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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爱德华琼斯斜靠在他的黑色皮椅上,一只手夹着正在徐徐燃烧的香烟,另一只手轻轻敲着大理石制成的桌面。一缕阳光透过深色窗帘的缝隙投进屋内,在宽大的办公桌表面割开了一道白色的裂痕。爱德华的眼睛仔细盯着那张隐藏在黑暗里的脸,那张尖锐、神秘、令人疑惑的面孔。坐在黑暗中的人留着一头黑色卷发,头发下垂遮住了他的前额;一双细小而温和的眼睛在眼镜片后微微眯了起来,像是半睡半醒。爱德华一直等待着他主动开口,最终却实在无法忍受这怪异的沉默。

    “史坦西先生,”他深吸了一口气,害怕说错一个字,“欢迎您来到萨克斯。”

    “谢谢,总督先生,我很喜欢这里。”名叫史坦西的作家笑了笑,阴影在他的鹰钩鼻上摇曳着。

    “您是来这里主持一项十分重要的工作的,对吧?我记得劳伦斯大学的坎尼斯教授在去年就邀请您来这边参加他们的工作了。”

    “没错。我是带着我的一部作品来的,劳伦斯大学的文学院想要制作一部改编自它的舞台剧,所以坎尼斯就邀请我来负责编剧和指导。”史坦西的声音冷静而克制,极力压抑着属于人类的感情。

    “我听说您在来我们国家前在维尔季昂居住了一段时间,那是在您动身离开埃斯拜查之后,对吧?”

    “没错,总督先生,您说的一点没错。”

    “那有几年时间吧,两年,还是三年?”

    “准确来讲,是三年半。我在那段时间里在维尔季昂的首都迪普洛创作了一部不算成功的小说,其余时间便跟当地的文学家们耗在一起。”

    “那听起来像是一段很有趣的时光。”

    史坦西点了点头。

    “我听人说,您在大学时主修的是太空文明学,跟随的教授是史蒂夫杨——这令我印象深刻。我一直都对太空文明学很感兴趣,但我没有机会了解到它的相关知识,毕竟您也知道,在萨克斯这边,萨克斯人对社会科学,特别是太空文明学,向来是极为轻视的,仿佛只有纯粹的理工科和经济学才能推动这个国家在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轮换下向前进步;而本人大学时受我父亲影响,读了经济学,这未尝不是一个遗憾啊。”

    史坦西用他细长的手指扶了扶眼镜,“如果您想了解太空文明学的话,我很高兴和您在这里简单探讨一下。”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琼斯甩出一阵富有魅力的笑声,“我在这里倾听。”

    “太空文明学毫无疑问是史蒂夫杨先生亲自开创的一门独特学科,服务于27世纪太空时代的人类社会发展研究。太空文明学的核心,也是该学科的中心问题,便是人类在太空大殖民背景下与人工智能技术的关系与冲突。”

    “这是您对它的总结吧。”

    “不,这都是杨先生个人的理论,我还没到能独立总结该学科的水平,远远没到。”

    “说到人工智能,我回想起,人类在22世纪和24世纪曾经两次针对人工智能的发展进行了干涉,对吧?我记得中学历史课上,我们老师管这两次干涉叫做‘第一次人机革命’与‘第二次人机革命’,对吧?”

    “看来,您历史学得很好,总督先生。”史坦西微微笑了笑,“没错,这两次人机革命的确有效抑制了人工智能的野草式生长,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当时正在迅猛发展的航空技术。您也知道,人类之所以能在这短短六百年时间里开拓如此广阔的区域,建立如此多的殖民地,正是因为人工智能技术提供了帮助与支持,而在相关行业面对技术牢笼时,我们就无法再自由地航行了,何况当时地球生态环境在厄诺斯坠落后严重恶化,漂流计划迫在眉睫,我们不得不向外搬迁;而如果我们不对人工智能进行技术囚禁的话,人工智能就势必会对人类的存在构成潜在的威胁。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人类面对着如此的两难困境,而今日,由于有了太空文明学的存在,我们可以在人类与人工智能间实现一种微妙的平衡,避免引发更大规模的冲突与摩擦。”

    琼斯吸了一口烟,火光在黑暗中戳出一个空洞,“可惜杨先生晚生了三百多年,否则我们现在发展得会更快。”

    “然而,有意思的是,杨先生在他大学教授身份之外,还是一名新天主教教徒,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爱德华琼斯向前探身,他宽广的脊背略过了大理石桌面,烟气喷吐在埃伦史坦西面前,“什么意思?”

    “您难道不是新天主教教徒吗?”

    “我说了,萨克斯这个国家不承认任何与科技或经济无关的事物,包括宗教。”

    “好吧。新天主教的核心教义就是,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上帝是个宇航员。”

    “什么?”

    “上帝是个宇航员。很离谱,对吧?”

    爱德华琼斯坐回到他的座位上,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的疑惑和迟疑瞬间转化成了能量巨大的笑声,“请原谅我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萨克斯人啊,实在不了解这些宗教相关的东西,但这也太荒谬了吧!上帝是个宇航员?神经病人才会信这种胡扯吧!”

    “但我导师生前确实是这样认为的。他说,上帝早在人类诞生前就发现了地球,并用一个储量巨大的基因库在地球上播种生命,创造了人类与万千物种;现在,随着人类发展,人类逐步拥有了像他们的造物主一样的能力,可以自由遨游太空、创造生命,那么上帝面临自己即将被自己的造物取代的危险,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人类继续发展,而人类也在道义上不应继续发展下去,接受自己作为上帝造物的身份。所以我的导师是坚决反对人类过度发展的,他肯定不希望看到人类把殖民地布满整个银河系。”

    琼斯在他的皮椅上挪动着自己的身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重视太空文明学的原因:这玩意儿只会让本应在天空中飞行的我们坠落在地面上。”

    “我还记得,杨先生曾经用地球时代的一个神话故事来印证这种思想。伊卡洛斯,一个向往自由的少年,靠着自制的翅膀在空中自由飞翔,却因为离太阳太近,翅膀被烧坏,最终跌落水中,失去了生命。我的老师认为,我们人类,在这个故事中就是伊卡洛斯,我们现有的科学技术——包括人工智能——就是我们身上简陋的翅膀,而太阳,就是那位来自遥远深空的上帝,那位迷失了回家方向的宇航员。”

    “神话故事啊,我从小就从未接受过这种东西。我的父母,只会把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商人和政治家的故事讲给我听,期望着我能像他们一样,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历史的年轮上。“琼斯转过身,猛地拉开了黑色的窗帘,白色的阳光随之涌入黑色的房间。

    “看,您请看,“他手指着窗外远处地平线上一个黑色的三角形凸起,”那栋外形颇有些奇特的大楼,就是我父亲年轻时建下的,以他的名字来命名,克劳德大厦。我的父亲几乎是白手起家,他从十三岁时开始给别人写代码,到二十六岁创立自己的企业,再到三十七岁成为萨克斯首富,始终坚持着不断扩大他的宏伟产业。从未有任何人告诉他,要他适可而止,但他并没有像您说的那样,砰然坠地;我父亲直到去世前,都在坚持着探索,因为他为之而生。过去是父亲,现在是儿子。我在49岁时成为了这个国家的总督,我有责任,也有热情,要带领着这个时时刻刻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国家向崭新的时代腾飞。我们不会,为了上帝的旨意,而停止我们前进的步伐。“

    史坦西的眼睛在阳光中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而且,我们不必惧怕太阳的热量,我们正是凭借着太阳的热量,才能有今天这一切的成就。这些电,这些物质,还有所有这些宝贵的知识与文化,不都是来自于恒星无穷无尽的能量吗?我们早已走在时代的前列。也许埃斯拜查人还会愿意去相信他们的那位大主教的话语,因为他们还在仰赖着他们引以为傲的星尘资源,但我们不会。我们已经和太阳融为一体了。“

    “好了,琼斯先生,我现在不想再说跟新天主教有关的事了,“史坦西再一次扶正他的眼镜,”我们还是说回到人工智能吧。“

    琼斯向史坦西递出一根烟,史坦西摇手拒绝。

    “琼斯先生,如果我现在要求您用一句话来概括当今世界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您会怎样组织您的语言?“

    “这算是太空文明学入门级别的考题吗?“

    “您自行判断。“

    琼斯的手指揉搓着燃烧殆尽的烟卷,“我不知道,也许,人类社会在螺旋式上升?“

    “您的说法可能是对的,但我认为最恰到好处的说法,应当是‘人类在机器化,机器同时在人类化’。”

    琼斯点了点头,“不错,这是我所欣赏的答案。”

    “史蒂夫杨在2635年的著作《赛博格之进化》中首次提出该理论,那年他34岁,刚刚结婚。后世的学者统一将这本著作视为太空文明学诞生的标志。”

    “杨先生果真是个天才,可惜他生在了埃斯拜查,没能为萨克斯做出伟大的贡献。”

    “但您不要忽略,如果没有埃斯拜查政府对他的资助和支持,他就不会在大学毕业后立即找到科学院的工作,毕竟您也知道,那个时候,由于大传播的影响,失业率是前所未有的高,许多像他那样的青年科学家都在穷困潦倒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以说,埃斯拜查成就了日后的史蒂夫杨和太空文明学。”

    琼斯丢掉燃尽的烟头,“好了,我想我已经对太空文明学足够了解了。我们不如再来谈谈您的那部著作吧,《长廊尽头的婚礼》。其实我在您到来之前已经通读过一遍了,这部书真的很吸引我,特别是里边一些有趣的细节。”

    “比如说呢?”

    “嗯,您在序言中提到,您认为婚礼与葬礼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因为这部小说既是在讲一场婚礼上的故事,也是在一场即将到来的葬礼前发生的事。我很好奇,您为什么会这样想。”

    “说来有趣,琼斯先生,您也许会不相信,我在构思这部小说时做过一场梦,一场深深刻在我脑海中的梦。在梦里,我置身于一片灰色荒原,远古时代的巨兽的骸骨遗留在沙尘之上。50个少男少女排成两列,他们手牵着手,赤身裸体,在这片荒原上完成了一场圣洁的婚礼。他们将土地上的沙尘涂抹在彼此的体表,沙尘颗粒在他们苍白的皮肤上闪闪发光。我随后意识到,那些不是沙尘,而是骨灰,是逝者的骨灰。这是一场庄严的葬礼,他们本应是殉葬者,但他们没有走入深邃的墓穴,他们留在了人间,通过交合,将一种信念传递了下去。我想知道,那份信念,究竟是什么。”埃伦史坦西的目光消逝在了白色与黑色的交界处。

    “令人印象深刻。”爱德华琼斯无言以对。

    “然而,这终究只是一场梦。我没有必要费尽心思去弄懂,这个怪异的梦的含义,但它确确实实为我带来了文学上的启发与灵感。我感谢这场梦。”

    爱德华琼斯伸手拉上了窗帘,房间重新陷入令人不适的黑暗。

    “您很喜欢黑暗吗,琼斯先生?”史坦西忽然抬起头,他的目光与琼斯相遇。

    “我不喜欢黑暗,但黑暗可以让我静下心来认真工作。”

    “您可能得配一副眼镜了。”史坦西的微笑宛如大地上骤然裂开的一道黑色罅隙,弯曲而光滑,深邃的内部渗透着诡异的气息。

    爱德华琼斯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笑道:“史坦西先生,感谢您愿意抽空来这里坐一坐,鄙人十分荣幸。现在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一个约会,您请回吧。“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史坦西有意无意地重复着琼斯的话语,站起身,”再见,总督先生,愿我们能在新世纪的光辉下重逢。”

    门砰地关上。

    真是个怪人。

    琼斯按响办公桌上的电铃,随即,一名身着西服的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你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了。”那男人愤懑地坐在了史坦西刚刚坐过的椅子上。

    “我十分欣赏他这个人的才华的造诣,因而和他多谈了几句。他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才人,这是我凭借我多年的经验得出的结论。”

    中年男人向琼斯递出一份文件,“好了,咱们不提他了。这是关于我明天的行动的一些细节和具体指示,我觉得有必要让您过目。“

    琼斯接过文件,随手翻了翻,“嗯,我想外交部和财政部的负责人已经查验过了,我再看就是多此一举。斯特罗克斯,你明白你此行所承担的责任吗?“

    斯特罗克斯,萨克斯出使访问埃斯拜查的特使,向他的上司轻轻点了点头。

    “关税这事,绝不是他们一国说了算的;这是由所有国家共同维系的,我们不能接受他们单方面的举措,正如他们无法接受我们出兵哈尔法克斯一样。“

    “我这次去,自然是要亲自面见皇帝的,“斯特罗克斯说,一只手捏着下巴,”我必须在他面前直接提出这个问题,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回避了。我得让他,向我们屈服,这就是我的责任。“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这是整个使团的责任。你到了那边,还一定要和斯科特公使打好照应,万不可在我方内部产生裂隙。”

    “哈,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你这是派我去刺杀皇帝呢,”斯特罗克斯翘起一条腿,“我有十足的信心,可以说服那个自以为是的皇帝。”

    “嗯哼,阿尔弗雷德可远远比不上他那位父亲。我原来惧怕老亚瑟,现在——我无所畏惧了。埃斯拜查在萨克斯面前毫无抵抗能力。”

    “我们全体国民都应有您这样的自信。”

    “信心来源于实力,不是吗?我一想到埃斯拜查为了保护本国的商品,吓得连忙提高关税,连东联的人都不在乎了,就忍不住发笑:难道他们现在不已经走上了穷途末路吗?阿尔弗雷德为什么还不肯相信,这就是此时此刻,我们应当鼓起勇气面对的呢?也许他早就在他哥哥的身边失去了勇气吧。他哥哥现在在哪里?”

    “小亚瑟大概和他的那位情妇住在阿尔巴那边,他们早已经忘记了科斯敦的生活。”

    “你确定吗?”

    斯特罗克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惧的神色。

    “您…难不成……”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斯特罗克斯,你紧张什么?我只是想弄清楚,亚瑟德雷姆和他的妻子现在在哪里罢了。如果情报部门可以给我提供一个准确的信息,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不可以,我就会叫人去弄清楚。”

    斯特罗克斯在椅子上微微颤抖着,“原来,这就是您能够掌控这个位置的武器啊。我明白了。”

    爱德华琼斯再次点燃一根香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我的父亲曾经告诉我,一个人如果没有点厉害的手段是无法取得伟大的成功的。斯特罗克斯,我希望你也能掌握住属于你自己的手段,这样你明天就一定能令我们满意了。”

    斯特罗克斯再也无法忍受这间办公室里的黑暗。他站起身,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向楼梯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