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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僧祗户与佛图户

    “南九叔。”吴指南和李白两人站在执刀房的门坎外,对着屋里七八个蹲坐着的持刀们做了一个团揖。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高大的房间,东西两面墙下,用泥土加砖石砌了两条长长的低矮土台,上面铺上一些芦花方褥、软藤蒲团,方便在此等候上值的众人坐下休息。

    在最靠南的墙边,有一个名为“木錡(qi)”的武器架,插着几杆木制旗帜和木制“雀环卫刀、班剑”,应该是苏乂这种级别的官员出行时的仪仗器具,这个武器架最里面,还插有一把高高的黑漆长枪,长约八尺,枪尖一看就是纯铁打造,这是一把“真家伙”,让人尤为瞩目。

    门内两侧还各有一个木錡,一个摆放着执行笞刑的“牡荆条”和“轻杖”的“枣木板”以及“重杖”的“对节木”,另一个整齐斜靠着数把带鞘唐横刀,李白进门前解下的莲花剑也放在这个武器架上。

    南九郎起身对着一众同伴说道:“你等继续候值,故人之子,我出去叙叙旧。”

    有别与普通蜀人较为矮小身高,身长过六尺,一看就孔武有力,除了满脸的虬髯胡子和头上一顶黑色,有些泛旧的“浑脱帽”,这个三十多岁的威武大汉,浑身上下穿着十分朴素,但脸上的气质与神情却显得刚毅坚韧,与旁边一众无精打采,一看就是被强制服庸,闲坐无聊的其他执刀有着明显的区别。

    听着口音也不是纯正的蜀地方言,像是河北道一带的语系,又带着很轻微一点北方官话“洛下音”,吴指南能听出来,是因为月娘就是洛阳人士,时不时冒几句出来和自家老头子对话。

    南九郎应该是年少时期在河北道和东都洛阳一带生活过,后来又辗转到了剑南道这里居住,所以口音变得有些似是而非,数种方言杂糅。

    “三郎,十二郎,这么快从牢中领出人,看来今日狱中那群不良人没有为难你们。”南九郎打量了一下跟随在二人身后的纳古。

    “有苏长史手书,无人为难,三郎还以为你充任的就是不良人一职?”吴指南想起后世某部巨作,让不良人这个称呼一下进入大众视野。

    “别把某和那群虽被县司征用,却屡有恶迹,犯事就会被打烂脊背的不良脊烂混为一谈。”

    “那群刑奴,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躲在刑房里,变着法儿折磨犯人。”

    恍然大悟的吴指南连忙转移话题,指着纳古道:“南九叔,他就是此前吐蕃谍子案中,一名暂归我兴吴村新附客户,现已查清,和此案关系不大,苏长史已让他附籍为我的寄田户。”

    “三郎于此案得了一匹良马,我既不懂骑术,也不懂养马、驯马,正好请他回去照料马匹。”其实寄田户就是个人奴仆,在唐朝属于个人资产的一种,作为一个重生人士,吴指南观念中还没有树立起相关概念,口中还用了一个“请”字。

    “才出狱,近日在狱中饮水极少,此时口干舌燥,烦请南九叔讨碗水,让他润润嗓子。”

    “接着。”南九郎扔出一个随身水囊给纳古,纳古这人也有些机灵劲,没敢用他那张嘴直接含住囊口饮用,而是把水囊高高举起,头一仰,让水流入口中,腮帮子一鼓一鼓,喉结接连上下起伏,看来的确是口渴难耐了。

    “哦,你两个小儿郎要学骑术?”南九郎问道:

    还未来得及回答南九郎的问话,县衙牙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

    县衙重地,今日还有上官在堂,在南九郎的带领下,点了两名执刀郎各自拿取棍棒、横刀等武器就疾步从执刀房冲出。

    吴指南和李白、纳古三人,也跟在众人身后去看看热闹。

    你猜是谁?老熟人啊~~~

    吴三龟是也!

    “各位郎君,求求你们啦,让我击个冤鼓吧,我小女都快被人逼良为娼啦!”还是那身农人打扮,瘦小的吴三龟急的都快在衙门前跪下去了。

    “前几日,欧阳县尉还接见过我,和我说过话,吐蕃谍子案我也有功劳啊!”

    “这几日不行,县司官吏在忙重要公务,不见闲杂人等,暂不受理任何问讼,你三日后再来吧。”一名持刀伸手挡住吴三龟说道:

    吴三龟一脸愁容:“三日,黄花菜都凉了,我小女肚子都被搞大了。”

    眼睛尖的吴三龟突然看见众人身后的吴指南和李白二人,对着最先走出来的南九郎再次开口道:“三郎,帮帮忙,你快给南游徼说说,那一日是不是有我协助,县司还奖赏了我二匹布。”

    游徼又名巡游,为秦汉时期官吏中最低级的人员,视为乡吏,有巡察盗贼之责,一直沿用到南北朝时期,唐朝无此秩禄,老百姓不懂,就按照传统把执刀的头称呼为“游徼”。

    看来吴三龟真遇上事了,站在吴指南这个当事人面前,还敢自吹自擂。

    吴指南对着南九郎回头征询的目光点了点头。

    南九郎粗犷的声音响起,呵斥众人:“散了,散了,无事,各回房去。”

    然后在他的带领下,几人走到牙门外一侧的八字墙边继续对话。

    已经急不可耐的吴三龟就开口道:“南游徼,三郎,还请去通禀欧阳县尉,请他带人去救出我的女儿。”

    吴指南:“三龟叔,你先不要急,把事情经过详细说清楚,南九叔才好酌情转告县司,我才从里面办事出来,今日政事繁忙,是京师重要公文到了,无暇审案。”

    对于这个引出吐蕃间谍案的吴三龟,吴指南还是心存善念,当日如果不是巧遇他,长短堂里也不会多出那么多犒赏的财物。

    吴三龟吞咽了一下嗓子,一五一十的说起他特意跑到县衙门前准备击冤鼓的原因。

    两个月前,受到数县交界处新建“佛山寺”僧人蛊惑,吴三龟斟酌一番后,瞒住村正吴大用,带领父母双亲,妻子、一子一女,全家六口人入籍“寺户”。

    寺庙里的“僧值”最先给他一家承诺,他们全家都充作“僧祗户”,六口人每岁只需输送二十斛(石)粟米或者三十斛稻谷供养寺庙僧众,而寄身寺庙后,官府一应租庸调全免,如遇灾年,则减半供给,甚至不须交纳,寺庙还能将储粮反哺饥民,以后寺庙得了州县田地,也优先提供给最早入“寺户”的这泼人。

    好行小慧,有点小聪明的吴三龟听闻之下,自己搬起指头计算了一番,自家两代人有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有三十亩地用来种植桑树养蚕,其余七十亩地依照不同年份,产粮八斗至一斛,七十亩能得粮食五十斛至七十斛。

    原来给官府缴纳赋税是每人每年粟二斛,或者稻谷三斛,全家除开没有成年的儿女,四口人上缴粟八斛,或者十二斛稻谷,比供养寺庙僧人的少。

    但是,官府税赋里面还有庸,每个成年男子六十岁前每年至少二十天,如果不愿意去,须每日纳绢三尺,或者布三尺七寸五,二十天就是六丈绢,七丈五尺布,他家丁男二人,就是十二丈绢,十五丈布。

    此外还有“调”,每人每年缴纳绢、绫二丈,绵三两或者布二丈四,麻三斤,四口人就是绢绫八丈,绵十二两,或者布九丈六,麻十二斤。

    最后,给官府缴纳租调之物还需要自己雇佣牛马车,送至县司仓廪,这一来一去都是自家掏的“运脚钱”啊!

    两相对比之下,自我感觉捡了大便宜的吴三龟,毅然决然的入了“寺户”。

    等羊入虎口的吴三龟一家画指为可办理好入籍手续,寺庙里掌管一切律令、杂务的三纲之一“都维那”就改口宣布,“僧祗户”需要每年给佛山寺输送粟米六十斛,或者稻谷八十斛,这是从北魏时期“沙门统”昙曜就定下的规矩,美其名曰“魏始民力以奉释氏”,之前的僧值是临时上值,不熟悉沙门规定,说的不算。

    听到这里,吴指南不禁惊讶:“临时工甩锅行为在古代寺庙就有了啊!”

    现在连自家田地所有权都被兼并成寺庙私产的吴三龟一家,此时此刻不得不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就算把所有桑树砍了,全种上稻谷,每年结余的粮食根本不够全家六口人吃食。

    迫不得已的吴三龟一家除了对原来田地深耕细作,期盼收成更好一些以外,作为乡村木匠的吴三龟借着外出耕种之际,还捕捕鱼、砍伐一些木头制作小家具换补家用。

    这也是当日他泛舟郪江的原因。

    而吴三龟因识破吐蕃间谍身份得到的二匹汉州紵布赏赐也被强征而去。

    不仅如此,就在昨日,佛山寺三纲之中最有权力的“寺主”,也就是后世称为“主持”的佛寺管理层第一人------昭晟阇梨既然是个佛门败类,看上了吴三龟还不满十四岁,含苞待放,婷婷玉立的小女儿,提出收其为“养女”,还别有深意的告诫,说此举源自南梁“皇帝菩萨”萧衍,他就曾恩准建康城中最大的寺院“同泰寺”僧众收民女民妇为“养女”。

    被饿死的梁武帝,死前求一口蜂蜜都得不到,他立的规矩也能传承?

    吴三龟之女有幸成为寺主的养女后,他们一家就可以地位超然,接受其他寺户供养,不须自己耕种,但需要吴三龟回到兴吴村去传教,让更多村民来寺庙“皈依”礼佛。

    如果吴三龟一家懂得起,自然是好处多多,如若不然,就将把他们一家改籍成最为下贱的“佛图户”,也就是寺庙之中最底层的私奴,一般是身犯重罪的犯人担当,不仅岁兼营田输粟,女人要去干苦活,比如扫洒寺院,浆洗全寺僧人衣裳,男人还要被发配去临近通泉县做苦工、铜炉役等重活,又称为“白徒”。

    “乡下人精”吴三龟黄粱美梦破灭,事情发展到还要上供自家女儿的地步,越想越气的吴三龟今早借口田里还要插秧外出,仗着前几日间谍案中接触过县司欧阳县尉的胆量,来县衙击登闻鼓、肺石,求县司一干官吏等为他伸张正义,救下年幼的女儿。

    “养你妹的女,就是让别人未成年的女儿去当那啥啥,当通房丫鬟,尼玛,哪个懂不起吗?”吴指南内心正在叱骂,就听到旁边骂声惊起。

    “他奶奶卖铺盖卷儿~~~~岂有此理,看我不手刃了此等秃驴!我剑啦?”还未等到吴指南骂出口,站在身旁的李白就出口吴指南的“名言”,脏话果然是最容易感染人滴!

    而已有一对儿女的南九郎也是同理心作祟,推己及人的蹙起浓眉,咬紧牙关,一双粗大的双手紧握成砂锅大的拳头:“寺奴儿,怎可如此欺人过甚,让你尝尝某的一十二......”关键时刻,南九郎却突然闭口。

    就连嘴里含着“五香丸”,浑身上下慢慢变得不臭的纳古也“呜呜”点头,做了一个用手割颈的手势,此举一下拉近了彼此稍远的心理距离,让人大感舒服。

    吴指南也不含糊,对着南九郎叉手为礼:“敢请南九叔再去通禀苏长史,就说,我吴指南愿同十二郎先去佛山寺打探消息,如若吴三龟所言属实,我等只求想法救回三龟叔小女,不会擅犯唐律,居丧期满后愿随侍长史左右,绝无二言。”

    李白义愤填膺的加重语气道:“请转告长史,我等此举乃是敢誓丹衷,节义满腔,为人排患耳!”

    “三郎,某没有看错你,是咱军汉脾气,我这就去通禀。”南九郎又一次使劲拍打吴指南肩膀。

    “南九叔,有点痛,你的手劲好大呀!”吴指南苦笑着揉了揉肩部。

    南九郎疾步往前走去,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笑着说道:

    “我也同去,论揍人、兵刃互博,整个梓州某敢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执刀堂中那杆八尺四棱燕尾矛矟(shuo),就是我使得,当年我可是步槊队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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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唐代妇女不授田,只有寡妻妾可得口分田三十亩,而以工商为业者,永业、口分减半给之,居狭乡者不授田,所以,吴三龟家两代人按宽乡有一百亩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