦。旁边的苏天波更是扭过头去,嘴里不住地磨牙,坐立不安。只有沈时卿还算淡然,低头只顾喝茶。

    唐璟龙正欲起身离开,只见一个白净面皮年轻儒生,振臂站到高处,冲着众人朗声说道:

    “诸君——而今神州陆沉,华夏多难,先帝之仇未报,倒悬之民未解。我等读圣贤书,怎能只知在此数黄论白,求田问舍?”

    茶馆顿时鸦雀无声。唐璟龙和苏天波都冲着那人投去赞许的目光。只有沈时卿眉头紧锁,似乎若有所思。

    “说得好。”一位中年儒生不痛不痒地回应,“那依阁下之见,我辈当若何呢?”

    “季氏之忧不在颛臾,在萧墙之内!大明之所以到今天这个地步,只因朝廷里出了奸佞!”

    如果说刚刚他的话还能赢来稀稀拉拉的几句赞赏,那此言一出,现场便只剩下一片哗然了。毕竟,发牢骚和直接骂人是有区别的。前者最多算没风度,后者可是得罪人的大事。

    天下人都知道,隆尧朝廷自成立以来,就是东林党一家独大,次辅牛牧斋更是几乎一手遮天的存在。你说朝廷里有奸佞,不是说东林党还能是说谁?

    “你这娃娃,乳臭未干,竟敢口出狂言,不要命了!”

    “朝有奸佞,高官不言,书生自然言之。前有于忠肃,后有海刚峰(海瑞)我大明国有诤臣,不亡其国!”

    唐璟龙顿时生出钦佩之意。东林党把持朝政,党同伐异,顺昌逆亡。这年轻书生这句话,等于把自己的前途置之度外。如此胆量,堪称国士。他想,等下一定要邀请此人细谈,一是为了保护他免受他人迫害,二是为了看看他是否有真才实学。

    如他果有真才实学,那唐璟龙一定要大力举荐他,为国举才;哪怕他才学平庸,难堪大用,凭着他这股敢为天下先的魄力,唐璟龙也一定会保护他的安全,这样的人只要活着,就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

    听了这些振聋发聩的话,现场不少人也为之动容,或点头称是,或击掌喝彩。当然,更多人也只是一脸麻木地望着他,像注视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人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交头接耳,那表情仿佛在看戏台上的杂耍一般。

    “听公之言,口气甚大。那好,便请阁下为我们指出,阁下口中的奸佞——究竟是谁吧。”刚刚那个问他话的人继续说道。

    不好,如果他说出牛牧斋的名字,那就是把指名道姓坐实了,到时候唐璟龙想保他也不那么容易。于是唐璟龙把身体向前倾,对苏天波低声道:

    “拦住他,别让他说出名字来!”

    苏天波应声而起,大步上前,却突然愣住了。因为他听到那书生口中说的是:

    “奸佞不是别人,正是兵部尚书,督师七省唐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