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人来人往，春去春回
暮色街头，夕阳西下，周道走在刚下过雨的大街上，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淋湿，残破的鞋子上还有少许污泥，鞋尖破漏出来的脚指头无情地嘲笑他的落魄，屋檐下滴落的雨水嬉笑着、同他头发上的水珠一起落到青石板上。
午后的雨总是那么清凉，为炽热的夏天带来了一个美丽的黄昏，同时也带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晚霞高高的挂在天上，阳光穿透云层洒落人间，遗憾的是这个黄昏没有彩虹，也没有鸿雁，只有被打湿羽毛的稚鸟和犹如落汤鸡一样凄凉的流浪汉。
他孤独而又坚定的走着，头发凌乱的散落在脸上，它在雨水的作用下凝成一个个疙瘩，看起来就像是枯老的枝条，跟它一样的迟暮，仿佛秋天的落叶，破败且荒凉。
黑瓦青屋头上开始升起炊烟了，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饭，不知道为什么，周道感觉不到饥饿的存在。
他只记得自己有个名字，但是自己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路的尽头是什么地方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人们总是会习惯性的、有目的性的去做一件事，前提是脑海里存在对这件事情的认知，知道这件事情可能的走向和应对突发情况的方法。
周道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路过了很多地方。
他开始厌倦了。
落叶还知道归根，人生如果没有方向，活着就像行尸走肉。
他停下了，坐在池塘边的榕树下，静静的看着夜幕降临。
夜晚有个最迷人的地方，因为它足够黑暗。
看不见有时候是一件好事，因为它可以避免很多麻烦，正如周道脸上的头发，它挡住了野猫锐利的眼神、还有稚子好奇的目光。
周道的脸隐藏在乱糟糟的头发下，以至于人们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更看不出他的落寞。
他在榕树下坐了一个晚上，夏天的蚊虫很多，它们如同嗜血的魔鬼一样贪婪的、疯狂的汲取周道的生命精华，然后纷纷撑死在池塘边、榕树下。
一夜无眠，周道没有睡着，换作别人的话早就困倦难挡，但是周道却没有丝毫的困意，他只是很疲惫、很疲惫的睁着空洞的眼睛，愣愣的看着池子里的鱼儿出神。
荷花早就谢了，荷叶守护着残存的莲子，仿佛在守护着生命的希望。
新的一天开始了，朝阳又重新洒在大地上，昨天的雨下的刚刚好，人们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开始了今日的劳作。
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土地里挥洒汗水，稻谷茁壮的成长，玉米在烈日下发芽。
正午的骄阳似火，周道坐在榕树下，乘着偶尔吹来的凉风，眼皮很久才眨动一下。
人们陆续从土地里回来，从山上带回来的泥土被留在门口，平日里爱得深沉的土地此刻好似河底的淤泥，被他们无情的抛弃。
周道也被世界抛弃，仿佛与世隔绝，占据了榕树下的一个小角落，蜷缩着身子，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说话。
蚂蚁顺着他的脚爬到头顶，最后失落的离开，这里没有它想要的东西。
他还剩下什么？一具活着的尸体？还是一颗死寂的灵魂？
有时候孤独或许就是这样，不被需要、没有价值。
如此过了三天，周道枯坐了三天，如果没有人打扰的话，他或许会一直坐到生命的终结，又或许直到想起什么。
一天傍晚，有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女该蹑手蹑脚地向他走来，可以看出她很害怕，眼睛里的怯懦和行为上的犹豫都在无形的述说她内心的恐惧。
“那个，爷爷让我给你带碗饭。”
她把藏在身后的米饭和筷子放在周道身前三尺处，然后小跑着离开，步伐很是轻快。
周道淡淡的看了一眼，几块水煮土豆和白菜轻飘飘的盖在米饭上，它似乎浇灌过什么汤，米饭看起来红彤彤的，十分诱人的样子。
他没有食欲，看一眼之后就再也没有注意过。
半个时辰之后，小女孩回来了，看着纹丝不动的饭菜，她好像非常生气，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之后收拾好饭碗离开了。
她甚至没有留下来说点什么的欲望，周道也没有解释的心情，依旧坐在原地，姿势都没有变过。
如此又过了几天，小女孩坚持不懈地给他送饭，这几天里又下了一场雨，小女孩出来看过他一次，似乎在确认他死了没有。
让她好奇的是，水米不进的周道是怎么活过这么多天的？
但是从那天之后，她就没有继续给周道送饭了，似乎她已经知道无论多好、多美味的饭菜周道都不会动它一口。
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一个月之后周道还是那个样子，坐在树下像个活死人一样一动也不动。
他怪异的表现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休闲生活提供了谈资和本钱，人们都在猜测这是哪里来的怪人。
有说他是天上下凡的谪仙，也有说他是无家可归的旅人，最离奇的是，有人说他是地府跑出来的孤魂野鬼，因为他浑身脏乱邋遢，看起来就跟个讨命的恶鬼一样。
随着谈论的次数增多，人们慢慢的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榕树下多出来一个不会动的人，而村里的小孩也开始跑到他的身边玩耍。
因为他们发现，无论他们怎么挑弄这个流浪汉，他都不会动一下，更不用说生气了。
胆子大的小孩儿甚至敢用树枝挑开周道的头发，似乎很想看看他的脸跟大伙儿是不是一样的。
但是让他们失望的是，这张脸不仅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甚至还可以说有点好看，除了脸上的泥渍多了些，在某些程度上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人间迎来了立秋。
田地里的稻穗几近成熟，山上种植的玉米也到了可以收获的季节。
煮熟的玉米有种独特的清香，散发着诱人的味道，无论男女老少，煮玉米都是人们最喜爱的食物之一。
周道来到这里三个月了，他看着榕树叶子从翠绿变成青黄，然后看着它一片片掉落。
深秋了，家家户户充斥着丰收的喜悦，房前屋后堆满了稻谷桔梗和金灿灿的玉米。
喜悦的情绪洋溢在人间，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仿佛每个人都在为收获而感到开心。
但是周道不仅没有开心，反而有些难过，因为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听不到蟋蟀悦耳的歌声了。
孤独再一次席卷了他，像是最猛烈的风暴，它肆虐着、想要把人撕碎。
周道闭上眼睛不愿去想，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希望睡着之后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痛苦了。
这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寒冬了，他很幸运的在人间的第一场初雪中醒来，但同时他也很不幸的错过了树叶凋落的过程，错过了金桂弥漫的幽香。
雪下的很大，整整持续了三天两夜，天地间仿佛裹上了一层银装，周道的身上也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远看着像是个雪人一样。
雪停之后小孩子们开始出来玩耍，一个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穿着大棉袄、戴着皮手套，尽管小脸冻得通红，也抵挡不了他们对打雪仗和堆雪人的热爱。
周道静静的看着之前给他送饭的那个小女孩在他身边堆起了一个跟他一样高的雪人，像是要让雪人跟周道为伴似的，她把它紧紧的挨着周道堆起，同样靠在榕树下，看起来就像是一对伙伴。
周道第一次觉得她红彤彤的小脸非常可爱，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谁料这个举动把小女孩吓了一跳，她急忙跑开了。
周道心里一阵失落，看着一旁的雪人，忽然觉得它也很可爱，虽然它歪歪扭扭的，鼻子都偏了，但是周道不嫌弃，反而觉得雪人跟他现在样子相似极了。
冬天异常寒冷，晚上总是会刮起大风，人们围坐在火炉边享受着温暖畅聊着今年的收获，没有注意到今夜又下了一场雪。
雪堆积的更深了，淹没了周道半个身子，也淹没了身旁的雪人。
他们俩看起来一样高，除了周道偶尔眨动一下的眼睛之外，现在的他和雪人在外观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第二天小女孩又来了，她站在榕树下找了好久，沿途留下了一条条凌乱的足迹，终于找到了被大雪埋葬的两个孤独的雪人。
她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眉头一直皱着，用手扒拉了半天才把周道和雪人的身体挖出来。
周道注意到她今天没有戴着手套出门，一双小手被冰雪冻得发红发紫，心里开始有些心疼。
她应该才十岁吧？这个年纪应该是和小伙伴尽情玩耍的年纪，怎么她的脸上写满了忧伤？
周道默默的看着她，看着她哈着气暖手，看着她慢慢的坐在榕树的另一边。
她说话了，她的爷爷好像病了，她的担心正是因为这个。
她说了很久、很久，某个时刻忍不住哭了出来，哭的很伤心，周道感觉自己更心疼了。
他开始懂得了一些什么东西，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无力的放下，因为小女孩要走了。
周道看着她慢慢离去，一路走到门边，擦干眼泪之后才进屋，懂事得让人心疼。
人间有太多的疾苦，是人就会有生老病死，这是自然的法则，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周道叹息良久，缓缓闭上了眼睛，他连自己从哪里来都不知道，又如何去改变一些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小女孩又来了，眼睛通红着带来了两个斗笠，一个放在周道头上，另一个放在雪人头上。
几天下来斗笠上堆满了雪花，几乎每个夜里都在下雪，周道开始听到前面房子里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咳嗽声往往一开始就会持续到天亮。
小女孩的爷爷挺不了多久了，他多半看不到明年的春天了，周道忽然有点难过，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七天之后，老人家走了，这天雪下得很大，好像老天爷也为他的离去而悲伤。
村子里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但是没有人露出过笑容，每个人脸上都是沉甸甸的，村子里总共就这么点人，每死去一个都是一件大事。
这一天小女孩坐在树下说了很多话，哭了又哭，直到天快亮时才离开。
周道也在这一天知道了小女孩家里没有别人了，爷爷是她最后的亲人，过几天就要被隔壁村子的舅舅家接过去。
老人的后事操办了五天，周道在榕树下听了五天的木鱼声、哭泣声。
老人终于下葬了，这个期间小女孩又来看过周道一次，之后的日子里周道的身边除了雪人之外就再也没有了别人。
孤独再一次将他淹没，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冷清、和孤寂。
他开始讨厌黑夜，总觉得它太过漫长，漫长得让人看不到希望。
大雪已经将他的身子完全掩埋，只留下一双黑乎乎的眼珠子，跟埋葬在后山上的老人一样，眼睛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天什么时候会亮？春天什么时候会来？而他什么时候会死？
三个不同的问题都有一个相同的答案。
周道不知道，他仿佛永远都不会死一样，不用吃喝，不用劳动，他的生命好似无穷无尽，直到长满了胡须，头发又长了一截。
长达一个冬天的漫长等待，池塘上的冰面终于融化了，周道的眼睛从雪堆里露了出来。
他看着大榕树开始抽出第一只嫩芽、看着苍白的大地变成翠绿的青色、看着枯死的荷花开始焕发生机。
春天终于来了，又熬过一年。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熬着熬着就又过了一年。
春天的生机很快遍布大地，南飞的孤雁回来了，耳畔又开始响起熟悉的蟋蟀声。
如此过了没有小女孩的五年，五年后，她长大，也要嫁人了。
嫁人之前她来看望周道，她脸变成熟了，成熟到周道差点没有认出来。
她的脸上又重新绽放了笑容，但是周道眼睛里的最后一道光亮却消失了。
因为他忽然觉得，他该走了，这个待了五年的地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留念的了。
于是他离开了，在一个夜里，正如他来时一样，没有人在意，也不会有人在意。
坐了五年多的大榕树下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个半尺深的小坑、和一片光秃秃的树皮，那是他曾经来过的痕迹，只是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了。
午后的雨总是那么清凉，为炽热的夏天带来了一个美丽的黄昏，同时也带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晚霞高高的挂在天上，阳光穿透云层洒落人间，遗憾的是这个黄昏没有彩虹，也没有鸿雁，只有被打湿羽毛的稚鸟和犹如落汤鸡一样凄凉的流浪汉。
他孤独而又坚定的走着，头发凌乱的散落在脸上，它在雨水的作用下凝成一个个疙瘩，看起来就像是枯老的枝条，跟它一样的迟暮，仿佛秋天的落叶，破败且荒凉。
黑瓦青屋头上开始升起炊烟了，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开始准备今天的晚饭，不知道为什么，周道感觉不到饥饿的存在。
他只记得自己有个名字，但是自己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路的尽头是什么地方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人们总是会习惯性的、有目的性的去做一件事，前提是脑海里存在对这件事情的认知，知道这件事情可能的走向和应对突发情况的方法。
周道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路过了很多地方。
他开始厌倦了。
落叶还知道归根，人生如果没有方向，活着就像行尸走肉。
他停下了，坐在池塘边的榕树下，静静的看着夜幕降临。
夜晚有个最迷人的地方，因为它足够黑暗。
看不见有时候是一件好事，因为它可以避免很多麻烦，正如周道脸上的头发，它挡住了野猫锐利的眼神、还有稚子好奇的目光。
周道的脸隐藏在乱糟糟的头发下，以至于人们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更看不出他的落寞。
他在榕树下坐了一个晚上，夏天的蚊虫很多，它们如同嗜血的魔鬼一样贪婪的、疯狂的汲取周道的生命精华，然后纷纷撑死在池塘边、榕树下。
一夜无眠，周道没有睡着，换作别人的话早就困倦难挡，但是周道却没有丝毫的困意，他只是很疲惫、很疲惫的睁着空洞的眼睛，愣愣的看着池子里的鱼儿出神。
荷花早就谢了，荷叶守护着残存的莲子，仿佛在守护着生命的希望。
新的一天开始了，朝阳又重新洒在大地上，昨天的雨下的刚刚好，人们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开始了今日的劳作。
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土地里挥洒汗水，稻谷茁壮的成长，玉米在烈日下发芽。
正午的骄阳似火，周道坐在榕树下，乘着偶尔吹来的凉风，眼皮很久才眨动一下。
人们陆续从土地里回来，从山上带回来的泥土被留在门口，平日里爱得深沉的土地此刻好似河底的淤泥，被他们无情的抛弃。
周道也被世界抛弃，仿佛与世隔绝，占据了榕树下的一个小角落，蜷缩着身子，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人说话。
蚂蚁顺着他的脚爬到头顶，最后失落的离开，这里没有它想要的东西。
他还剩下什么？一具活着的尸体？还是一颗死寂的灵魂？
有时候孤独或许就是这样，不被需要、没有价值。
如此过了三天，周道枯坐了三天，如果没有人打扰的话，他或许会一直坐到生命的终结，又或许直到想起什么。
一天傍晚，有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女该蹑手蹑脚地向他走来，可以看出她很害怕，眼睛里的怯懦和行为上的犹豫都在无形的述说她内心的恐惧。
“那个，爷爷让我给你带碗饭。”
她把藏在身后的米饭和筷子放在周道身前三尺处，然后小跑着离开，步伐很是轻快。
周道淡淡的看了一眼，几块水煮土豆和白菜轻飘飘的盖在米饭上，它似乎浇灌过什么汤，米饭看起来红彤彤的，十分诱人的样子。
他没有食欲，看一眼之后就再也没有注意过。
半个时辰之后，小女孩回来了，看着纹丝不动的饭菜，她好像非常生气，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之后收拾好饭碗离开了。
她甚至没有留下来说点什么的欲望，周道也没有解释的心情，依旧坐在原地，姿势都没有变过。
如此又过了几天，小女孩坚持不懈地给他送饭，这几天里又下了一场雨，小女孩出来看过他一次，似乎在确认他死了没有。
让她好奇的是，水米不进的周道是怎么活过这么多天的？
但是从那天之后，她就没有继续给周道送饭了，似乎她已经知道无论多好、多美味的饭菜周道都不会动它一口。
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一个月之后周道还是那个样子，坐在树下像个活死人一样一动也不动。
他怪异的表现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休闲生活提供了谈资和本钱，人们都在猜测这是哪里来的怪人。
有说他是天上下凡的谪仙，也有说他是无家可归的旅人，最离奇的是，有人说他是地府跑出来的孤魂野鬼，因为他浑身脏乱邋遢，看起来就跟个讨命的恶鬼一样。
随着谈论的次数增多，人们慢慢的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榕树下多出来一个不会动的人，而村里的小孩也开始跑到他的身边玩耍。
因为他们发现，无论他们怎么挑弄这个流浪汉，他都不会动一下，更不用说生气了。
胆子大的小孩儿甚至敢用树枝挑开周道的头发，似乎很想看看他的脸跟大伙儿是不是一样的。
但是让他们失望的是，这张脸不仅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甚至还可以说有点好看，除了脸上的泥渍多了些，在某些程度上跟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人间迎来了立秋。
田地里的稻穗几近成熟，山上种植的玉米也到了可以收获的季节。
煮熟的玉米有种独特的清香，散发着诱人的味道，无论男女老少，煮玉米都是人们最喜爱的食物之一。
周道来到这里三个月了，他看着榕树叶子从翠绿变成青黄，然后看着它一片片掉落。
深秋了，家家户户充斥着丰收的喜悦，房前屋后堆满了稻谷桔梗和金灿灿的玉米。
喜悦的情绪洋溢在人间，在这片小小的天地，仿佛每个人都在为收获而感到开心。
但是周道不仅没有开心，反而有些难过，因为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听不到蟋蟀悦耳的歌声了。
孤独再一次席卷了他，像是最猛烈的风暴，它肆虐着、想要把人撕碎。
周道闭上眼睛不愿去想，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希望睡着之后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痛苦了。
这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寒冬了，他很幸运的在人间的第一场初雪中醒来，但同时他也很不幸的错过了树叶凋落的过程，错过了金桂弥漫的幽香。
雪下的很大，整整持续了三天两夜，天地间仿佛裹上了一层银装，周道的身上也堆积了厚厚的一层，远看着像是个雪人一样。
雪停之后小孩子们开始出来玩耍，一个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穿着大棉袄、戴着皮手套，尽管小脸冻得通红，也抵挡不了他们对打雪仗和堆雪人的热爱。
周道静静的看着之前给他送饭的那个小女孩在他身边堆起了一个跟他一样高的雪人，像是要让雪人跟周道为伴似的，她把它紧紧的挨着周道堆起，同样靠在榕树下，看起来就像是一对伙伴。
周道第一次觉得她红彤彤的小脸非常可爱，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谁料这个举动把小女孩吓了一跳，她急忙跑开了。
周道心里一阵失落，看着一旁的雪人，忽然觉得它也很可爱，虽然它歪歪扭扭的，鼻子都偏了，但是周道不嫌弃，反而觉得雪人跟他现在样子相似极了。
冬天异常寒冷，晚上总是会刮起大风，人们围坐在火炉边享受着温暖畅聊着今年的收获，没有注意到今夜又下了一场雪。
雪堆积的更深了，淹没了周道半个身子，也淹没了身旁的雪人。
他们俩看起来一样高，除了周道偶尔眨动一下的眼睛之外，现在的他和雪人在外观上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第二天小女孩又来了，她站在榕树下找了好久，沿途留下了一条条凌乱的足迹，终于找到了被大雪埋葬的两个孤独的雪人。
她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眉头一直皱着，用手扒拉了半天才把周道和雪人的身体挖出来。
周道注意到她今天没有戴着手套出门，一双小手被冰雪冻得发红发紫，心里开始有些心疼。
她应该才十岁吧？这个年纪应该是和小伙伴尽情玩耍的年纪，怎么她的脸上写满了忧伤？
周道默默的看着她，看着她哈着气暖手，看着她慢慢的坐在榕树的另一边。
她说话了，她的爷爷好像病了，她的担心正是因为这个。
她说了很久、很久，某个时刻忍不住哭了出来，哭的很伤心，周道感觉自己更心疼了。
他开始懂得了一些什么东西，手指轻轻动了一下，最后还是无力的放下，因为小女孩要走了。
周道看着她慢慢离去，一路走到门边，擦干眼泪之后才进屋，懂事得让人心疼。
人间有太多的疾苦，是人就会有生老病死，这是自然的法则，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周道叹息良久，缓缓闭上了眼睛，他连自己从哪里来都不知道，又如何去改变一些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小女孩又来了，眼睛通红着带来了两个斗笠，一个放在周道头上，另一个放在雪人头上。
几天下来斗笠上堆满了雪花，几乎每个夜里都在下雪，周道开始听到前面房子里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咳嗽声往往一开始就会持续到天亮。
小女孩的爷爷挺不了多久了，他多半看不到明年的春天了，周道忽然有点难过，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七天之后，老人家走了，这天雪下得很大，好像老天爷也为他的离去而悲伤。
村子里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但是没有人露出过笑容，每个人脸上都是沉甸甸的，村子里总共就这么点人，每死去一个都是一件大事。
这一天小女孩坐在树下说了很多话，哭了又哭，直到天快亮时才离开。
周道也在这一天知道了小女孩家里没有别人了，爷爷是她最后的亲人，过几天就要被隔壁村子的舅舅家接过去。
老人的后事操办了五天，周道在榕树下听了五天的木鱼声、哭泣声。
老人终于下葬了，这个期间小女孩又来看过周道一次，之后的日子里周道的身边除了雪人之外就再也没有了别人。
孤独再一次将他淹没，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冷清、和孤寂。
他开始讨厌黑夜，总觉得它太过漫长，漫长得让人看不到希望。
大雪已经将他的身子完全掩埋，只留下一双黑乎乎的眼珠子，跟埋葬在后山上的老人一样，眼睛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天什么时候会亮？春天什么时候会来？而他什么时候会死？
三个不同的问题都有一个相同的答案。
周道不知道，他仿佛永远都不会死一样，不用吃喝，不用劳动，他的生命好似无穷无尽，直到长满了胡须，头发又长了一截。
长达一个冬天的漫长等待，池塘上的冰面终于融化了，周道的眼睛从雪堆里露了出来。
他看着大榕树开始抽出第一只嫩芽、看着苍白的大地变成翠绿的青色、看着枯死的荷花开始焕发生机。
春天终于来了，又熬过一年。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熬着熬着就又过了一年。
春天的生机很快遍布大地，南飞的孤雁回来了，耳畔又开始响起熟悉的蟋蟀声。
如此过了没有小女孩的五年，五年后，她长大，也要嫁人了。
嫁人之前她来看望周道，她脸变成熟了，成熟到周道差点没有认出来。
她的脸上又重新绽放了笑容，但是周道眼睛里的最后一道光亮却消失了。
因为他忽然觉得，他该走了，这个待了五年的地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留念的了。
于是他离开了，在一个夜里，正如他来时一样，没有人在意，也不会有人在意。
坐了五年多的大榕树下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个半尺深的小坑、和一片光秃秃的树皮，那是他曾经来过的痕迹，只是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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