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0
多利亚德雷姆盘腿坐在窗边的一块蒲团上，双眼紧闭，身体保持着静止，双手轻轻搭在膝盖上。在导师随意播放的音乐陪伴下，她服下了一小片弛放龙鳞，任由意识脱离躯体，在虚空中自由飘荡。
“放空思绪，多利亚，放空你的头脑。掌握住呼吸的节奏，不要慌张，不要迟疑——掌握住节奏。”她的导师，一个有着白色大胡子的肥胖老人，正以同样的姿态静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多利亚在鼻腔中缓缓调控着呼吸的节奏，让掺杂着浓郁香气的空气反复在她的呼吸道里流动。
“我想要一个答案。”多利亚在内心中念出这句话。她知道她对面的导师可以直接读到。
“答案在风中飘荡，多利亚。你能伸出手捉住它吗？”
“我不能，导师。我看不清一些东西，那些——那些人，他们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本来可以看得很远很远。”
“那就索性清除掉他们，多利亚。主动权掌握在你手里，多利亚。你是你自己意识的主人，你的意识是可以无限延伸的，你的自由，无法被任何身外之物限制。你是无穷的——“
“我是无穷的。“多利亚重复着导师的话。
“没错。关键在于，你要怎样，让自己的意识延伸出去。“
“人是传递意识的链接，人是意识流动的河床，人是沟通意识的桥梁……需要人，需要一个可以与我实现连接的人。“
“你得自己去寻找这个人。从你的体内，去寻找他。”
多利亚的脑中响起了警报。她突然张开眼，结束了这场虚无缥缈的行走，在清晨浅浅的阳光中苏醒过来。她站起身，向着导师招了招手，导师一声不吭地退下了。她褪下刚才穿着的白色长纱，穿上一件深色晨服，戴好避寒用的围巾，走出她的房间，沿着楼梯走向了寂静的大厅。
“发生了什么？“一名宦官匆忙跑了过来，在楼梯底部与多利亚相遇。那宦官跪伏在地，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只大虾。
“皇后殿下，小人刚刚得知，皇帝陛下在海尔格狩猎时不幸中了箭，受了重伤，现在已经被送回到了科斯敦。请您一定要冷静，不要伤了身子。“那个小宦官颤抖着说。
“为什么，会中箭？“多利亚的声音冰冷得连她自己都有些惧怕。
“小人并不知道，小人只知道陛下十分幸运，保住了生命。也许陛下马上就要回来了。“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多利亚拽住衣角，转身返回了楼上的房间。她紧紧关上门，拉上所有的窗帘，关掉所有的灯光，坐在地上，背靠着冷冰冰的墙面，点燃了一根香烟。
“天呐，我那不幸的丈夫啊~天知道是谁射中的他啊。他可是个皇帝，竟然会这样倒下。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当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时，多利亚知道，阿尔弗雷德回来了——当然，还有他们的儿子。多利亚穿好衣服，光着脚，走下楼梯，走向人群。
“皇后殿下，“几乎所有人都跪倒在她的面前。她慢慢穿过跪倒的人群，径直走向她的丈夫。阿尔弗雷德的身体被紧紧地包裹在一张雪白的柔软卫生毯中，看上去就像一只长着人头的大蚕。白色的纱布缠绕在阿尔弗雷德粗壮的脖子上。
“阿福，我来了，阿福。“多利亚跪在丈夫身边，伸出一只手，手指轻挑着他那满是胡须的下巴。阿尔弗雷德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他睁开眼睛，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我怎么了，亲爱的？“阿尔弗雷德身旁的一块屏幕上显示着这句话。他现在显然不能再开口说话了，只能依靠这块连接着他大脑的电子屏与人交流。
“你从马上摔了下来，箭插到了脖子上。你可真是太不小心了。“
阿尔弗雷德咽了下口水，“伤得严重吗？他们治好了吗？医生说我现在还说不了话。我只能像这样和你说了。“
“你没事。你现在只需要静心养伤，先不要乱动。我叫他们带你去楼上的房间吧。“多利亚站了起来，俯下身子，在阿尔弗雷德的脸颊上深深地留下了一个温柔的吻。她几乎可以闻到，阿尔弗雷德身体上那令人难忘的悲伤的气味。
当那些侍从和宦官推着这位重伤的皇帝向楼上走去时，多利亚走出了宫殿。她在远处的草地上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低垂着头，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没有任何人陪伴。昨天夜里下了场大雨，此时的草地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泥土的清香。
“你为什么不回去呢，这里全是泥巴。”多利亚坐到儿子身旁，不顾自己白色的长裙沾上污泥。
“这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自己跑开的话，爸爸就不会…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我怎么会那么蠢呢？真是的……要不是我随身带了个通讯器，我根本没办法和外公他们联系，也就没办法把爸爸救出去了。”
多利亚搂住儿子宽阔的肩膀，将自己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你根本没必要自责。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对吗？况且，你已经很棒了。你把爸爸从那里带了回来，不是吗？”
詹姆斯双手抱住头，手指插入了浓密的金色长发，“我做的还不够好。我当时太害怕了——那里又黑又冷，除了我和爸爸，没有别的人。我不知道，那个射中爸爸的人，跑到了哪里——也许他还在那个地方等着，等着一起杀了我。我差一点就要死在那里了。”
“不要这样想，亲爱的。你怎么知道，你父亲是被别人射中的呢。你亲眼看到了吗？”
詹姆斯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母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多利亚皱了皱眉，“你难道认为，你父亲是那种会被人暗中刺杀的皇帝吗？你难道是这样想的吗？”
詹姆斯赶紧摇头。
“那就好。我不相信你父亲会被任何人刺杀。没有人敢，也没有人想这样做。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皇帝，就像你祖父那样。而且，我的儿子，以后你也会变得伟大。”多利亚紧紧捏住了詹姆斯的肩膀。
“我现在对我自己没有一点信心，母亲。您这样说只会让我更加紧张。”詹姆斯握住母亲的手腕，想要将她的手从自己肩上移开。
“你要感谢你父亲，他现在还活着。如果他没能活下来，你就要即刻即位成为皇帝了。那样的话，你连紧张的机会也没有。你必须坚持走下去。我知道，你绝对不希望那样。
你和很多人不一样。那些人似乎从降生那一刻起就不停地追求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力。他们渴望成为皇帝，渴望主宰他人的命运。这种人往往都会迷失，迷失在这条道路上。篡位者吉姆巴奇之所以被部下出卖，就是因为他对权力的渴求已经把他从一位勇士变成了愚蠢的罪犯。你不一样，亲爱的。我在你的眼里根本看不到这种欲望。这种清澈的，纯洁的心理状态，正是你信心的来源。你完全可以相信你自己。“
多利亚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沾满泥土和草根的裙子，拉住儿子冰凉的手，牵着他回到了百代宫。
“真是谢天谢地，陛下活了过来！“西蒙傅勒蒙特高兴得快要跳了起来。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耶利米亚轻声念叨着，一只手在胸前的十字架上比划着。
“你不应该感谢上帝，主教大人。你应该感谢现代科技，感谢我们国家的高医疗水平，感谢那些有着高超技术的医生。是他们把陛下救了回来，而不是你那位飘在天上的上帝。“傅勒蒙特冲到耶利米亚身前，对着后者的耳朵嚷道。
“我可以理解您不懂宗教，大公公，可您难道不懂礼貌吗？“耶利米亚斜睨着面前的傅勒蒙特。
“我所认为的礼貌就是，在这个时候保持静默，等待陛下恢复，而不是聒噪地宣扬着那些陈旧的教条——“
“好了，大公公，我们现在没必要像这样争执了。这可不是我们应该在陛下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我们应该好好想一想，现在该怎么办吧。陛下还受着伤呢，我们却不知所措，这也太狼狈了吧。”耶利米亚打断了傅勒蒙特。
傅勒蒙特退后一步，远离了耶利米亚，“好，那我们就谈吧。偏偏现在宰相不在这里，我也只好跟你谈了。真是可笑啊，这么大个朝廷连个能主事的大臣都找不出来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傅勒蒙特？我看你今天总是想把藏在肚子里的某些东西找个人倾吐出来。”
傅勒蒙特眯起眼，“是吗？没想到主教大人观察得这么仔细。我确实有想说的话。我想说的是，陛下这事未免有些蹊跷。我现在还不了解详细情况，毕竟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没能陪同陛下一起去海尔格；而直到现在杜拉皮耶也没有个合理的解释，他总是在隐瞒些什么，这引起了我的怀疑。陛下肯定不会是自己误伤了自己——他只可能是被他人射中的。“
“怎么，你怀疑是杜拉皮耶密谋刺杀陛下？这可不行啊，公公。我们没有理由怀疑杜拉皮耶将军。况且，他也没有理由这样做。“
“我倒不是怀疑他直接密谋刺杀陛下，我只是感觉他一定参与到了这件事中。那可是在他的土地上啊，他不可能让任何可疑的刺客随意溜进去吧——除非是他主动放进去的。这实在说不过去啊。“
“那你跟皇储殿下谈过了吗？他可是唯一的在场者。现在只有皇储殿下知道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去问过了。殿下刚才一直坐在他房间里，不跟任何人讲话，头上还戴着厚厚的耳罩，什么也不肯说。我让我的小朋友去问他，他也不说。还是让殿下一个人待会儿吧，他受到的伤害已经够大了。“
耶利米亚点了点头。
“主教大人，咱们几个人现在必须要团结一致：陛下这个情况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我们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如果陛下的身体状况无法支持他继续在皇位上待下去，我们就要负责协助陛下完成生前退位——“
“这可不行啊，大公公，“耶利米亚摇晃着他的头，”我们不能再让另一位皇帝干这种事了。前一位皇帝的行为已经让不少人感到不快了，他们认为这种做法彻底破坏了我们这个国家传承多个世纪的礼仪规范和政治秩序。如果我们再让第二位皇帝在他们面前逊位，那他们可就要冲进来把我们推翻了。“
这时，多利亚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她刚刚一直躲在门后的阴影里。当她从这房间门前经过时，她恰巧听到了屋内傅勒蒙特和耶利米亚的声音。
“皇后殿下！”傅勒蒙特见到多利亚的身影，赶忙低下头。
“大公公，主教大人，没想到你们在这里呢。我现在很想和你们谈一谈。”多利亚微微一笑，揽住了傅勒蒙特粗壮的手臂。
傅勒蒙特看了看身后的耶利米亚，“好，那当然好，皇后殿下。“
耶利米亚向前走了一步，“皇后殿下，您是个通晓事理的人。我想您也能明白，我们现在都需要您的帮助。“
“需要我的帮助？我能帮上什么呢，主教大人？“
“您也知道，现在您是唯一一个可以接近皇帝陛下的人了。我们都不清楚皇帝陛下的恢复状况。我们需要您帮我们时刻关注着皇帝陛下本人的身体健康，确保他的安全。此时此刻，他的安危关系着国家的安危。我们自然都不希望皇帝陛下在这个充满挑战的时刻…突然离开。当然，必要时我们会安排让陛下逊位，由皇储继位。毕竟，现在陛下声带受损，无法修复，即使有机会能够修复，陛下今后也很难开口说话了。“
“我明白，主教大人。你们二位在奥拉普希先生回来前就是这里最值得信任的人了，“多利亚转头看向傅勒蒙特，”而你，大公公，调查皇帝遇袭这种事就不是你该负责的了；我会让公共安全部出面调查的。当然，我父亲刚刚告诉我，他们已经封锁了整个海尔格星球，开始对海尔格展开严密侦查。虽然我很相信你的办事能力，但这种事，还不是你可以掌控的。我希望你做的，就是守在这里，守在皇帝陛下身边。上一次我们命你这样做时，我们的皇帝孤独地死在了他的床上。“
“当然，当然了。小人明白。如果小人让皇后殿下失望了，殿下可以直接杀掉小人。您应当有这样的权力。“
“很好。这里交给你了，大公公。我要去陪我的儿子了，他现在需要陪伴。“多利亚转身离开了房间。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身后的傅勒蒙特发出的声音——他全身的关节都在咯咯作响。
当多利亚走进詹姆斯的房间时，詹姆斯正坐在床上，戴着大耳罩，无意识地划动着手里通讯器的屏幕。罗伯坐在房间一角的扶手椅上，已经睡着了。多利亚坐到了儿子身旁。詹姆斯察觉到了母亲的到来，摘下了耳罩。
“你在想什么，詹米？“多利亚捏住了儿子白嫩的手。
“我在放逐我自己，妈妈。“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你没有错，你没必要自责，也没有必要惩罚自己。“
“我不是在惩罚自己；我是在做准备。“
“做准备？为什么做准备？“
“为复仇。“
多利亚愣了一下。
“为你父亲复仇？“
詹姆斯点头。
“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是谁伤害了你父亲啊。你打算向谁复仇呢？“
詹姆斯转过头，双眼注满仇恨，“向所有人。“
多利亚感到某些东西击中了她的内心，“为什么？这可不是正确的选择啊。“
“没关系，我都知道了，妈妈。父亲之所以被刺杀，不就是因为他三年前的选择触犯到了一些人的利益吗？那些人一直想置我父亲于死地。也许，有些人就隐藏在我们身边。我要做的，就是一个个清除掉他们，一个不剩。这就是我的复仇。您相信我，我绝不会伤害到无辜者的。我刚才说‘所有人‘只是个玩笑，只是个玩笑而已。“詹姆斯伸出手，轻轻捧住了母亲的脸，脸上露出一抹天真而纯洁的笑容。
这一瞬间，多利亚忽然想到了一些陈旧的事。这些事穿越过时间的隧道，如幻灯片一样逐帧浮现在她的眼前，将十几年岁月猛地揉成了一团。多年以前，那时候她刚和阿尔弗雷德完婚，两人正住在阿尔巴的某栋乡村别墅中。在一个完全用当地木材装修的房间里，他们两人进行了第一次没有安全措施的XX——也就是在那次，多利亚怀上了詹姆斯。那天夜里，阿尔弗雷德喝了一小杯温红酒后在阳台上抽着烟，多利亚独自躺在床上，渐渐睡去。
她做了一场梦。多年以后，她依然记得那场梦。那场梦是她做过的所有梦中最令人难忘、最不可思议的。在梦中，年轻的多利亚恍惚地来到了一片位于某个偏远星球表面的黑色废墟。这里的天空是绿色的，黑色的云团间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她听到雷声滚动，红色的闪电在荒原四周的山丘顶部跃动着。她沿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进了这片废墟。废墟中毫无生气，树木枯死，尸骸遍地。她颤抖着穿过破旧的厅堂，走过屋顶坍塌的房间，来到了后院中。
这里的气息更加怪异，空中的气流四处冲撞着，四周的气温迅速降低。多利亚感到身上一沉，发现口袋里多出了一个巨大的卵。她轻轻捧起卵，敲了敲卵壳，感觉到卵中传来的阵阵颤动。
这时，那巨卵突然开始发出浅浅的亮光。多利亚感到手里的卵变得越发沉重，似乎卵中的物体正在随着亮光增强而生长。她继续向前走去，走到了一口已经干涸的石井旁。她探头向下望去，不禁吓了一跳——井中竟坐着一具死尸。那尸体已经白骨化，只剩下白骨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枪。
多利亚转过身，远离了那口井。在一个凉棚下，她见到了第二具尸体。那人身上披着黑色的长袍，自缢于棚下，尸骨悬挂在空中，随风飘动。多利亚此时并不感到恐惧，因为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正处于一场怪诞而荒谬的梦境当中。她再次抚摸怀中的卵，卵已经变成了纯净的金色。她一瞬间有了将这金色巨卵据为己有的想法。
当她接着向前走去时，她见到了一棵高大的树。这棵树已经彻底枯死，树的表皮完全干裂，几乎全部脱落。在那棵树最高的枝头上，一只俊美、雄壮的金色凤凰高傲地站立在那里，冷冷地望着树下的多利亚。多利亚不知所措，只感到双脚被紧紧箍在了地上。她想张口叫喊，却发现自己喉咙里已经填满了冰冷的空气。她的身体僵在那里，过了许久才能动弹。
当她再次抬头向树上望去时，那凤凰已不知所踪，而怀里的卵也已经破裂，卵壳碎了一地，卵中的物体随着凤凰一起消失了。她想要哭，却感到身体剧烈摇晃，张开眼，见到了新婚丈夫的脸庞。
“你怎么了，多利亚？我看你刚才一直在床上挣扎。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是噩梦，很奇怪的梦。”
“哦？你能说说看吗，我还挺好奇的。”
“是凤凰树，阿尔弗雷德。我梦到了凤凰树。这是什么好的预示吗？”
阿尔弗雷德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年轻的妻子，“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肯定很难相信，但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梦到了凤凰树。如果那是真的话，我…我该怎么办啊，我要不要告诉他们呢？告诉你父亲和你母亲？也许他们会很高兴——”
阿尔弗雷德抱住受惊的妻子，“不要担心，多利亚。那你为什么要说这是噩梦呢，这难道不是很好的预示吗？这说明我们儿子以后会成长为一位伟大的…啊，我的天哪，这…这怎么可能？为什么我们的儿子会成为皇帝呢？”
“这就是我不能理解的，阿福。我想，这个梦要比现实残酷得多。你以前跟我讲过，你的祖母在你父亲出生前一晚也做过这种梦，对吗？”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没错，可那时她丈夫哈利四世已经继位做了皇帝，他们的儿子以后肯定是要作皇帝的；我们这可不一样，我连皇储都不是。而且，你们做梦的时间都不一样。也许你该服片龙鳞试试看，也许会好一点。”
阿尔弗雷德从一个精致的银盒里拿出了一个紫色小袋子，袋子里装着一个更小的圆盒。多利亚从盒中拿出一片紫色龙鳞，服了下去，躺下接着睡去。
那便是多利亚人生中第一次梦到凤凰树。十个月后，詹姆斯德雷姆在科斯敦的百代宫出生。在前一夜，在阿尔弗雷德和凯瑟琳的陪伴下，她第二次梦到凤凰树。然而，梦中的情景与第一次几乎完全一样：凤凰最终飞离了枝头。多利亚失望地醒来，在痛苦中完成了自然分娩，并在那天傍晚对外公布了她的梦——她从未公开提及过她的第一次梦。于是，所有人都以为多利亚和那位阿尔巴皇后一样是在儿子降生前一夜梦到的凤凰树。至于皇储的问题，那时人们实际上已经意识到，阿尔弗雷德总有一天会成为皇帝。
“妈妈，你在想什么？妈妈？”詹姆斯轻轻摇了摇多利亚。多利亚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没想到你竟然长得这么快啊，詹米。”
“哈，妈妈，您这是在说什么啊。您要不去看看父亲吧，我有点担心他了。”
多利亚点点头，“嗯，你说得对，我应该多去陪陪他。”
多利亚离开了儿子的房间，向着她和丈夫的房间走去。
阿尔弗雷德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多利亚沏了一杯蜂蜜茶，端到丈夫身旁，喂他缓缓喝下。
“感觉好些了吗，亲爱的？”多利亚握住了丈夫的手。
“很好，很好。谢谢你，多利亚。”
“你想听点音乐吗，亲爱的？来点瓦格博戈？还是赫希莱茨？”多利亚走向唱片机，从唱片架上挑选着。
“不用了。我想静静。”阿尔弗雷德招了招手，示意让多利亚回来。
“我想…跟你说些话。也许以后我就跟你说不了了。”
“说吧，我听着呢。”多利亚凑近了丈夫。
“你知道，在我出事前，亚瑟跟我说，他打算回到科斯敦来。他现在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呢。等他回来以后，你能不能不要告诉他我的遭遇？就当是个秘密瞒着他。”
多利亚感到有一些奇怪，“可是，我该怎么瞒着他呢？他总得见到你吧。如果他见了你，他不就会知道这一切嘛。”
阿尔弗雷德摇了摇头，“你没办法明白。我…算了，当我从来没说过吧。还有，还有那个奥拉普希，他现在应该还在纽斯比特。等他回来以后，我想要你以我的名义弹劾他。不必问为什么。我不能让他待在我儿子身旁。”
“我知道。你怀疑他是反龙鳞组织的人，对吗？是不是傅勒蒙特告诉你的？”
阿尔弗雷德惊讶地看向妻子，“你怎么会知道？”
“我可是你的妻子啊，陛下。你想着的事情，我怎么会想不到呢？”
阿尔弗雷德迅速恢复了镇定，“好，很好。你应该这样的。”
“你知道吗，我现在面对着许多挑战。可悲的是，我失败了。我忽然意识到我自己就是个废物。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你和詹姆斯，朝廷里的大臣，还有这个国家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在看着我这个皇帝的笑话。真是可笑啊，一个打猎时被一箭射倒的皇帝。我们都是演员，多利亚。我一直扮演着我的角色，努力扮演好这个角色，最后却发现，原来我所有的荣耀和辉煌都只是附着在我这可悲人生上的粉墨胭脂。这只是一场喜剧罢了。我就是舞台边缘的那个小丑。我最大的价值就是在高潮前做出自己的牺牲，来营造一点喜剧效果。”
“你看，他又来了，“阿尔弗雷德突然转过头，望向窗户，”我再一次见到了他。我现在也许已经明白了，我父亲为什么当初会选择自我了断。他那时候已经想明白了，彻底想明白了。他本来还想在这个世上多停留一段时间，可当他最终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时，他就想明白了。这样的停留是毫无意义的。也许他会在死前回顾自己辉煌的一生，他会感到欣慰，会感到满足；我无法真切地体会他那时的心情，但作为他的儿子，我可以理解他。我尊重他的选择。可惜，我并没有那么精彩的人生值得我去回味。我只是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鲸鱼，等待着最终的爆炸。垂死的挣扎也只是无谓的尝试罢了，尝试过后自己内心又会有怎样的变化呢？无所谓了，全都无所谓了。我只静静地躺在这里就好了。“
“不要多想了，阿福。好好休息吧。过会儿我再来看你。“多利亚站起身，摘下她脖子上的围巾，轻轻放在了丈夫的手边，走出了房间。
她在走廊尽头找到了一把椅子，坐下，平静地等待着。当投射在走廊墙壁上的阳光逐渐消散时，她再次回到那个房间。房间中一片寂静。她坐在床上，手指轻轻摩挲着丈夫躺过的枕头。房间里的黑暗正在膨胀，多利亚等待着。一阵凉风伴随着夕阳西下吹入房间，阿尔弗雷德的身体在空中摆动着。多利亚悲哀地笑着，眼泪挂在她略微勾起的眼角上。
“我可悲的丈夫啊，你终于还是想明白了啊。”
多利亚德雷姆盘腿坐在窗边的一块蒲团上，双眼紧闭，身体保持着静止，双手轻轻搭在膝盖上。在导师随意播放的音乐陪伴下，她服下了一小片弛放龙鳞，任由意识脱离躯体，在虚空中自由飘荡。
“放空思绪，多利亚，放空你的头脑。掌握住呼吸的节奏，不要慌张，不要迟疑——掌握住节奏。”她的导师，一个有着白色大胡子的肥胖老人，正以同样的姿态静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多利亚在鼻腔中缓缓调控着呼吸的节奏，让掺杂着浓郁香气的空气反复在她的呼吸道里流动。
“我想要一个答案。”多利亚在内心中念出这句话。她知道她对面的导师可以直接读到。
“答案在风中飘荡，多利亚。你能伸出手捉住它吗？”
“我不能，导师。我看不清一些东西，那些——那些人，他们遮住了我的视线。我本来可以看得很远很远。”
“那就索性清除掉他们，多利亚。主动权掌握在你手里，多利亚。你是你自己意识的主人，你的意识是可以无限延伸的，你的自由，无法被任何身外之物限制。你是无穷的——“
“我是无穷的。“多利亚重复着导师的话。
“没错。关键在于，你要怎样，让自己的意识延伸出去。“
“人是传递意识的链接，人是意识流动的河床，人是沟通意识的桥梁……需要人，需要一个可以与我实现连接的人。“
“你得自己去寻找这个人。从你的体内，去寻找他。”
多利亚的脑中响起了警报。她突然张开眼，结束了这场虚无缥缈的行走，在清晨浅浅的阳光中苏醒过来。她站起身，向着导师招了招手，导师一声不吭地退下了。她褪下刚才穿着的白色长纱，穿上一件深色晨服，戴好避寒用的围巾，走出她的房间，沿着楼梯走向了寂静的大厅。
“发生了什么？“一名宦官匆忙跑了过来，在楼梯底部与多利亚相遇。那宦官跪伏在地，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只大虾。
“皇后殿下，小人刚刚得知，皇帝陛下在海尔格狩猎时不幸中了箭，受了重伤，现在已经被送回到了科斯敦。请您一定要冷静，不要伤了身子。“那个小宦官颤抖着说。
“为什么，会中箭？“多利亚的声音冰冷得连她自己都有些惧怕。
“小人并不知道，小人只知道陛下十分幸运，保住了生命。也许陛下马上就要回来了。“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多利亚拽住衣角，转身返回了楼上的房间。她紧紧关上门，拉上所有的窗帘，关掉所有的灯光，坐在地上，背靠着冷冰冰的墙面，点燃了一根香烟。
“天呐，我那不幸的丈夫啊~天知道是谁射中的他啊。他可是个皇帝，竟然会这样倒下。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当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时，多利亚知道，阿尔弗雷德回来了——当然，还有他们的儿子。多利亚穿好衣服，光着脚，走下楼梯，走向人群。
“皇后殿下，“几乎所有人都跪倒在她的面前。她慢慢穿过跪倒的人群，径直走向她的丈夫。阿尔弗雷德的身体被紧紧地包裹在一张雪白的柔软卫生毯中，看上去就像一只长着人头的大蚕。白色的纱布缠绕在阿尔弗雷德粗壮的脖子上。
“阿福，我来了，阿福。“多利亚跪在丈夫身边，伸出一只手，手指轻挑着他那满是胡须的下巴。阿尔弗雷德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他睁开眼睛，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我怎么了，亲爱的？“阿尔弗雷德身旁的一块屏幕上显示着这句话。他现在显然不能再开口说话了，只能依靠这块连接着他大脑的电子屏与人交流。
“你从马上摔了下来，箭插到了脖子上。你可真是太不小心了。“
阿尔弗雷德咽了下口水，“伤得严重吗？他们治好了吗？医生说我现在还说不了话。我只能像这样和你说了。“
“你没事。你现在只需要静心养伤，先不要乱动。我叫他们带你去楼上的房间吧。“多利亚站了起来，俯下身子，在阿尔弗雷德的脸颊上深深地留下了一个温柔的吻。她几乎可以闻到，阿尔弗雷德身体上那令人难忘的悲伤的气味。
当那些侍从和宦官推着这位重伤的皇帝向楼上走去时，多利亚走出了宫殿。她在远处的草地上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低垂着头，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没有任何人陪伴。昨天夜里下了场大雨，此时的草地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泥土的清香。
“你为什么不回去呢，这里全是泥巴。”多利亚坐到儿子身旁，不顾自己白色的长裙沾上污泥。
“这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自己跑开的话，爸爸就不会…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我怎么会那么蠢呢？真是的……要不是我随身带了个通讯器，我根本没办法和外公他们联系，也就没办法把爸爸救出去了。”
多利亚搂住儿子宽阔的肩膀，将自己的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你根本没必要自责。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对吗？况且，你已经很棒了。你把爸爸从那里带了回来，不是吗？”
詹姆斯双手抱住头，手指插入了浓密的金色长发，“我做的还不够好。我当时太害怕了——那里又黑又冷，除了我和爸爸，没有别的人。我不知道，那个射中爸爸的人，跑到了哪里——也许他还在那个地方等着，等着一起杀了我。我差一点就要死在那里了。”
“不要这样想，亲爱的。你怎么知道，你父亲是被别人射中的呢。你亲眼看到了吗？”
詹姆斯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母亲，“您这是什么意思？”
多利亚皱了皱眉，“你难道认为，你父亲是那种会被人暗中刺杀的皇帝吗？你难道是这样想的吗？”
詹姆斯赶紧摇头。
“那就好。我不相信你父亲会被任何人刺杀。没有人敢，也没有人想这样做。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皇帝，就像你祖父那样。而且，我的儿子，以后你也会变得伟大。”多利亚紧紧捏住了詹姆斯的肩膀。
“我现在对我自己没有一点信心，母亲。您这样说只会让我更加紧张。”詹姆斯握住母亲的手腕，想要将她的手从自己肩上移开。
“你要感谢你父亲，他现在还活着。如果他没能活下来，你就要即刻即位成为皇帝了。那样的话，你连紧张的机会也没有。你必须坚持走下去。我知道，你绝对不希望那样。
你和很多人不一样。那些人似乎从降生那一刻起就不停地追求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力。他们渴望成为皇帝，渴望主宰他人的命运。这种人往往都会迷失，迷失在这条道路上。篡位者吉姆巴奇之所以被部下出卖，就是因为他对权力的渴求已经把他从一位勇士变成了愚蠢的罪犯。你不一样，亲爱的。我在你的眼里根本看不到这种欲望。这种清澈的，纯洁的心理状态，正是你信心的来源。你完全可以相信你自己。“
多利亚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沾满泥土和草根的裙子，拉住儿子冰凉的手，牵着他回到了百代宫。
“真是谢天谢地，陛下活了过来！“西蒙傅勒蒙特高兴得快要跳了起来。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耶利米亚轻声念叨着，一只手在胸前的十字架上比划着。
“你不应该感谢上帝，主教大人。你应该感谢现代科技，感谢我们国家的高医疗水平，感谢那些有着高超技术的医生。是他们把陛下救了回来，而不是你那位飘在天上的上帝。“傅勒蒙特冲到耶利米亚身前，对着后者的耳朵嚷道。
“我可以理解您不懂宗教，大公公，可您难道不懂礼貌吗？“耶利米亚斜睨着面前的傅勒蒙特。
“我所认为的礼貌就是，在这个时候保持静默，等待陛下恢复，而不是聒噪地宣扬着那些陈旧的教条——“
“好了，大公公，我们现在没必要像这样争执了。这可不是我们应该在陛下面前表现出来的样子。我们应该好好想一想，现在该怎么办吧。陛下还受着伤呢，我们却不知所措，这也太狼狈了吧。”耶利米亚打断了傅勒蒙特。
傅勒蒙特退后一步，远离了耶利米亚，“好，那我们就谈吧。偏偏现在宰相不在这里，我也只好跟你谈了。真是可笑啊，这么大个朝廷连个能主事的大臣都找不出来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傅勒蒙特？我看你今天总是想把藏在肚子里的某些东西找个人倾吐出来。”
傅勒蒙特眯起眼，“是吗？没想到主教大人观察得这么仔细。我确实有想说的话。我想说的是，陛下这事未免有些蹊跷。我现在还不了解详细情况，毕竟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没能陪同陛下一起去海尔格；而直到现在杜拉皮耶也没有个合理的解释，他总是在隐瞒些什么，这引起了我的怀疑。陛下肯定不会是自己误伤了自己——他只可能是被他人射中的。“
“怎么，你怀疑是杜拉皮耶密谋刺杀陛下？这可不行啊，公公。我们没有理由怀疑杜拉皮耶将军。况且，他也没有理由这样做。“
“我倒不是怀疑他直接密谋刺杀陛下，我只是感觉他一定参与到了这件事中。那可是在他的土地上啊，他不可能让任何可疑的刺客随意溜进去吧——除非是他主动放进去的。这实在说不过去啊。“
“那你跟皇储殿下谈过了吗？他可是唯一的在场者。现在只有皇储殿下知道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去问过了。殿下刚才一直坐在他房间里，不跟任何人讲话，头上还戴着厚厚的耳罩，什么也不肯说。我让我的小朋友去问他，他也不说。还是让殿下一个人待会儿吧，他受到的伤害已经够大了。“
耶利米亚点了点头。
“主教大人，咱们几个人现在必须要团结一致：陛下这个情况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我们谁都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如果陛下的身体状况无法支持他继续在皇位上待下去，我们就要负责协助陛下完成生前退位——“
“这可不行啊，大公公，“耶利米亚摇晃着他的头，”我们不能再让另一位皇帝干这种事了。前一位皇帝的行为已经让不少人感到不快了，他们认为这种做法彻底破坏了我们这个国家传承多个世纪的礼仪规范和政治秩序。如果我们再让第二位皇帝在他们面前逊位，那他们可就要冲进来把我们推翻了。“
这时，多利亚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她刚刚一直躲在门后的阴影里。当她从这房间门前经过时，她恰巧听到了屋内傅勒蒙特和耶利米亚的声音。
“皇后殿下！”傅勒蒙特见到多利亚的身影，赶忙低下头。
“大公公，主教大人，没想到你们在这里呢。我现在很想和你们谈一谈。”多利亚微微一笑，揽住了傅勒蒙特粗壮的手臂。
傅勒蒙特看了看身后的耶利米亚，“好，那当然好，皇后殿下。“
耶利米亚向前走了一步，“皇后殿下，您是个通晓事理的人。我想您也能明白，我们现在都需要您的帮助。“
“需要我的帮助？我能帮上什么呢，主教大人？“
“您也知道，现在您是唯一一个可以接近皇帝陛下的人了。我们都不清楚皇帝陛下的恢复状况。我们需要您帮我们时刻关注着皇帝陛下本人的身体健康，确保他的安全。此时此刻，他的安危关系着国家的安危。我们自然都不希望皇帝陛下在这个充满挑战的时刻…突然离开。当然，必要时我们会安排让陛下逊位，由皇储继位。毕竟，现在陛下声带受损，无法修复，即使有机会能够修复，陛下今后也很难开口说话了。“
“我明白，主教大人。你们二位在奥拉普希先生回来前就是这里最值得信任的人了，“多利亚转头看向傅勒蒙特，”而你，大公公，调查皇帝遇袭这种事就不是你该负责的了；我会让公共安全部出面调查的。当然，我父亲刚刚告诉我，他们已经封锁了整个海尔格星球，开始对海尔格展开严密侦查。虽然我很相信你的办事能力，但这种事，还不是你可以掌控的。我希望你做的，就是守在这里，守在皇帝陛下身边。上一次我们命你这样做时，我们的皇帝孤独地死在了他的床上。“
“当然，当然了。小人明白。如果小人让皇后殿下失望了，殿下可以直接杀掉小人。您应当有这样的权力。“
“很好。这里交给你了，大公公。我要去陪我的儿子了，他现在需要陪伴。“多利亚转身离开了房间。她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身后的傅勒蒙特发出的声音——他全身的关节都在咯咯作响。
当多利亚走进詹姆斯的房间时，詹姆斯正坐在床上，戴着大耳罩，无意识地划动着手里通讯器的屏幕。罗伯坐在房间一角的扶手椅上，已经睡着了。多利亚坐到了儿子身旁。詹姆斯察觉到了母亲的到来，摘下了耳罩。
“你在想什么，詹米？“多利亚捏住了儿子白嫩的手。
“我在放逐我自己，妈妈。“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不是和你说了吗，你没有错，你没必要自责，也没有必要惩罚自己。“
“我不是在惩罚自己；我是在做准备。“
“做准备？为什么做准备？“
“为复仇。“
多利亚愣了一下。
“为你父亲复仇？“
詹姆斯点头。
“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是谁伤害了你父亲啊。你打算向谁复仇呢？“
詹姆斯转过头，双眼注满仇恨，“向所有人。“
多利亚感到某些东西击中了她的内心，“为什么？这可不是正确的选择啊。“
“没关系，我都知道了，妈妈。父亲之所以被刺杀，不就是因为他三年前的选择触犯到了一些人的利益吗？那些人一直想置我父亲于死地。也许，有些人就隐藏在我们身边。我要做的，就是一个个清除掉他们，一个不剩。这就是我的复仇。您相信我，我绝不会伤害到无辜者的。我刚才说‘所有人‘只是个玩笑，只是个玩笑而已。“詹姆斯伸出手，轻轻捧住了母亲的脸，脸上露出一抹天真而纯洁的笑容。
这一瞬间，多利亚忽然想到了一些陈旧的事。这些事穿越过时间的隧道，如幻灯片一样逐帧浮现在她的眼前，将十几年岁月猛地揉成了一团。多年以前，那时候她刚和阿尔弗雷德完婚，两人正住在阿尔巴的某栋乡村别墅中。在一个完全用当地木材装修的房间里，他们两人进行了第一次没有安全措施的XX——也就是在那次，多利亚怀上了詹姆斯。那天夜里，阿尔弗雷德喝了一小杯温红酒后在阳台上抽着烟，多利亚独自躺在床上，渐渐睡去。
她做了一场梦。多年以后，她依然记得那场梦。那场梦是她做过的所有梦中最令人难忘、最不可思议的。在梦中，年轻的多利亚恍惚地来到了一片位于某个偏远星球表面的黑色废墟。这里的天空是绿色的，黑色的云团间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她听到雷声滚动，红色的闪电在荒原四周的山丘顶部跃动着。她沿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进了这片废墟。废墟中毫无生气，树木枯死，尸骸遍地。她颤抖着穿过破旧的厅堂，走过屋顶坍塌的房间，来到了后院中。
这里的气息更加怪异，空中的气流四处冲撞着，四周的气温迅速降低。多利亚感到身上一沉，发现口袋里多出了一个巨大的卵。她轻轻捧起卵，敲了敲卵壳，感觉到卵中传来的阵阵颤动。
这时，那巨卵突然开始发出浅浅的亮光。多利亚感到手里的卵变得越发沉重，似乎卵中的物体正在随着亮光增强而生长。她继续向前走去，走到了一口已经干涸的石井旁。她探头向下望去，不禁吓了一跳——井中竟坐着一具死尸。那尸体已经白骨化，只剩下白骨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把枪。
多利亚转过身，远离了那口井。在一个凉棚下，她见到了第二具尸体。那人身上披着黑色的长袍，自缢于棚下，尸骨悬挂在空中，随风飘动。多利亚此时并不感到恐惧，因为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正处于一场怪诞而荒谬的梦境当中。她再次抚摸怀中的卵，卵已经变成了纯净的金色。她一瞬间有了将这金色巨卵据为己有的想法。
当她接着向前走去时，她见到了一棵高大的树。这棵树已经彻底枯死，树的表皮完全干裂，几乎全部脱落。在那棵树最高的枝头上，一只俊美、雄壮的金色凤凰高傲地站立在那里，冷冷地望着树下的多利亚。多利亚不知所措，只感到双脚被紧紧箍在了地上。她想张口叫喊，却发现自己喉咙里已经填满了冰冷的空气。她的身体僵在那里，过了许久才能动弹。
当她再次抬头向树上望去时，那凤凰已不知所踪，而怀里的卵也已经破裂，卵壳碎了一地，卵中的物体随着凤凰一起消失了。她想要哭，却感到身体剧烈摇晃，张开眼，见到了新婚丈夫的脸庞。
“你怎么了，多利亚？我看你刚才一直在床上挣扎。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是噩梦，很奇怪的梦。”
“哦？你能说说看吗，我还挺好奇的。”
“是凤凰树，阿尔弗雷德。我梦到了凤凰树。这是什么好的预示吗？”
阿尔弗雷德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年轻的妻子，“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肯定很难相信，但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梦到了凤凰树。如果那是真的话，我…我该怎么办啊，我要不要告诉他们呢？告诉你父亲和你母亲？也许他们会很高兴——”
阿尔弗雷德抱住受惊的妻子，“不要担心，多利亚。那你为什么要说这是噩梦呢，这难道不是很好的预示吗？这说明我们儿子以后会成长为一位伟大的…啊，我的天哪，这…这怎么可能？为什么我们的儿子会成为皇帝呢？”
“这就是我不能理解的，阿福。我想，这个梦要比现实残酷得多。你以前跟我讲过，你的祖母在你父亲出生前一晚也做过这种梦，对吗？”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没错，可那时她丈夫哈利四世已经继位做了皇帝，他们的儿子以后肯定是要作皇帝的；我们这可不一样，我连皇储都不是。而且，你们做梦的时间都不一样。也许你该服片龙鳞试试看，也许会好一点。”
阿尔弗雷德从一个精致的银盒里拿出了一个紫色小袋子，袋子里装着一个更小的圆盒。多利亚从盒中拿出一片紫色龙鳞，服了下去，躺下接着睡去。
那便是多利亚人生中第一次梦到凤凰树。十个月后，詹姆斯德雷姆在科斯敦的百代宫出生。在前一夜，在阿尔弗雷德和凯瑟琳的陪伴下，她第二次梦到凤凰树。然而，梦中的情景与第一次几乎完全一样：凤凰最终飞离了枝头。多利亚失望地醒来，在痛苦中完成了自然分娩，并在那天傍晚对外公布了她的梦——她从未公开提及过她的第一次梦。于是，所有人都以为多利亚和那位阿尔巴皇后一样是在儿子降生前一夜梦到的凤凰树。至于皇储的问题，那时人们实际上已经意识到，阿尔弗雷德总有一天会成为皇帝。
“妈妈，你在想什么？妈妈？”詹姆斯轻轻摇了摇多利亚。多利亚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没想到你竟然长得这么快啊，詹米。”
“哈，妈妈，您这是在说什么啊。您要不去看看父亲吧，我有点担心他了。”
多利亚点点头，“嗯，你说得对，我应该多去陪陪他。”
多利亚离开了儿子的房间，向着她和丈夫的房间走去。
阿尔弗雷德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多利亚沏了一杯蜂蜜茶，端到丈夫身旁，喂他缓缓喝下。
“感觉好些了吗，亲爱的？”多利亚握住了丈夫的手。
“很好，很好。谢谢你，多利亚。”
“你想听点音乐吗，亲爱的？来点瓦格博戈？还是赫希莱茨？”多利亚走向唱片机，从唱片架上挑选着。
“不用了。我想静静。”阿尔弗雷德招了招手，示意让多利亚回来。
“我想…跟你说些话。也许以后我就跟你说不了了。”
“说吧，我听着呢。”多利亚凑近了丈夫。
“你知道，在我出事前，亚瑟跟我说，他打算回到科斯敦来。他现在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呢。等他回来以后，你能不能不要告诉他我的遭遇？就当是个秘密瞒着他。”
多利亚感到有一些奇怪，“可是，我该怎么瞒着他呢？他总得见到你吧。如果他见了你，他不就会知道这一切嘛。”
阿尔弗雷德摇了摇头，“你没办法明白。我…算了，当我从来没说过吧。还有，还有那个奥拉普希，他现在应该还在纽斯比特。等他回来以后，我想要你以我的名义弹劾他。不必问为什么。我不能让他待在我儿子身旁。”
“我知道。你怀疑他是反龙鳞组织的人，对吗？是不是傅勒蒙特告诉你的？”
阿尔弗雷德惊讶地看向妻子，“你怎么会知道？”
“我可是你的妻子啊，陛下。你想着的事情，我怎么会想不到呢？”
阿尔弗雷德迅速恢复了镇定，“好，很好。你应该这样的。”
“你知道吗，我现在面对着许多挑战。可悲的是，我失败了。我忽然意识到我自己就是个废物。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你和詹姆斯，朝廷里的大臣，还有这个国家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在看着我这个皇帝的笑话。真是可笑啊，一个打猎时被一箭射倒的皇帝。我们都是演员，多利亚。我一直扮演着我的角色，努力扮演好这个角色，最后却发现，原来我所有的荣耀和辉煌都只是附着在我这可悲人生上的粉墨胭脂。这只是一场喜剧罢了。我就是舞台边缘的那个小丑。我最大的价值就是在高潮前做出自己的牺牲，来营造一点喜剧效果。”
“你看，他又来了，“阿尔弗雷德突然转过头，望向窗户，”我再一次见到了他。我现在也许已经明白了，我父亲为什么当初会选择自我了断。他那时候已经想明白了，彻底想明白了。他本来还想在这个世上多停留一段时间，可当他最终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时，他就想明白了。这样的停留是毫无意义的。也许他会在死前回顾自己辉煌的一生，他会感到欣慰，会感到满足；我无法真切地体会他那时的心情，但作为他的儿子，我可以理解他。我尊重他的选择。可惜，我并没有那么精彩的人生值得我去回味。我只是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鲸鱼，等待着最终的爆炸。垂死的挣扎也只是无谓的尝试罢了，尝试过后自己内心又会有怎样的变化呢？无所谓了，全都无所谓了。我只静静地躺在这里就好了。“
“不要多想了，阿福。好好休息吧。过会儿我再来看你。“多利亚站起身，摘下她脖子上的围巾，轻轻放在了丈夫的手边，走出了房间。
她在走廊尽头找到了一把椅子，坐下，平静地等待着。当投射在走廊墙壁上的阳光逐渐消散时，她再次回到那个房间。房间中一片寂静。她坐在床上，手指轻轻摩挲着丈夫躺过的枕头。房间里的黑暗正在膨胀，多利亚等待着。一阵凉风伴随着夕阳西下吹入房间，阿尔弗雷德的身体在空中摆动着。多利亚悲哀地笑着，眼泪挂在她略微勾起的眼角上。
“我可悲的丈夫啊，你终于还是想明白了啊。”
转码声明：以上内容基于搜索引擎转码技术对网站内容进行转码阅读，自身不保存任何数据，请您支持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