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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举座皆汹汹

    仿佛迎面一记重锤,唐璟龙感到脑袋嗡的炸开。听到刚刚这书生一番话语,他想到的是国有诤臣,士林有风骨,想到的是这名书生的安危,唯独没有想到他自己。忠介公海瑞当年评价张居正,说他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唐璟龙觉得放在自己身上倒也是相宜。

    这样想着,随即又生出一阵自责:国土沦丧大半,十年辛苦,未能光复,又谈什么“工于谋国”?

    苏天波僵在那儿,进退两难。沈时卿看了看唐璟龙,挥手招苏天波回来坐下。唐璟龙冲他点头赞许,道:

    “且听听他说什么。”

    书生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有人怯生生开腔道:

    “唐督师可是朝廷的功臣啊……打了那么多仗,如何便成了奸佞?”

    “问得好!”那书生朗声应道,“唐璟龙的仗是打了不少,可究竟是为朝廷,还是为他自己呢?当年辽东总兵李成梁,虎踞关外,屡挫鞑靼女真,神宗皇帝倚为国藩,可结果呢?他李家仗着皇帝宠幸,在关外养寇自重,中饱私囊。那虏酋努尔哈赤,不过是建州一个蛮夷,生生被他养成了带甲三千,横行万里!蓟辽督师袁崇焕,口口声声五年复辽,结果己巳之变,建虏(明朝对满洲的蔑称)直接打到了京城底下。唐璟龙明为为朝廷,实则不过是李成梁、袁崇焕之流!”

    唐璟龙不禁冷笑:李成梁、袁崇焕之事,本就是一团乱麻。唐璟龙以前在北平时,常常与人讨论,连亲身经历过的大臣都一言难尽,现在仅凭他只言片语,难道就能定了性了?故意拿这种晦涩难明的事出来说道,还如此大言炎炎,此人见识不过如此了。他制止了想要起身反驳的苏天波,饶有兴致地继续听着。

    “阁下之言,不过以此类推,实难服众。”那个一开始就回应唐璟龙的中年儒生说道,“评说当朝督师,总得有点真凭实据吧……”

    “如何没有?在下不才,敢披肝沥胆,直言唐璟龙十大罪!

    天启年间,魏阉祸国,国人无不欲生啖其肉;唐璟龙之父唐毓泽,时在开封任上,与阉党眉来眼去,沆瀣一气;唐璟龙受此家教,上效下颦,根上便不正!此其罪一也;

    其岳丈王道森,更与魏阉暗相勾结,若非当朝太后宅心仁厚予以保全,早就被先帝治罪了!唐璟龙明知如此,乃与其女王氏结亲,蛇鼠一窝,朋比为奸,此其罪二也;

    崇祯十五年,孙传庭引兵剿闯贼,唐璟龙随军出征。孙全军覆没,唐璟龙独生还,难逃临阵脱逃、贪生怕死之嫌,此其罪三也;

    崇祯十八年,圣上南归金陵,百废待兴;唐璟龙不顾朝廷空虚,屡屡上书北伐,居功自傲,要挟朝廷,此其罪四也;

    隆尧三年,建虏攻金陵;唐璟龙不顾陛下万金之躯,屡请陛下巡行前线,置龙体安危于不顾,不知其是何居心!此其罪五也;

    致仕朝臣,国之勋贵,人皆敬重;唐璟龙治军不严,屡屡骚扰勋贵,有辱斯文,全然不顾我大明以文治武之制!此其罪六也;

    士农工商,士为万民之长;唐璟龙督师各省,每遇士绅与刁民之争,便庇护刁民,为难士绅,本末倒置,全无规矩!此其罪七也;

    内阁上承天诫,下总百僚。唐璟龙上书,屡屡唐突阁臣,轻蔑国勋,妄自尊大,此其罪八也;

    本朝祖制,凡布阵作战者,皆需禀告朝廷,恭领圣训;唐璟龙身为督抚,临阵指挥屡违圣意,目无君父,居心叵测,此其罪九也;

    陈贼虎者,闯贼余孽,逼杀先帝,荼毒天下。唐璟龙明知如此,仍与之结交,屡屡相助,忘先帝深仇,不忠不孝,此其罪十也!

    有大罪十条如此,不是奸佞又是什么?!”

    饶是唐璟龙气量宽广,听罢这些捕风捉影的攻讦,也是气得几乎咬碎满口银牙:

    魏阉当政,予取予夺,天下谁人在表面上不应承着?以此为理由就攻讦他父亲和岳丈,未免太过促狭了;东林党把持朝政,凡不顺着自己的一律打为阉党,这是他们的老伎俩了;

    随孙督师当年出征,他唐璟龙鞍前马后,尽忠职守,最后几乎就要随孙传庭一起自尽报国了,是孙督师命他留下有用之身,他才忍辱偷生。如果这就是贪生怕死,那勾践卧薪,关公降汉,都不该了?

    隆尧朝廷刚刚成立时,闯军正被满清军打得仓皇而退,北方空虚,这个时候出师北伐正当其时,怎么就成了他要挟朝廷了?难道人生病了给他吃药,也是要挟?

    金陵保卫战时,形式万分危急,他请皇帝亲临战场是为了激励将士,怎么又成了居心叵测?

    说他得罪勋贵、士绅,怎么不提这些人横行乡里,欺压民众的事?要是他当时不出手,不是逼得百姓都向北投靠凌霜军了吗?

    至于他不尊敬皇帝和内阁,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皇帝和内阁远在钱塘,要是每次都等圣旨来了再打,他唐璟龙能等,凌霜军难道也听你的在那等着被打?

    可这些道理,很多不能明言,很多又都可以作其他解释,还有很多和纲常伦理相悖,对方拿着君臣之道的大道理压下来,谁敢明着反驳?

    这一席话说完,现场也是窃窃私语,不时传来几声附和:

    “以前只听说唐璟龙毁誉参半,现在才知道他竟然如此……”

    “是啊,果然大奸似忠……”

    “我去过中原,据我所见,这几年霜虏早就不南侵了,只在中原剿除闯贼余孽。人家杀闯贼,关我们什么事?要不是唐璟龙天天嚷嚷北伐,惹怒了凌霜军,怎么会招来那么多是非?”

    “就是,北伐干什么,劳民伤财……”

    “这样说来,他天天嚷嚷着北伐,哪里是为了社稷,也许就是为了给自己揽权呢……”

    “可说呢,社稷上靠天子,下靠牛阁老这样的能臣,哪里用得着他一个阉党余孽?还口口声声为了大明,大明要得着他吗?”

    “我听说啊,这次在山东虎狼谷,凌霜军用的火器,就是他唐璟龙偷偷给的,他这叫养寇自重……”

    “我还听说啊,隆尧三年,建虏根本不是被他击退的,是他私底下和人家谈好了条件,恭恭敬敬把人家送走的……”

    “听说为了送走建虏,他还拜建虏主帅多铎做干爹呢……”

    “我家乡在金陵,我的一位族兄就是唐璟龙害死的!他不就是打死了几个不交租的佃户嘛,唐璟龙为了给自己沽名钓誉,竟然害死了我族兄!可怜我那三岁的侄女,无依无靠……真是伤天害理!”

    书生听着这些议论,洋洋得意地站在那儿,一脸倨傲。沈时卿眉头紧锁,似在酝酿着如何应对;苏天波气得涨红了脸,正要拍案而起,却被邻座一位儒生抢先了:

    “一派胡言!唐督师朝廷命官,国之柱石,你如此诋毁,是何居心?!”

    还没等书生反驳,满座已是汹汹而对:

    “呦,朝廷命官就不能说了?”

    “天子都不拘言官,你不让大家说话,你又是何居心?”

    “你这唐家的奴才!老实说,是不是魏阉的徒子徒孙……”

    “你姓甚名谁?留下姓名,我给六科给事的年兄好好说说,查查你的劣迹来……”

    “还用查?这等歹人,还能找不到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