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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幕 蝉

    山林莽莽,杳无人迹,隐约可以听见涛声。

    张谌暂时摆脱了追击,仔细寻了一处隐蔽山阳地安稳落身,小心放下吴珌。

    吴珌面如金纸,已经陷入昏迷,脸上泪痕沾着血污。

    张谌从锦囊里取出两粒赤丹,就水喂给吴珌服下,又催动真气替他疗愈伤骨。

    约莫过去一刻,吴珌面色变得红润,悠悠转醒,他下意识摸向右胁,竟不疼了。

    他立即起身拜谢张谌,诉说完黑衣人之事,不禁悲从中来,哽咽出声,“求师父给我报仇!”

    张谌轻拍吴珌肩背,扶他坐下,安慰说:“你先养好伤,此事须从长计议,为师必定替你做主。”

    吴珌也知道复仇这事急不得,他还不知道那些黑衣人的真实身份。

    他又想到两个阿姐可能已经遇难,不禁悲恸欲绝,却强忍着没有流泪。

    此时此刻,他暗暗咬牙发誓,若不手刃寇仇给爹娘、阿姐报仇,他就不配为人子,不配作人弟,更不配哭!

    吴珌想到一张丑陋的老脸,黄桏,按辈分,他还得叫那个老家伙一声师伯。

    可是,那个师伯现在竟想要他的命,必定与那些黑衣人关系密切。

    吴珌觉得应该提醒师父,他刚打算开口说师伯之事,又想到与那个老东西已经是势同寇仇了,倒不必再依礼教,遂直接改口,“师父,黄桏他也要杀弟子,会不会……”

    张谌打断吴珌,问他:“珠子可在你身上?”

    吴珌愣了一下,茫然摇了摇头,想起塞进那贱奴腹里的珠子,它莫名其妙消失了。

    那颗珠子本是他家传之物,他很小时侯便发觉珠子异乎寻常,竟能散发出五彩斑斓之气。

    自他拜入仙门,才后知后觉,珠子兴许真是非同一般的宝物。

    他告知了师父此事,又恰逢父亲五十三岁大寿,便打算趁拜寿之机取了珠子,拜托师父替他参详。

    却不幸遭遇了灭门惨祸。

    珠子丢了,好在他带来了贱奴的心脏,虽然已经缩成一个弹丸,但它明显有蹊跷,正好可以给师父瞧瞧是怎么回事。

    吴珌刚想取出心脏。

    张谌迫切又问:“怎么?不在你身上?”

    吴珌听见这句话,心莫名刺痛了一下,他再看向张谌,脸色微微变了几变,踌躇着说:“弟子弄丢了珠子……”

    “什么!”张谌骇然失声,又觉得不妥,温和地说:“可是遭什么人抢去了?”

    是……

    是!

    遭畜生抢去了!

    那些天谴的畜生杀了我爹娘!害死我阿姐!烧了我家!

    连我、连我也差点死了……

    都是因为那个破珠子!

    师父……

    师父啊!

    我可是只跟你一个人说过那个珠子……

    是你……

    就是你!

    你杀了我爹娘!害死我阿姐!烧了我家!

    我——!

    我该怎么做……

    吴珌心如死灰。

    我杀了你!

    一念生,万劫起。

    吴珌悄然拈出符箓覆在张谌心口,双脚蹬地倒退出丈远。

    符箓没有变化,张谌安然无恙。

    是啊,怎么可能仅凭那张符就杀死他?

    那只是他炼的符箓。

    张谌低头看着贴在心口的符箓,无可奈何,阿蝉他着魔了。

    他揭下符箓,松开手指,任风卷起符箓,在空中起舞,化作点点火光。

    “阿蝉……”

    “你不要叫我名字!从现在起,我吴珌!不再是你弟子!”

    “哈!哈!哈!好!好!好!”空中陡然传来一阵爆笑。

    黄桏出现在两人之间,直接看向吴珌,捋须呵斥,“此子狂悖无礼,欺师灭祖,该杀。”

    “师兄!”

    “怎么?你还要护这犊子?”

    黄桏不看张谌,直接举起阴阳鉴。

    吴珌骇然失色,扭头就逃,驾起风遁时朝腿上贴了四张符箓。

    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只得像没头苍蝇,逃得离黄桏越远越好。

    黄桏呵呵冷笑,“孽子,休想逃出老夫的手掌心!”

    他正要去追,却被张谌拦住去路。

    一阵风吹尽,显出一个身影,贺英愁容惨淡,见黄桏、张谌两个师兄正在对峙,又不见吴珌,才松了口气。

    “二位师兄,有话好好说……”

    黄桏高举宝鉴虚晃了一下,张谌立即掩袍躲闪。

    黄桏计谋得逞,哈哈大笑,化作一道金光飞去。

    张谌啐了一声,驱动两张金符,化作金光去追。

    贺英当即闭嘴,气得脚一跺,又驾起风遁去追两个师兄。

    惊涛拍岸,万马齐喑。

    高崖上,吴珌跌下遁法,前路已尽,去无可去。

    他一回头,便看见落下两束金光,现出黄桏与张谌真身。

    吴珌忙退到崖边,固有一死,他宁可跳崖,也不愿落在两个老东西手里。

    黄桏又要举起宝鉴。

    张谌登时怒不可遏,再也忍不住了,指着黄桏脊梁骨破口大骂:“匹夫欺人太甚!”

    黄桏回头,“你辱骂老夫?”

    张谌心一横,“骂的就是你!老匹夫!”

    黄桏转身就要晃动宝鉴。

    “你看你看!”张谌教吴珌快看黄桏,贺英恰巧赶到,他又教贺英快看黄桏,“快看他!”

    黄桏不知所谓,火冒三丈,“看什么看!”

    “成天就仗着那个破鉴子照这个、照那个!”张谌横眉冷对,“没那个鉴子,看我不收拾你!”

    “你说什么!”黄桏怒发冲冠。

    “你是聋子么!”张谌嗤笑,“我说你没了鉴子,屁都不是!”

    “好!好!好!”黄桏怒极反笑,就要收起宝鉴,“不用法宝秘术,可敢与我手底下见真章!”

    张谌一甩袍袖,“怕你不成!”

    贺英连忙上前好言相劝,“二位师兄何至于此,万万不可伤了和气!”

    黄桏却笑了,“师妹莫要再劝,我看这个臭小子皮痒了,欠抽!”

    张谌看向贺英,“师妹稍待片刻,看我揍得他满地找牙!”

    他眼神示意贺英,找机会带走吴珌。

    贺英会意,假装继续劝阻,趁机走近吴珌,“望二位师兄点到为止……”

    黄桏抬起宝鉴朝贺英一晃,黑光闪过,贺英没有防备,倒地昏死过去,“聒噪。”

    张谌心惊肉跳,“你是何意!”

    黄桏一副看透他奸计的得意表情,哂笑,“师妹碍事,你我斗完,再唤醒她不迟。”

    张谌顿时意兴阑珊,摆摆手,“罢了罢了。”

    黄桏问:“怎么?不斗了?”

    张谌抹开脸,不吱声。

    黄桏指着张谌脊梁骨耻笑,“教你能的,咱俩斗了这么多年,你哪次斗得过我?”

    张谌直摆手,往事休要再提。

    黄桏得势不饶人,“混账!为了护犊子,面皮都不要了。”

    张谌望向吴珌,见他正挨在崖边跪坐在地,低垂着头。

    他不耐烦地打断黄桏,“行了行了,你厉害!快唤醒师妹。”

    “哼!”黄桏翻转宝鉴,对着贺英又一晃,白光闪过,贺英随即转醒。

    她起身,深深望了一眼吴珌,不敢再多言。

    张谌问黄桏,“师兄,你非要害我那徒弟不成?”

    黄桏横眉瞪眼,“有屁就好好放!休要阴阳怪气!”

    张谌说:“阿蝉与你无怨无仇,你偏要杀他,不是害他作甚?”

    黄桏喝问:“你可知道他做了什么蠢事?”

    张谌抬头望天,“师兄不说,我怎么知道?”

    “师妹你看看他!”黄桏说,“就不能好好说话!”

    贺英见机劝说:“二位师兄莫恼,有话好好说,兴许有什么误会,说开了就好。”

    “我不与你一般见识,”黄桏说,“你的好徒弟见了我,二话不说,就要杀我!”

    “他?杀你?”张谌笑了,“他能伤你分毫?”

    “他自是出手了,”黄桏说,“那时若是师妹弟子当他面前,必定非死即伤。”

    张谌看向贺英,贺英默默点头。

    张谌悲叹:“他才遭大难肝肠寸断,必是受到惊吓,才会失手。”

    “失手?”黄桏说,“你是怕他打不死我?”

    张谌说:“师兄何必胡搅蛮缠。”

    “好好好,倒成了我的不是。”黄桏又要摸出阴阳鉴。

    “不知师兄为何会在师妹府邸?”张谌问。

    “这个,”黄桏悄悄把宝鉴塞回袍袖,顾左右而言他,“我来看望师妹,不成?”

    张谌狐疑地看向黄桏,眼神不言而喻,信你就有鬼了。

    他已经猜到大概,问贺英,“师妹,阿蝉他大姐现在何处?”

    贺英面色悲苦,“我那爱徒遭截教余孽暗算,业已蒙难。”

    “什么?”张谌望向吴珌,看见他头垂得更低了,身子颤抖。

    黄桏说:“此事有蹊跷,师弟,教你那徒弟过来,我来问他。”

    张谌说:“能有什么蹊跷?你们欺人太甚!”

    “休要中伤于我!我这宝鉴既能照人死,也能照人生!”黄桏说,“况且我本无意伤他性命。”

    “那你追他千里不止!”

    “他逃,我焉能不追?”

    张谌质问:“你就是冲着珠子来的吧!”

    黄桏刚想反驳,心思一转,却不装了,“不错,我正是奉命前来取回宝珠。”

    “奉命?奉谁之命?”张谌问。

    十二个时辰前,他才收到摄政假王诏命,取回宝珠。

    张谌从未奏禀过此事,洛京怎会得知?

    竟为了一个珠子劳师动众,其中必有蹊跷。

    张谌自忖,黄桏同他是否一路人。

    黄桏直视张谌,沉默不答。

    答案不言而喻,当今世上能教他堂堂东岳孟章真君不辞劳苦奔波万里,只为取颗珠子的人物,屈指可数。

    除去掌握天下权柄三十载的摄政假王,只剩典掌一千八百大小仙门的阐宗教主大司命。

    那位大司命,张谌同样惹不起,不便多作计较。

    他又问黄桏,“此事我并未奏禀大司命,师兄如何知晓?”

    黄桏诧异,“何意?”

    张谌说:“区区一介凡物,何至惊动大司命?”

    “你见过那宝珠?”黄桏问。

    张谌摇头,“没有见过。”

    “那还何谈凡物?”黄桏说,“依大司命之言,宝珠恐怕并非‘区区一介凡物’。”

    “哦?何解?”张谌追问,黄桏却闭口不言。

    张谌问急了,黄桏一指吴珌,“不如去问问你那弟子是怎么回事。”

    “二位师兄,”贺英思索再三,终于如实相告,“实不相瞒,珒儿曾向我说过宝珠之事。”

    黄桏问:“此话怎讲?”

    “珒儿说她年幼时,曾有一梦,梦里有个白衣少女与她说话,她说很有趣,等她醒时,手里正握着宝珠。”贺英说,“不久前,我同薛师妹说起此事,她说她也晓得,她的小弟子正是珒儿的亲妹。”

    贺英口中的薛师妹,与她同出一门,现任燕山琼华楼掌门,燕祯子薛芳。

    张谌心忖,那就没错了,弟子信任师父,只当是趣事说给师父听。

    阿蝉说给他听,他的两个姐姐自然也会各自说给师父听。

    奈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却是不幸引得杀身之祸!

    “难怪,难怪!”黄桏恍然大悟,对贺英说,“你那个师妹,无论好事坏事,一旦教她晓得,天下仙门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事恐怕她也难脱干系,”黄桏说,“师妹,听师兄一句劝,尽早与她划清界限为好。”

    “我只有她一个亲师妹。”

    “她不见得只有你一个师姐。”

    张谌对黄桏说:“师兄,阿蝉遭歹人算计,至亲罹难,丢失宝珠,你高抬贵手,莫要再逼迫他。”

    黄桏冷哼着发牢骚,“我在你眼里就这般不堪?”

    张谌连忙告罪,“是我失礼了。”

    黄桏大手一挥,拍在张谌背上,“快去!仔细问问阿蝉,都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哪些个腌臜东西,竟欺负到老子头上,告诉阿蝉,他有天大的委屈,师伯替他做主!”

    张谌一个趔趄,朝黄桏一拱手,疾步走向吴珌。

    他走近了些,放缓脚步,轻轻唤了一声,“阿蝉。”

    吴珌低着头一动不动。

    张谌说:“阿蝉,没事了,师伯、为师都给你做主,必定替你报仇雪恨!”

    吴珌终于明白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有了不得的大人物对那个珠子动了心思。

    可笑的是,那个珠子就是他亲手弄丢的,再也寻不见。

    “爹,娘,孩儿不孝……”

    “阿姐,弟弟无能……”

    “我错了……”

    最后一张金符,吴珌留给了自己。

    他早用金符裹了干枯的心脏,吞进腹里。

    吴珌恍惚听见师父叫他。

    他回过神,看见师父慈悲的脸,于是跪直了身子,诚心叩拜,“师父隆恩,阿蝉,知错了……”

    他头触地时,无了声音,身子也不再动。

    “阿蝉!”张谌手忙脚乱,急切扶起吴珌,却见他已经自绝心脉,辞世长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