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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秋天的枯草干的太久,风一吹就成了粉末,谁也估量不出它存在的意义,儒家的人称之为草芥。

    草芥这个词用来形容人命的时候还是在南北十六国时期。

    这一段黑暗的历史可以浓缩成八个字:兵戈乱起,神州陆沉。

    整个中华大地在频繁的改朝换代和征战杀伐中,从上至下弥漫了浓郁的戾气。民不聊生的时候,自然也不会再聊仁义道德,所以贯穿了数百年的儒家那一套已经不合时宜,取而代之的是佛学的大盛。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佛学在当时作为一种外来学说却在这一时期迎来了高光时刻,据史料记载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平常百姓,出家为僧者十之六七。

    佛家的因果轮回学说在儒学崩坏的时候弥补了人们精神上的迷茫,让处于苦难中的人们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佛学的传播宛如一缕清风吹散了弥漫在人们头上许久的阴霾,让人们明白今日种种源自于前世种种,从而忍耐当下寄希望于来生。

    而道家学说也在这一时期发展为宗教,当时玄学成风,文人高士皆爱清谈,其教义虽迎合高层人士,但与大众而言晦涩难懂,不切实际,导致与如日中天的佛教相比,道门弟子日渐衰微。

    然而百年之后,脱身于道教的太一神教却因大梦春秋功法的传播以燎原之势风靡整个神州大地。

    道门史书记载,叶玄子创大梦春秋,见梦中梦,现身外身,以求脱苦海,破现世苦境,安享太平。

    同样的精神安慰满足了处于苦难中的人们,数十年间几乎发展至与佛教分庭抗礼的地步。

    而当此之时,因僧侣过多不事生产,不服兵役而导致国力逐渐下降的政权开始大范围灭佛行动,迫使佛教整体西迁远离中原,这便是史书上著名的“三武灭佛”事件。

    作为道教分支的太一神教,其大梦春秋功法同样让道教弟子终日里醉生梦死,执迷于梦中梦,身外身而放弃当下的生活,不事生产,闭门练气、做梦、结丹。

    更有因陷于梦境不能自拔而身死者不知几何。

    佛教西迁后,政权的统治者们终于将矛头对准了同样如日中天广纳门人的道教。

    不等各政权动手,以道教三清观为首的道门先是废除太一神教之名,再否认大梦春功法的合理性,再将邪门外道的帽子扣在叶玄子头上。

    接下来三清观集结所有道门正统弟子前往中华各地搜捕习练大梦春秋的修习者及追杀其创始人叶玄子。

    蜀中,孔雀村。

    枯黄的草地上,放牛的牧童一路乘着凉风回家。在这个命如草芥的年代,这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绝对算得上世外桃源。

    大柳骑在牛背上,溜着河边颠晃着小小的身子看着河里的倒影叹了口气。他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可个子却是同龄人中最小的,甚至连邻家八九岁的孩子也能高他一指头,为此他很苦恼,因为个子小往往和容易欺负是一个道理。

    今天他没有着急回家,因为太阳还没下山。太阳没下山的话村儿里的牛老二和李狗子那帮孩子头儿会在前边的草垛场上领着玩耍,而大柳回家势必要经过那里,所以为了不被挑逗,他只想慢吞吞的赶在太阳落日的时候再回去。

    就在他骑着牛背上悠哉的溜牛时忽然一阵扑鼻的荷花清香袭来,接着便感觉身后的牛背上坐上来一个人。

    大柳回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大概这辈子他所见的人里无论男女都再不会有这么美的人了,只是一个照面,便顿感一阵窒息,接着一头从牛背上栽了下去。

    “小弟弟,我就快要死了,这里都是泥水,我又爱干净,就借你的牛背歇一会儿好吗?”

    大柳爬起身来便跪在地上,自卑到极致的心理使他不敢直面横坐在牛背上的人,嘴里哆嗦半天道:“神……神仙……”

    牛背上的人闻言哈哈笑道:“我是神仙吗?”

    大柳颤巍巍道:“是……神仙下凡啦……”

    大柳不敢正眼看她,只抬头看到了她的脚,却发现没有鞋子,可一双脚却不染纤尘好似玉雕的一样。

    “你觉得我很好看是不是?”

    大柳心跳几乎已经停止,血色上涌,脸已红的跟猴屁股似的,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如果你能救我一次,我便嫁给你好不好!”

    “啊?!”大柳闻言心跳猛烈到几乎猝死,血色涌到脖子间再涌不上去,直憋得脖子粗大通红,心理已是紧张到极致。对他这种贱如草芥,命比纸薄的人来讲,怎可能得到神仙眷顾?打小自卑到骨子里的他闻言将头磕进泥土里,嘴里道:“神仙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小弟弟,你把头抬起来,仔细看着我。”

    大柳闻言这才敢抬起头睁眼看她。

    只见她身背紫色道剑,一身暗蓝色道袍,头上好似是拿金黄色的枯草挽了个道髻,待看她双眼,这一对视顿觉整个灵魂都好似陷进了浩瀚的星河中不能自拔。

    她眼一闭,大柳顿觉灵魂归位,她眼再一睁,大柳顿觉灵台清明许多。接着缓缓的用她那好似九天之上的仙音道:“你愿意救我吗?”

    大柳跟她对视一眼,好似整个灵魂都得到的升华,比之初见时惊心动魄的不能自拔的样子要好上太多,忙磕头拜道:“小人愿意……”

    “不……不是这样……”她轻声叹气道:“你要发心,发弘誓大愿才行。”

    大柳闻言皱眉道:“什么是弘誓大愿,要怎么发才能救你?”

    “弘誓大愿就在你心里,你要在你心里决定救我才能做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此志不渝……”

    大柳闻言扣头道:“只要能救得了神仙,小人愿意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这个词大概是他有限的智慧中所能想到的最炽烈的话语了。

    “不……”她又摇摇头道:“你愿意救我吗?”

    大柳闻言再扣头道:“我愿意救神仙……”

    她还是摇了摇头道:“你愿意救我吗?”

    大柳有点魔怔,可还是道:“我愿意救神仙!”

    她轻叹了口气道:“你愿意救我吗?”

    大柳这次好似感觉出了她话中深意,不知为何他好似听出了生生世世,轮回不休的意味。

    这次他沉默半晌,秋风吹过地上枯草,他好似敲定了什么,直视着牛背上的她淡淡道:“我愿意救你!”

    这句话虽没有多么强有力的语调可却有种不生不灭,不死不休的意味。

    她闻言,那美如星河的眼中竟落下一滴清泪,倘若世间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么她要找的那个人终于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找到了。

    大柳答应过救她后顿觉整个人生和灵魂都奉献给了眼前的她,虽然不知为何会如此信任这样一个陌生人,可他却没有丝毫后悔,只剩下一往无前的勇气。

    “小弟弟,谢谢你!”她从腰间摸出一道刻满了纹路的符纸,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被道门的高手追杀,他们一共有七个人,已经在百里之内了。我身有重伤,命不久矣,一会儿我用这张符封住我七窍五感,你将我沉入河底,他们便来到这也找不见我。等他们过后,你可潜入水底再将我捞起来。”

    大柳重重的点点头。

    “你知道吗?我穿越千山万水,一路上遇到了多少人……”她摇摇头,接着环顾了下四周风景,笑道:“却想不到会在这遇见你……”

    接着她拔出剑划破指尖,在剑身上画满了神秘的血色符篆,一边刻一边念念有词,整个身体愈发变的晶莹如玉,近乎透明,好似将所有气血都刻进了剑身上。接着收剑入鞘,将最后一点血滴入符纸,那符纸顿觉焕发神采,然后重重的往眉心一拍,顿时天昏地暗,七窍齐封,五感不存,玉一样的身躯摇摇欲坠,终于从牛背上栽下。

    大柳见状惊呼,生怕会摔碎她的身子,鼓起勇气上前双手托住,心理打算着就是死也要托着她不能让她的身子掉到地上的污泥里。可一触手却如托了一团云彩,好似做梦般竟不觉任何重量。忙想起她交代的事,将她托到河边,游到干净的河水中心,在将她沉下去的那一刻,又偷偷看了她几眼。大柳发现她的身子好似有魔力般,每次沉下去时总忍不住要再看几眼,想起她说的救命之话,当下一咬牙一闭眼将她沉入河底。

    夕阳已快落山,天边晚霞如火,大柳从映满红云的河水中游上岸来,看着岸上只一头牛,连那淡淡的荷花清香都没了,顿觉好似梦魇。不由得狠狠拍了拍脑袋:我是不是做梦了?

    接着又仔细回想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儿,越来越觉得莫名其妙,心道:对,我肯定在做梦!我梦游了!

    忍不住猛扇了自己几个巴掌。

    远处七个身穿流云道袍,背上黄色剑穗迎风飘摆的道门高手好似腾云驾雾般,脚踩着草尖一路飘来,其中一个年长的老道士忽然停下道:“消失了……”

    一个年轻的道士问道:“嗯?什么消失了?”

    老道士道:“叶玄子的气息。”

    “难不成我们跟丢了?”

    老道士摇摇头,一脸纳闷。

    “师父,我们一定要对叶师叔赶尽杀绝吗?”

    老道士闻言叹道:“我们不出手,朝廷便会出手。你难道想你叶师叔落到朝廷那帮人手中?”

    “可……可太一神教已经散了,咱们杀的人已经够多了,叶师叔她大概也已经知道错了……”一个小道士试探道。

    老道士闻言喝道:“糊涂!有些事情岂是你能揣测的?”

    小道士只得赶紧低头。

    年轻道士道:“她中了我们的天罡剑,只怕魂消骨散也只在子时前后,她孤身一人,只怕已是定局……”

    老道士道:“有些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大梦春秋另有高深,只是你们还不懂,也不能说与你们听。总之无论如何,纵然不能将她诛杀,也要将她带回道门封禁,现在她失踪了,我们更要找到她的踪迹!”

    众高手闻言不语,其实除了太一神教外,对叶玄子这位师叔众高手并未怀着必杀之心,否则在道门三百六十五个高手组成的天罡北斗大阵中,她岂能逃脱?

    老道士登高望远,见不远处一个放牛娃在猛扇自己耳光,顿觉好奇道:“诸位,随我去看看。”

    接着七个人如风一般突然来到大柳面前,大柳一见这些道士顿时如梦初醒,不由得嘴里念叨着:一、二、三、四……

    正是七个,是七个道士,刚才不是做梦!

    老道士见状有异,沉着气道:“小老弟,你为什么打自己?”

    大柳道:“秋蚊子太狠毒了些,咬的受不了……”

    老道士闻言冷笑,接着道:“那你刚才又在数什么?”

    大柳愣了一下,紧张的摸摸头道:“没,没什么……”

    老道士直接问道:“你有没有见到一个长得非常好看的人?”

    大柳忙摇了摇道:“没有,这儿除了你们之外,从未有外人来过。”

    老道士闻言四下看了看,观了观附近的山,又望了望一旁的河,这几个动作可把大柳吓的够呛。

    老道士伸出手指略算了下,笑道:“既如此,多谢小老弟,我等告辞了。”

    其余几个道门高手各使了一个眼色,皆留意到牛背上的紫色道剑却不做声。老道士好似也没瞧见,转身带着众道士回去,却在一处偏僻的山岭上,让众道士藏匿起来。

    老道士道:“叶玄子的秋水剑落在了牛背上,一定是那放牛娃将叶玄子藏了起来,只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连气息也感应不到了。我们先躲在暗中观看,等他将叶玄子找出来,我们再出手不迟……”

    众道士闻言不语。

    大柳见七个道士不一会儿便走的无影无踪又再等了一会儿,等到太阳落山夜色笼罩的时候,确定周遭无人了,这才再次潜入水低将她捞了出来。

    大柳将她捞上来的时候,发现她头上符纸却不见了,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儿自然也不是他能问的,于是将她唤醒后跪拜在地上道:“他们刚才确实来了,不过他们见找不到你,就又走了。”

    “你做的很好,多谢你救命之恩。”

    “能为神仙姐姐做事,是小人之幸……”

    他做完这件事心情放松许多,言谈也活跃了起来。

    “那我们一起回家吧。”

    “一起?”大柳纳闷。

    “我说过,你救我一命,我便嫁给你作为报答。你不愿意吗?”

    “啊?!”大柳一听,想起讨了个神仙老婆,瞬间紧张过度,喜极而晕。

    大柳的母亲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儿子出门放牛回来竟领回来一个神仙媳妇儿。当下十里八村皆来家里观望,不少村民一见后都以为神仙降世,忍不住跪在地上顶礼膜拜,在得知竟是大柳那个傻小子的媳妇儿时,众乡亲可气了个够呛。

    “神仙也会眼瞎?”

    “什么神仙?不过就是漂亮点儿的女人罢了……”

    “那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会找上大柳那小子,隔壁李狗子模样个头比大柳不知强了多少,图个什么呢?”

    “你还别说,说不定大柳那小子有什么过人之处,否则一穷二白的傻小子人家姑娘怎么看得上?”

    众乡亲一阵唏嘘短叹,于是平日里除了秋收耕种得了闲便是七嘴八舌的讨论大柳家的媳妇儿。之前总爱欺负大柳的李狗子和牛老二等孩子头也不知为何,自打见了大柳媳妇儿后,内心滋生了一种深深的自卑感,再没心思挑逗大柳,倒也不再跟他玩的热切,村民们无形中都与大柳生出了一种距离感。见了大柳偶尔聊的热乎了或许会调侃一下他好运气,但大多数情况下都下意识的避着他们一家。

    村里的老人当然有说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依我们看八成是精怪所化,图他们一家子精血呢!”

    “那为什么找上他们?”

    老人吹胡子瞪眼道:“傻呗!”

    平日里,大柳除了耕种放牧便是练剑。因为他担心那帮道士去而复返,所以为了保护她便夜以继日的拿着秋水剑训练。村民见他比划剑术越来越有模有样,不时光影闪闪,见了的都觉得惊奇,村里老人见了却只是摇摇头不以为然。

    又过了三四年的时光大柳他们一家仍活的好好的,流言蜚语也是渐渐淡了下来,偶尔向村里老人们说起,老人们仍是不屑的语气道:“不信就看着呗!”

    没过多久这个隐世的小山村便被南国政权发现了,于是抓壮丁,征徭役一样少不了。村民们都埋怨一定是大柳家的媳妇儿惹来的这些外人,他们祖居在此从未受到过官兵骚扰,打从来了这个外乡女人孔雀村就被征收,又想起老人们的话,个个义愤填膺,将怨气对准大柳一家。

    可无论村民鼓起多大的勇气和怒火,只要一见到那神仙般的她,万千怒火顿时冰消。

    不需言语只需她一笑,多少烦恼都忘却心头了。

    村民们对这种魔力无可奈何,只得叹气再叹气。

    未过两年大柳便应征入伍,因他有个神仙般的媳妇儿,加上大柳剑术已有小成,军伍里都高看他一眼。大柳也争气,几次冲锋陷阵屡建奇功,之后荣归故里举家迁往京都。朝廷里的文武官员对大柳的奇遇早有耳闻,一时大柳家门庭若市,连当权皇帝亦是动心,一日召大柳上殿道:“柳千户,寡人素闻夫人貌若天仙,只不知缘何婚配,如何称呼,可否带上殿来让寡人一见?”

    如何称呼?

    大柳这才回过神来。

    原来这许多年来,竟从未问过她姓甚名谁……

    当下大柳谢了君恩,急匆匆赶回家见到老母亲便急切问道:“媳妇儿呢?”

    “你找找。”

    “媳妇儿叫什么?”

    “不知道啊……”

    大柳魂不守舍,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突然一个萦绕心头的声音响起:“你在找我吗?”

    大柳一见她,三魂七魄顿时归位,哭的像个大孩子般抱着她道:“你去哪了?”

    “我一直都在。”

    “你让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我担心……”

    大柳担心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或许担心这是一场梦吧……

    大柳终究还是忘了问她的名字,一见到她顿觉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眨眼间又过了十多年,老母亲早已送终,一日同僚相聚感叹岁月流逝时一人忽然问道:“柳太尉,人至中年你何以膝下无子呢?”

    这一说大柳忽然也意识到人过半百竟无子嗣。于是辞了宴席,准备回到家中找媳妇商讨。行至河边,突然见她背着秋水剑俏立柳下,急忙跑过去问道:“你不在家中等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见你数日未归,便来寻你回家。”

    “哦……”他看到她背后的秋水剑,拍了拍脑门懊悔道:“这几日同僚聚会竟荒废了剑术……不过请放心,那些老道士若是敢来,定教他们死我的剑下!”

    “嗯……我们回去吧。”

    大柳刚要走,又踟躇半晌总觉哪里不对,看着河堤绿柳成荫,水汽弥漫,痴痴道:“柳如烟?柳如烟是谁?”

    “柳如烟就是你。”

    “哦?”大柳闻言好似想起来什么道:“是的,我晋升太尉时,陛下觉我原本的名字不雅,是你送我的名字,我想起来了。”接着叹了口气道:“我为什么总是会忘了一些事儿呢,看来年纪大了……”

    又过了十多年,柳如烟征战沙场,出将入相,并南国,开疆土,成就帝王霸业。开国之日庆功宴上,他已是两鬓斑白,可讲述一生辉煌时,却总是说起若非得她天人眷顾,自己一生只怕是个命如草芥的放牛人。每每和臣下谈到她,柳如烟便兴致昂扬,总觉得有关她的话题永远说不腻。

    又过几年,就在他垂垂老矣,柳如烟又发现一个问题。

    那就是为何她的样貌数十年如一日?好似岁月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仍一如那初见时那样的惊艳,哪怕现在每次见她仍忍不住心跳激动。

    “秋水……秋水呢?!”柳如烟猛然坐起。王公大臣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他突然坐了起来,皆惊的匍匐在地。原来他已到了弥留之际……

    人终有一死,这一生得你眷顾,死而无憾。

    柳如烟想说这句话,却因为方才寻剑时,精气神已经用尽,嘴唇张了几次,终是说不出话。

    为何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拼了命的寻找秋水剑?这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只觉得茫茫大梦中只有这把剑才最真实,只有拿到剑才能守护眼前的一切。

    “剑在……”她坐在榻上轻抚着柳如烟的白发,将秋水剑递进他手中。柳如烟痴痴的看着眼前人,在握住剑的那一刻这才安息。

    她将手叠放在柳如烟那握着剑的手上,眼中泛着泪光,爱怜的看着他道:“谢谢你的护持,这一生已陪你走完,若你还记得说过的诺言,便保存好它,五百年后它会带你来找我……旧时河畔,娑罗树下……”

    一阵凉风吹过,回家的大柳在牛背上突然栽了下去,这才猛然惊醒,顿觉天上人间!

    抬头看时残阳如火,红霞满天,河水波光粼粼,草木枯黄,原来方才一切竟只是一场梦!

    可梦中种种皆刻骨铭心,历历在目。大柳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没有变化,又使劲拍了拍脑门,绝不相信方才那样真切的一生竟是做梦。在万般无奈下,大柳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三翻四次潜到河底,几乎翻了个底儿朝天,竟是一无所获……

    人呢?神仙去哪了?

    “大柳!大柳!小兔崽子,你死哪去了,还不回家?”远方传来母亲的呼唤,大柳这才想起是放完牛回家的路上。忙应声道:“这就回啦!这就回啦!”

    大柳想起方才的南柯一梦竟不过是打个盹的功夫,顿觉意兴索然,怅然若失……

    不远处几个人影闻声赶来,看装扮好似道士模样,一老者上前道:“小老弟,请你把人交出来吧!”

    大柳闻言全身一惊,查了查人数,竟是七个!

    大柳道:“你们要做什么?”说也奇怪,大柳面对这七个仙风道骨的道门高手,竟毫无紧张之意。

    一个年轻道士不耐烦道:“师父别跟他废话了,他背着秋水剑肯定知道叶师叔的下落,直接问吧!”

    大柳闻言往背上一摸凉意顿生!直到他将背后长剑拔出来才确信,这就是那把他在梦中练了一辈子的秋水剑!

    只见剑身上画着的血色符篆此刻已如烙印般刻在了剑身上,不仅没有丝毫血腥气,反而有淡淡的荷花清香!

    这把剑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原来一切并非都是幻象!

    大柳顿觉心胸开阔,一剑在手,周遭立刻生出有如实质的剑气绞的枯草纷飞,好似神明附体般剑意盎然冲天。七个道士见状大惊急退三步,纷纷拔剑分散成圈道:“错不了!是叶师叔的未名剑意!”

    “怎么他小小年龄竟能习得叶师叔如此高深的剑术?!”

    “难道是叶师叔早料到有此一劫,暗中早已选好嫡传弟子引我们到这里?”

    他一剑在手梦中种种往事如电光火石般一一浮现眼前,浑厚的气息突然从丹田散发全身,接着透过全身毛孔发之于外,带动着他的衣袖头发狂飘。

    “柳如烟……对我叫柳如烟!”

    他直到此刻说完这个名字元神才好似全部归位,眼神却仍是痴痴的看着残阳道:“人生如梦,不可思议……”

    眼看他剑意一路猛涨,年长的老道士急道:“快动手!他得了你叶师叔真传,再不动手只怕双尊来了也未必拿得住他!”

    众人被他那好似永无止境般高涨的剑意惊得愣在当场!此刻闻言忙收回心神,七人剑影纷纷,身形交错,七星北斗阵摆开。

    正在最后一人站住阵脚时,柳如烟突然鬼魅般一剑刺穿他丹田道:“这个位置很重要,可你修为不够,不该你站……”

    不待第二人反应,柳如烟再出一剑抹断他脖子道:“临阵对敌,怎能分心?”

    他此刻虽还是之前普通的孩童模样,可他方才梦中所过近乎百年的人生经历皆在他心中扎根。出生入死,杀伐决断,出将入相,所有的气质和感悟皆在他心中。

    包括他梦中所修的剑术。

    这才是大梦春秋的真谛!

    此刻一个十三岁的孩童却有着百年的人生经历和剑道感悟,对阵道门这七大高手,几乎是一人一剑,绝不手软。

    七剑出完之后,残阳还挂在山头,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柳如烟长剑轻甩,秋水剑上的血液顿时甩了个干干净净,剑身一面刻有符篆,另一面仍如处子的肌肤般明艳靓丽,光彩照人!

    柳如烟闻着剑身传来的淡淡荷花清香,闭上双眼就好似感受到那梦中的人仍在身边,让他久久沉醉。

    “嚓!”他猛睁双眼,以极熟练的手法收剑入鞘,将这七个道门高手的尸体扔入河中后,跨上牛仍像以往般颠簸着小小的身子一路回家去。

    路过草垛场,牛老二和李狗子瞧见柳如烟背着把如此好看的剑,大感好奇,呼朋引伴便上来挑逗。

    柳如烟方从梦中回神,此刻再见儿时玩伴,顿感恍然,又想起老母亲在家等他,不自觉眼中泪水盈眶。

    众小伙伴还未上前逗他,柳如烟却轻擦了下眼泪,微笑道:“大狗,老二,小黄,我很想你们!”

    众小伙伴闻言直觉莫名其妙,柳如烟此刻已有了气质性的变化,举手投足间早已不像以前的他。才两天不见众小伙伴虽然不知这个大柳经历了什么,可总觉的他成熟了许多像个老大人。

    牛老二和李大狗箭见状有点意兴索然,可既商量好了要挑逗他,箭在弦上就不得不发,于是象征性的叉着腰道:“你小子哪弄的剑,挺漂亮的,给大爷玩玩!”跳上牛背就要拽柳如烟背上的秋水剑。

    柳如烟笑道:“这个,玩不得。”微一抖肩,两个小孩跌出十米开外。其他小伙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柳如烟身子好似晃了那么一下就把这两个孩子王给晃飞了十多米,顿时吓得一哄而散。

    柳如烟虽已是成人心态,可见到儿时宿敌被自己一下抖飞,忍不住也是哈哈大笑。

    柳如烟回到家中,见母亲正在收拾家务,想起方才经历的大梦,上前抱着她哭了一场。

    “儿啊?怎么了?你是饿了吗?”母亲抚着他头道。

    柳如烟收回情绪,虽知道刚才一切只是做梦,可仍忍不住再次试探道:“娘啊,我讨了一个天仙般的媳妇儿,你见过她吗?”

    “唉……你呀还小,等你长高一点娘答应你,一定给你找个天仙般的媳妇儿,可好?”

    “哈哈!”柳如烟想起那如白驹过隙般的梦中一生仰天大笑,擦了擦溢出的眼泪,道:“娘啊!人这一生何其匆匆!”

    “我的儿啊,你今日能说出这般话可不得了,他日能做大官!现在你先去把牛棚里的水给添满,老娘我忙的很,你帮我腾把手……快去。还有,你身上背的那个铁,去屋后打几个果子回来,晚上饿了我也吃些。”

    柳如烟闻言去牛棚填满了水,又去屋后打了一篮果子,又烧了热水给母亲烫了把脚。走到院里看着满天繁星,又想起梦中的一生,梦中的她,顿生怅惘。

    柳如烟好似方经轮回,不由得思索如今的这一生又该怎样过?

    看着手中的秋水剑,猛然想起他在梦中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个她所说的话。

    五百年后?

    不!这太久了!倘若剑是真的,我的修为是真的,那么她一定也是真的!我一定在现实中见过她!

    想起刚才死在自己剑下的七个道门高手,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秋水剑,再次笃定道:“我一定见过她!她一定是真的!”

    她一定是真的!

    顿时一种不死不休的冲动涌上心头,当下走到里屋,对着和衣而睡的母亲拜了三拜,提起秋水剑赶出门外。夜色中,柳如烟只几个纵身便已离开了群山环绕,猿猱愁攀的孔雀村。

    此后,西武林中一个少年天才剑客横空出世,仅三年时间柳如烟的名字便已响彻江湖,除了他一身惊天的剑术之外,更让人广为流传的是——他纵横武林不为名利,却终其一生都在找一个不知姓名的梦中人。

    以至于在数十年后,柳如烟虽早已消失在江湖中,可仍有不少一诺千金,意气相投的朋友帮他苦苦追寻。或在黄沙大漠中,或在天山寒雪中,或在乌蓬夜雨中提着一壶老酒,磕着几两花生,遇到痛快的人便一起坐下小酌两杯,顺便提起那个横空出世剑法卓绝,却如流星般光芒短暂的少年。

    “这少年入江湖,不为名利,只为寻那梦中一人,倒也奇哉!”

    “你说那样天仙般的人物会存在世上吗?”

    “我问过道门的几个朋友,那样的剑法前所未见,那样的人也从未听闻。”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他这小小年纪一身高深莫测的道门剑法又从何而来?”

    “有的人就是老天爷赏饭,可能某一刻真就是灵犀一点通。有的人觉得是做了一场大梦,有的人是突然生一场大病,可醒来后便能通神,这其中怪哉非是咱们普通人能体悟的……”

    “梦中人,梦中人,他要找的人自然还在梦中。他苦苦追寻那一场空,却苦了老哥你风波半生。”

    “不……乱世之中像他那样的天才随便施展抱负便能出将入相,名留青史。可他却淡泊名利,一生只为寻找所爱之人,是个了不起的汉子!我敬佩他,与他这样的人做朋友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他虽然已不在了,可每当我在找寻梦中人的路上就觉得仍与他同行,所以这份友情才一直都在。不管究竟有没有梦中人的存在,我总要去找寻这个答案,这是一种执念,也是一种约定!”

    “看来每个人活下去都要有个约定……或为他人,或为自己……”

    “不错,你看那风中的草芥……在这个大道无光,乱世纷争的年代,人若是没有了约定,了无牵挂,岂非和草芥一样?无根无身,风一吹便散了……”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