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安慰

    刘筱月踢完腿便挨着萧晨坐下，萧晨见杯子里的水不太热了，刚起身想去接点热水给刘筱月喝就被她拉住了衣角。见爱人不说话，只拉着自己的衣角不愿松手，看似平静的眼神里各种复杂的情感暗流涌动。萧晨只得盘腿坐下，将刘筱月的一条腿放在自己腿上，帮她揉揉。

    沉默。“月儿？”萧晨欲言又止，刘筱月也不搭腔。空旷的练功房里又恢复了沉默。还是萧晨开口，“看你练成这样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助纣为虐”，也是这样帮着老师给你压腿，从没手软过。后来你学会了让眼泪往肚子里流，但是看你练功的时候我总是很心疼，恨不得替你承受那些痛苦。我们练功的时候眼里只有舞蹈，对自己从来都是严格的，甚至是苛刻的。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你对自己的高要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想看到你偷一下懒、讨一声饶。下次如果疼得厉害就放肆叫出来吧，好吗？”

    刘筱月没想到萧晨会这样平实的说出心中所想。萧晨总能让自己浸润在她的温柔中无法自拔，然后毫无保留地抖出真心。这样真诚的请求，自己应该是没有什么理由拒绝的。“可是我就是不想让你心疼！你说看我练功时心疼，那你想过吗，我也是一样心疼。看你改剧本改到深夜，看你为了舞台、灯光奔走，看你将小羽的训练计划改了一遍又一遍，看你不愿落下基本功再累也要抽出时间练功……我也心疼，真的。我觉得心疼的滋味不好受。”

    萧晨又红了眼眶，原本自己是实在可怜她。刘筱月出生在农村一个贫穷人家家中，四岁那年，家里生了个男孩儿。正是年成不好，养不起这么多孩子。重男轻女的思想影响下，刘筱月被送到一个杂技团。她妈妈是舍不得她的，本来是打算就把她扔在路边自生自灭，但后来看到杂技团招人，学费全免，学成就跟团表演。苦是苦了点，但总比扔在路边不管的好。

    可以说是从小被父母抛弃。练杂技那么苦那么累，刘筱月这么会愿意练？不愿意练就要挨打，手上被打得肿起来，疼得觉也睡不好。被打怕了，只能开始练。可练功也疼，也累，练得不好还是要挨训挨打。教练很凶，每天不管她如何哭闹，只将她的腿压出难以想象的角度，将她的腰弯成吓人的弧线，还要翻跟头，每天飞上飞下。身上从不缺一块块淤青，一道道檁子，手上伤还没好就又被打了，刘筱月每天除了哭就是哭。终于有一天，好像眼泪流干了，哭不出来了。可是她对练功也已恨之入骨，她受不了了。

    有一次跟着团里巡演到了外省，趁着夜深偷偷跑了出去。她在黑夜里跑啊跑啊，跑了很久，直到她真的跑不动了，瘫在地上。高强度剧烈运动让她直犯恶心，吐出了杂技团里并不好吃的晚饭。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也许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无助与孤独将她深深吞噬。在杂技团积累的泪水好像现在一齐涌了出来，刘筱月在路边哭了很久，直到天边泛白。

    王若雯在晨练时遇到了在路边哭泣的刘筱月。见她身上满是伤痕，还有些脱水的症状，连忙把她抱起来带去了舞团，给她上了药，喂她吃了点东西。当时王若雯也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小姑娘，涉世未深。这么个小女孩儿，她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后来王若雯带着刘筱月去了当地公安局登记，找不到她的亲生父母，就将女孩儿送到了儿童福利院。自己放心不下女孩儿，有时会去福利院看看，给他们表演舞蹈。她发现刘筱月很喜欢舞蹈，每次都是两眼放光直勾勾看着自己跳舞。教了她一两个动作，身体的律动感很好，很有灵气，王若雯忍不住问她：“你喜欢跳舞吗？”“嗯，姐姐跳舞很好看。”王若雯满心欢喜想教她跳舞，还想领养这个女孩儿。可是了解了一下发现自己根本不满足领养要求，心里有些难过。江曲蓉当时还不是团长，知道这件事后，觉得刘筱月条件挺好的，自己膝下无子，又可怜那女孩儿。便与王若雯约定，自己领养刘筱月，让王若雯教她跳舞，一定要教好，学成了就来团里做演员。

    兜兜转转三四年，终于把手续办妥。十二岁的萧晨在舞团的练功房里遇到了十岁的刘筱月。刘筱月先跟着江曲蓉回家将东西收拾好，小女孩儿很是兴奋，自己有妈妈了，有家了！还听说可以跟着这个厉害的大姐姐学跳舞，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是她不知道练舞也不比练杂技轻松多少。当她看到萧晨被王若雯压腿时拼命隐忍的表情，好像又看到了凶巴巴的教练和眼泪涟涟的自己，大叫一声：“我不要练功！”便转身摔门跑出了练功房，萧晨和王若雯两个人都是一愣，才赶忙追着出去。

    “我……我不知道她以前的事……我觉得我对不起她，什么也没管就一厢情愿要教她跳舞……蓉蓉姐……”王若雯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江曲蓉哭诉。

    在萧晨和王若雯看到蹲在楼梯角落的刘筱月，柔声劝了很久之后，才听到刘筱月说：“爸爸妈妈不要我了，把我送去那么恐怖的地方。那么疼、那么累，还要挨打。这里也一样，我不要，我不要！你们都是骗人的！”萧晨听着已是泪流满面，王若雯也是如鲠在喉，可毕竟是自己说要教她，忍着泪水安慰了几句，“那不学舞了，好不好？你不喜欢就不学了，没事的。像以前一样，我们一起玩儿，行不行？”好歹是让刘筱月平静了下来。

    江曲蓉拍着王若雯的背帮她顺气，“小雯，你觉得筱月喜欢跳舞吗？你知道她是喜欢的。她只是害怕，她怕的是被冷漠、被忽视，所有的苦累都要一个人承担，而不是怕练舞，这么点大的孩子怎么会不怕这些？”因为害怕而将自己的心冰冻，锁进坚硬的铁盒子里，挡住了风雨的同时也挡住了阳光雨露。

    “小雯，不要自责，用你的心去温暖她吧。”江曲蓉的话仿佛还在耳边。“老师？”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许的试探，萧晨一向懂事，知道老师在为筱月的事烦心。王若雯转过身，“背肌做完了？过来吧，昨天新学的那段跳一遍我看看。”

    音乐响起，萧晨略显稚嫩的舞姿在眼前飘过，王若雯努力集中精神，自己毕竟是个老师，教好眼前的学生就是当下最重要的事。忽而注意到小玻璃窗边探出个小脑袋，是筱月啊，蓉蓉姐说得没错，筱月是真心喜欢舞蹈的，而且绝对是个跳舞的好苗子。要教她跳舞，一定要！可是怎样她才会不害怕呢。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什么，还是先将精力放在萧晨身上吧，自己也还有舞剧要练。筱月的话，蓉蓉姐会注意的。

    其实刘筱月会在窗边看就有江曲蓉的一番功夫。“小雯老师很温柔的哦，不过学舞嘛，确实也有些辛苦。小雯老师跳舞那么好看也是每天练习的结果。你想不想看看她教学生的样子呢？如果真的不想学跳舞也没关系。”

    刘筱月扒在窗前，看着萧晨在王若雯打的节拍下起舞，王若雯耐心且细致的给她纠正动作，手里虽然拿了根藤条，却只是轻轻点在学生身上，提醒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好。萧晨满头大汗却是相当认真，一抬头，一挥手，仿佛全世界只有舞蹈。刘筱月确实被这一幕幕深深吸引，她喜欢跳舞，从前她是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美妙的事物，直到遇见了小雯姐。可是小雯姐还是严厉的，萧晨已经做了很多遍这个动作了，汗流浃背却是不敢停下，错一罚十，刘筱月看出来了。萧晨的疲惫、自责也尽数被刘筱月收入眼底。但是萧晨就那么一遍一遍的跳着，没有一丝一毫放松。终于看到萧晨休息，王若雯递上水和毛巾，正和萧晨说着什么，两人都是微笑着，好像刚才的严厉与疲惫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刘筱月在窗外看了好几天，王若雯想叫她进去，她却转头就跑，第二天又跑到窗前看。王若雯也没办法，就任她这么看着。

    有一天，王若雯去排练舞剧让萧晨一个人练习时，刘筱月看见萧晨正在耗腿，在门口小声问了一句：“不疼吗？”萧晨正和疼痛斗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啊？什么？”刘筱月又问了一遍：“不疼吗？腿。”“嗯，疼，还挺疼的。”萧晨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很喜欢跳舞，我想跳得和老师一样好。”“小雯老师凶吗？”“老师？老师很好的，一点儿也不凶！只是对舞蹈很认真。但平时很温柔，我很喜欢她。筱月你不用怕，老师很少打人的。跟着音乐舞动的感觉真的很棒，听到老师说跳得不错的时候真的很开心。”萧晨嘿嘿笑了一下，然后又拧了拧身子，将胯摆得更正一些。刘筱月自问，也许自己并不是喜欢跳舞，而只是羡慕别人跳得好罢了。短暂的沉默，萧晨起身活动，问道：“要不要跳一段？”“啊？！”这带着兴奋的语气把刘筱月吓得一愣。“没事，就放音乐随便跳跳，很开心的。”萧晨不管刘筱月在那发愣，自顾自放了段音乐。音乐很欢快，萧晨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舞姿嘛，实在算不上优美，但是却能清晰感受到舞蹈中的喜悦。刘筱月也被感染，和萧晨一起跳起来。王若雯在门外看到是既好气又好笑，“在干嘛呢？功练完了，在这瞎跳？”萧晨连忙道了几声对不起，停了音乐，进把杆甩腰去了。刘筱月被王若雯吓得一抖，这一抖，抖出了王若雯的心疼。王若雯蹲下来搂着刘筱月说到：“别怕别怕，喜欢跳就跳吧，我在门外都看到了，你跳得很高兴吧？”倒是多亏了萧晨闹这么一出，刘筱月明白了自己就是喜欢跳舞的，小心翼翼说出一句：“老师，我也想学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