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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枯井中人 (1)

    孟去病浑没料到江南出手如此干脆利落,还没来得及装出渐渐从昏迷中苏醒的样子,就已经被她拖至屋外,丢入了井里,只顾得上啊的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径直落下,掉到了井底,亏得井里没水,倒是积了厚厚的落叶,虽是吃惊不小,幸好没有受伤。

    他仰头去看,井口处只露出一点光亮,心里有些惊惶,张嘴大喊,“来人,快救我出去。”喊了半天,无人理他,反倒是那点亮光渐渐黯淡,终于变得漆黑一团,却是日头西落,夜色降临。

    过了一会,他觉得寒意袭来,蜷缩了身子,将枯叶覆盖在身上,稍稍暖和一点,头倚靠在井壁上,心里想着:到了明天,等那女孩再来找我,我倒不如就说我的瘫症是被她丢入井里,跌伤所致。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将我赶了出去,我也正好留在这里打探小青的下落。只是那女孩刁蛮得很,刑小天若是没法厮混进来,单只是靠我,却是万难。

    他心里既是记挂小青,不免对自己的瘫症生出懊恼,朝自己的腿上重重地捶的几下,却是毫无知觉,想着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存于世上,拖着这么一副无用的身躯,既不能替父报仇,更连累得小青被人掳走,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到了眼眶,记起孟霁云叮嘱过他,不可再哭,强自抑住,不住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孟去病啊孟去病,就算你流再多的眼泪,也救不回来爹爹,更救不了小青,眼下要沉住气,哄住了那个恶婆娘,想法从她嘴里套出话来。

    他想起江南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心里想:这个女孩年纪不大,行事泼辣,多半是仗着她爹是神剑山庄的庄主平日里嚣张跋扈得惯了。心念及此,他对江南心生厌恶,只是想着要把她哄住了,才能留在这别院当中,便在心里盘算着,到了明天该如何与江南分说,既要有理有据,还不能把她得罪得太厉害。他一边琢磨,一边犹自想着,要是刑小天在,八成能想出更好的说辞。

    这些天来,孟去病看到刑小天总是眉头紧锁,神情阴郁,唯只在编出谎话哄得郝老六和罗大胆一路跟随时,才略略显出往日的口吐莲花、诈计百出。孟去病初时尚不明白刑小天为什么编出种种谎话,非要带着郝老六和罗大胆赶到洛阳,略一思忖,便即明白:刑小天就算再是机智过人,毕竟不会武功,身边相伴的也只是一群小乞丐,他是要用宝藏为饵,引得郝老六替自己办事。至于要办什么事,那便只有刑小天自己才知道。

    至于刑小天为什么要带着自己,孟去病却是早已想得明白。每次看到刑小天投过来充满恶意的目光,他就知道,小青若是救了回来也就罢了,若是救不回来,刑小天定然不会放过自己。关于这一节,孟去病心里倒是坦然,于他而言,若能救回小青,就是拼出性命也是心甘情愿。

    他坐在枯井当中,脑子里思虑万千,过了许久,方才困意上来,昏昏欲睡,正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仿佛听到井壁里传来隐隐的哭声。他心想:我一定是在做梦,这枯井里面四处都是石壁,怎么会藏得有别人。便终于沉沉睡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井口处投下来一点阳光。孟去病心里想着,再过得一会,那个凶蛮的女孩估计就会来找我,我须得装出伤得甚重的样子,才能将她吓住。心念及此,他躺在井底,摊开手脚,微微眯缝双眼,偷眼看着井口,只等那个女孩探头出来,便要装得受伤极重,大声呻吟。

    可是他左等不见人来,右等井口处空无一人,一直等到日头复又西斜,始终没有等来一个人。他心里有些慌乱,更兼腹中饥饿,犹自不住地暗自宽慰,心里想:她必是躲在暗处,偷偷观看,我只需再忍得片刻就好。他就这么一直等到天色大暗,复又到了晚上,觉得身子僵硬,疲乏困顿,一阵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这一晚上时睡时醒,耳中总是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哭。他心里想:莫不是这井底太深,离得阴曹地府近了,听到地下的鬼在哭?这么一想,他猛地惊醒,再侧耳倾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第三天的白天那个女孩依旧没有出现,到了黄昏时分,孟去病终于明白过来,人家多半是将自己丢入井里,便将此事全然置于脑后,早就不记得还有一个人被丢弃在此。想到这里,他变得又急又怒,用力拍打井壁,扬声大喊,各种恶毒的言辞骂出口来,想着能被那个女孩听见,最好是把她激怒,说不定就会命人将自己带出井底,哪怕此后打骂相加,也好过孤身一人被遗弃在此。

    可是任他怎么叫骂,始终无人理睬,到后来骂不动了,他只能倚着井壁,看着井口的亮光一点点的消失,觉得腹中饥饿难耐,喉咙处也干渴得好似着火一般,唯有在心里一遍遍地咒骂,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昏睡过去,朦胧当中听得井壁里传出呜呜的哭声。他翻了个身,却听得那哭声越发的响,他伸手拍打井壁,将嘴贴上去,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是鬼吗?是不是死得很冤枉,所以每日在地里哭个不休?”

    哭声陡然停了下来,有个声音低声惊呼,旋即没了声响。过了半晌,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井壁里传了出来,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等孟去病回答,那女子幽幽地说道:“唉,不管你是谁,沦落至此,你也一样是个可怜人吧。”

    孟去病听她说话的声音轻柔婉转,甚是好听,只是语调凄凉,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有什么伤心事?”那女子似乎被他问及心事,又是哀哀地哭泣起来。孟去病不住地拍打井壁,大声说道:“你有什么伤心事只管说出来。哦,我知道了,是不是这家的主人欺负你。神剑山庄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头,却原来都是一群恶人!”

    那女子听了却是一怔,说道:“你说什么神剑山庄?”她略一停顿,旋即明白过来,说道:“你说的该是这家宅院后来的主人吧?我活着的时候,这家宅院的主人是一个致仕赋闲在家的官员,我是他的小妾。”听了这话,孟去病悚然一惊,吓得浑身寒毛直竖,说不出话来。

    那女子等了一会,听孟去病一语不发,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你现在知道我是鬼了,是不是吓着你了?”孟去病强作镇定,说道:“我方才有点害怕,现在不怕了。你既然是鬼,为什么会在这里哭泣?”

    那女鬼叹道:“我只道活在世上受人欺负,死了便可一了百了。哪知道就算是做了鬼,也一样命苦得很。”孟去病听她语气哀婉可怜,脑中仿佛看到一个清秀明媚的女鬼在井壁的另一边悲伤哭泣,一时之间生出打抱不平的心志,不再惧怕,说道:“你有什么伤心事,只管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

    那女鬼叹道:“我活着的时候就常被老爷的正妻欺侮,有一回我负气不过,悬梁自尽。等我醒来,才发现自己被人草草埋入土里,成了孤魂野鬼。没过多久,这龙门山的山君就找上门来,说是看我长得有几分姿色,非要我做他的小妾。我想着,我活着的时候就是做人家的小妾,怎么死了还要给人家当小妾,百般不肯。可是我只不过是一个孤零零的女鬼,怎么抵得过山君?到最后也只好从了他。”

    孟去病骂道:“原来这山君也不是个好东西。等我出去以后,找到山神庙,一把火把他的塑像给烧了。”那女鬼说道:“若只是一个山君也就罢了。偏偏这山君的正房夫人凶悍得很,得知山君纳了我做小妾,就隔三差五地上门来打骂。”

    孟去病怒道:“她要怪,自去怪山君去,为什么要对你打骂!”那女鬼说道:“山君夫人说,都只怪我长得狐媚,勾引了她丈夫。上回来大闹了一场,走的时候丢下话来,我若是再留山君在此过夜,绝不会轻饶了我。”

    这时候突然听到有马匹鸣叫,紧接着传来乓乓的敲门声,有个声音喊道:“月娘,快开门,山君大老爷要来看你。”那女鬼慌忙说道:“不好,山君来了。你莫要发出一点声响,若是被山君听到,可不得了。”

    孟去病虽是心存疑惑,到底不明就里,只得屏息不语,伏耳在壁,凝神倾听。听声音可知那女鬼打开了屋门,接着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竟是将井壁震得微微颤动,孟去病不由得心中暗暗惊惧,心想:这山君多半身材极是巨大,故而一脚踏出便发出偌大的声响。随后他就听到一个声音如炸雷一般,说道:“月娘小宝贝,真是想死我了,快让我抱抱。”

    月娘似乎对山君甚是畏惧,不敢不依,传来裙裾拂地之声和女子低低的呻吟。孟去病未涉人事,初时听得不太明白,等明白过来,脸腾得一红,赶紧将耳朵离开了井壁。过了许久,他才隐约听到有说话声传过来,便又伏耳上去,听到月娘说道:“我去命下人给你烫壶酒、炒几个小菜。”山君大笑道:“如此甚好!今晚我就在这里留宿。”

    一会功夫,下人端上来酒菜,山君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听月娘弹琴,听到畅快处,说道:“月娘,我家那个臭婆娘是不是来叨扰过你?哼,她要是再敢来闹,看老子不把她休掉。”他这里话音未落,方才敲门的小厮突然又是乓乓的敲门,喊道:“山君老爷不好了,主母来了。”

    一听这话,山君吃惊不小,连声喊着,“快快牵马,速速回府。”小厮说道:“来不及了,主母已经到了。”山君吓得在屋里团团乱转,嘴里不住地说道:“这可怎么办?”还没等他转得两圈,一声巨响,屋门被人重重地一脚踹开,一个女子嗓音粗大,声若巨雷,怒喝道:“你们这对奸夫**,果然背着我在做好事!”

    山君似乎对自己的妻子甚是畏惧,惊惶喊道:“不关我的事,都是她这个狐狸精勾引得我。”嗓音粗大的女子冷笑道:“好啊,你既然说是她勾引得你,那你就当着我的面用鞭子狠狠地抽她,我就饶了你。”山君听了这话,如蒙大赦,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鞭子,呼啸声响,一鞭鞭打在月娘身上,打得月娘惨呼连连,那个嗓音粗大的女子见状呵呵大笑,直说“打得好!”

    听到这里,孟去病哪里还按捺得住,大喊道:“山君,你这个恶贼!快快住手。”山君夫妇听到喊声,俱都是一愣。山君旋即暴怒,喝道:“好啊!你这个贱人原来还藏着奸夫!老子打死你!”又是重重的几鞭抽了过去,月娘兀自喊道:“公子,你不要管我!”

    孟去病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道,一掌接一掌地拍在井壁上,怒喝道:“山君,我一定不会饶过你!”他再拍得几下,突然觉得应手处,井壁微微松动。他用力去扳,一大块井壁被剥落下来,露出来一个窟窿。他心中大喜,再扳得几下,窟窿越变越大,变成了一个漆黑的甬道。

    他顾不得害怕,想也没想,钻入甬道,双手用力,向前爬行。山君似乎发觉他爬了过来,喝道:“让你尝尝老子的冰火神掌。”说话间,孟去病突然觉得甬道里奇热无比,再往前爬得几步,触手滚烫,感觉甬道里的石壁都似乎要烫得融化。他心里想:看来这山君果然有几分本事。到了这时,他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凭着少年人的一腔辜勇奋力往前爬去。

    他再爬得几步,突然又感觉极度的寒冷,如坠冰窟,冷得上下牙齿磕在一起,格格直响,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僵,越爬越慢。这时候他听到山君哈哈大笑道:“小子,知道老子的厉害了吧?你赶紧滚回去,老子便饶你一条狗命。”随后月娘也是颤声劝道:“公子,多谢你的好意,快快回去吧。”

    孟去病的心里却是燃起了一团烈火,他心里想:我救不了我爹,救不了小青,连一个受到欺负的女鬼也救不了,既然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紧咬牙关,往前挪得几步,看到前方出现亮光,却是甬道的出口,心头大喜,再往前爬,离亮光越来越近。山君似乎变得紧张起来,喊道:“你……你还不快滚回去!”

    这时候孟去病就已经爬近了出口,他怒吼一声,使出全身的力道,将自己的身子往前一拉,眼看着就要钻出甬道,突然听到一声巨响,甬道坍塌下来,无数的石块砂砾掉落,一块大石砸在了他的脑后,他顿时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