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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市井有异才

    “哦?如此,请阁下赐教。”

    “不敢。”那粗衣者这时逐渐不再紧张,说话的语气也更加沉着,“在下这里带了一样东西,请各位看看。”

    说罢俯下身,从行囊中掏出一块黝黑之物。此物味道腥膻,众书生一见纷纷掩住口鼻。

    “敢问先生,可认识此物?”粗衣者问道。

    “此物腥臊恶臭,在下并不识得。”

    “先生身在钱塘,锦衣玉食,自然觉得此物腥膻;可此物放在百姓那里,却是救命的法宝。在下几日前途径江南,见乡间百姓以此物为食,方知此物名叫观音土,是中原百姓用来果腹的。”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粗衣者继续说道,语气沉重:

    “草根混上土,这东西吃到肚里就堆着,能让人一时有涨肚之感,不觉饥饿;但却根本消化不了,吃多少堆多少,最后堵塞食道,活活涨死。要是有粮食吃,谁愿意吃这个?

    是江南不产粮食吗?怎么可能!苏湖熟天下足,江南寻常的水田,每亩地也能产二三百斤的粮食。可这些粮食都到了哪里呢?

    淞江府徐家,一家占地就十万亩;苏州府王家又是八万亩;嘉兴府郑家是小的,可也有至少六万亩……

    地是他们的多,税却是一文不交。我朝组制,士绅是不用交税的。他们有了钱,只会更加肆意地圈占土地,甚至一些军屯的田地也被他们占了。是以大明立国三百年,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多,能收上来的税却是越来越少。

    士绅和藩王不交税,地方官吏便只能从黎庶身上榨取。朝廷每次征税,官家只抽一厘,层层盘剥,最后分到百姓头上的可就是百倍不止了!是以江南年年丰收,百姓却一年比一年贫苦,有的卖身为奴,有的只能啃树皮,挖野菜,吃观音土……

    吃着这样的东西,老百姓怎么可能对朝廷感恩戴德?崇祯年间,闯贼在河南一呼百应,难道是闯贼有妖法吗?如果不是活不下去,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投闯贼?此我大明积弊一也。

    百姓贫苦,贫苦则无粮交税,哪怕官府敲骨吸髓,每年能收上来的税也是越来越少;国家打仗没有军饷,士兵们缺衣少食;再加上我大明三百年来以文制武,地方武官饱受欺凌,受了委屈也无处伸张;最后,都成了一群蝇营狗苟,只知道苟延残喘的酒囊饭袋,平时操练敷衍了事,每遇战争便一哄而散。我在乡间听过一位老兵有句话:朝天放三铳,对得起皇帝的饷银就行了……

    更有甚者,有的军汉苦于无饷,索性铤而走险,劫掠百姓,杀良冒功,每次作战交上来的人头,竟然一半以上都是无辜百姓的!百姓畏惧官兵远甚于怕贼兵,崇祯年间闯贼在河南放出话来“剿兵安民”,这证明什么?老百姓眼里官兵才是贼!此我大明积弊二也。

    百姓倒悬,军队苟延,朝廷窘迫,到头来谁得利了?全落在那些地方士绅手里了。我朝神宗(万历皇帝朱祤钧)三十年不上朝,地方缺官不补,各县衙无奈,只能以地方秀才临时充官,维持秩序。这些人自知没有前途,是以上任之后便只知盘剥,横征暴敛;地方豪绅借机大肆安排自家人上任,是以区区一县,从上到下都是几户豪绅的门生家奴,上下一气,肆意妄为!有识之士不得出头,鸡犬纷纷得道升天……此我大明积弊三也。

    国事如此,诸位还在这里谈论唐督师的礼仪是否得体,不觉得可笑吗?

    当今要紧之事,莫过于由朝廷挑选干练之才到各州县,淘汰那些地方士绅推举出的赃官庸吏,整顿吏治;然后清丈天亩,还田于民;有了钱,才能从容练兵。如此,才能国有裕财,军有所用,民有生路……”

    一席话说完,在场鸦雀无声,以至于湖中鱼戏水的声音都能听到。苏天波被这番言论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合不拢嘴;沈时卿也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那粗布者。

    唐璟龙心中暗暗惊叹:此人虽举止拘束,言辞也不甚精炼,但所言所讲却是针针见血,直指大明积弊之本。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实乃唐璟龙为官十余年闻所未闻。等下一定要邀他细谈……

    唐璟龙兀自想着,刚才那个中年儒生面色凝重,冲粗衣者拱了拱手,道:

    “阁下一番大论,令人动容。敢问先生,是哪一榜的进士?在哪个衙门任职?”

    “不敢不敢……”粗衣者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一脸受宠若惊,“在下无有功名,在庐江府巢县衙门,任书吏……”

    “呸!”粗衣者话还没说完,中年儒生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脸上的恭敬荡然无存,“我还当是什么两榜进士饱学鸿儒,闹了半天原来连个秀才都不是!”

    这句话放出,在座诸儒生顿时群情激奋。刚刚粗衣者一番言论,无一处不是戳他们的肺管子;再加上他们这些人功名在身,最瞧不起的便是衙门里那些书吏。在他们看来,书吏读书识字却不去考功名,每日钻营市井之道,可谓自甘堕落之人,只配给他们这些真正的读书人脱靴磨墨。

    现在,这样一个人竟敢在他们面前侃侃而谈国家大事,还句句针对他们士绅,简直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了。

    “哪里来的乡野村夫,上我们钱塘要饭了?!”

    “胡言乱语,自以为是!你算什么东西,西子湖里的绿毛龟也比你这号人稀罕!”

    “大明江山什么时候轮得到小吏说三道四了!”

    “尔父尔官没教过你规矩吗?”

    “给我打!我在刑部任职,打死这个狂悖之徒,罪我来当!”

    不知谁脱下木屐狠狠砸了过去,众儒生一拥而上,那粗衣者刹那间便被按倒在地,拳打脚踢。

    对这些儒生来讲,领土沦陷大明兴亡是国事,这位粗衣者说的话,可切切实实触到了他们的田产和官位,是以每个人都义愤填膺,大有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教他永世不得翻身之势。

    唐璟龙连忙扭头,对自己的侍卫傅长缨道:

    “救下他!带回府里。”

    傅长缨应声向前。苏天波也要上前营救,突然耳边风声呼啸,一个身影拦在唐璟龙面前。唐璟龙看时,正是自己的另一名侍卫何逐影。

    何逐影施礼后道:

    “禀老爷,余升来信。”

    余升是唐璟龙的亲信。由于唐璟龙的官府身份,无法和陈虎公开来往,是以两军之间的合作全靠余升在中间作信使。

    这次虎狼谷之战,唐璟龙眼见虎林军损失惨重,战后又有传闻说陈虎死于战争,故而心急如焚,忙派余升前往打探。听闻余升来信,唐璟龙顾不得傅长缨,连忙率领众人去僻静处,接过何逐影递来的信。

    读罢信笺,唐璟龙把信递给沈时卿和苏天波,一脸凝重,对众人说了一句:

    “回府!”

    沈时卿和苏天波在路上把信读了。进得府中,管家方铭迎上前来:

    “问老爷安。老爷不知,少爷刚刚学会背了稼轩的一篇长短句,正说要等您回来背给您听呢!”

    “顾不上了。”沈时卿把那封信递给方管家,“你马上去饮溪居,把这封信交给谢先生,请他去景略轩议事;时卿天波,随我去景略轩等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