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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京华笔记:奥茨茅斯(一)

    假如有一个人热衷于搜集和解读政府工作信息的话,那么他一定会知道,在二零一八至二零二零年的那个冷得异乎寻常的寒冬,普罗维登斯公安部曾经开展过一项秘密而又略显古怪的调查,针对的是普罗维登斯东北部的一个沿海古城奥茨茅斯的。民众在调查结束后的第一个星期就听说了有关这方面的消息,因为那次调查是在称得上是声势浩大——那次调查包含了大批执法员对那座古城的武装突袭、大规模的逮捕,甚至是有计划地对整座城市的无人居住的建筑进行了大规模的强行拆除。对于洛玛大陆唯一的一个大众民主国家而言,这样的政府暴行很难不让人发现,并为之感到愤怒,更别提调查行动之后对罪犯们的违法处置了——这些被公安部定性为“罪犯”的人群在被逮捕后没有进行任何的公开审判,也没有任何公开的报道记录公安部对这些人的公诉内容,甚至没有任何记录表明这些人有被关进任何一所正式的监狱里。一些爱煽动民众的外国报刊——大多是保王派和贵族派办的——在对这起事件进行报道的时候隐约地提到了“瘟疫”和“秘密集中营”,甚至还说他们可能被监禁在普罗维登斯共和军的监狱里,但是这些报道最终由于没有切实证据而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

    普罗维登斯的很多重要社团——包括雅各宾俱乐部、吉伦特科学协会、普罗维登斯工人联合会、“自由鸟”组织等都对公安部的处置感到不满,于是公安部就请这些社团的重要成员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秘密谈话,并带领他们前去参观了一下那些关押奥茨茅斯人的地方。这次官方邀请的结果是:自由社团的重要成员们一出来就不再愿意讨论有关的事宜。那些报刊的撰稿人和编辑们虽然在平常十分难以沟通,但最后大部分人还是自愿向公安部妥协了——除了一家专门报道一些花边新闻的小报,因为这家报纸受众面实在太狭窄,起不了什么大风波。然而,正是这家报纸报道了更多事情——包括普罗维登斯共和海军向奥茨茅斯海域的几块礁石发射鱼雷这码事。

    本地人——那些没有被公安部逮捕的正常人——和临近地区的人们在私底下经常对这个诡异小城议论纷纷,但一见到外面来的人就好像舌头给人割了似的紧闭双唇。事实上,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上百年——一八七六年的一本普罗维登斯国家地理文献里就提到过这种情况,因此事实上他们已经没什么可以多谈论的了。之前提到,本地人对外界守口如瓶,但事实上,他们知道的有关于奥茨茅斯的事情也是微乎其微,因为奥茨茅斯的恶劣的地理环境——包括大面积盐碱滩、贫瘠的土地、数量极少的人口——让周边地区居民极少踏足这个似乎被世界抛弃的地方。

    我在二零二五年出于学术研究的目的来到了这个近乎不毛的滨海小城。这里看似没有任何可供进行学术研究的事物,但是古老的《混沌赋》里提到过这座城市——早在一千多年前,玄国女诗人东雪莲就在她这篇传世之赋里预言了在新大陆将要建立的这座城市,并声称它将成为一座不被历史磨灭之所。

    我没有车,因此我需要在邻近的城市奥格里波特乘坐火车、电车或巴士车前往奥茨茅斯。奥格里波特的本地人告诉我说,要去那里的话必须要乘坐火车。我一开始想要听从本地人的忠告,走进了火车站并准备走向售票处,但是我很快改变了主意。

    我在奥格里波特第一次见到了奥茨茅斯来的人。那个人原本在一辆看上去简直是废铜烂铁的大巴车旁边站着不动,但突然地,他看到了我,他于是便走了过来。

    我很难描述那天下午我看到的那张可怕的脸,但我尽量写下来。那个人看上去简直有三十五岁了,但是——恕我直言——假如一个人看到他那样的一张脸的话,那个人肯定会高估他的年龄:

    那个人的脑袋窄得出奇;他的蓝色眼睛突出、水汪汪,好像从来没有眨过一样;他的鼻梁完全塌了下来;他的前额、下巴都严重地往后缩;耳朵似乎没有发育完整,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他的嘴唇又长又厚;在他的粗糙的、灰白色里带点青绿色的脸颊上有着极其粗大的毛孔;他没有胡子,只有一些不自然地卷曲着的深棕色的毛块;在他脸上的某些地方,有几块形状古怪的皮肤,看上去又硬又粗,像是鳞片一样。

    如果你让我用一句话概括这张脸的话,那么我会说他像人和鱼的杂交物一样,散发着浓厚的遗传性退化的气质。

    他一走近,一股浓厚的腥臭味儿随着他走路时产生的气流扑面而来。他像是在臭鲱鱼里跑了一星期然后直接开着车跑到这座火车站里来一样。他几乎完全不会说纳尼语,只能断断续续地用为数不多的几个单词拼凑出一个不怎么通顺的句子。句子的大意是,让我明天早上七点到这里来,他会开车带着我去奥茨茅斯。我很爽快地答应了,毕竟在我看来,近距离地接近这些人说不定意味着接近更多真相。

    那人蹒跚地走开后,一个年老的售票员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问我是否要去奥茨茅斯,我说了“是”,他于是就跟我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所知道的有关奥茨茅斯的故事:

    “那可是个相当古怪的小城啊,小兄弟。那地方就在有名的古恩希尔德河的河口处,过去是个相当发达的城市,但一八九九年机械化浪潮之后就开始没落了。现在那里早就没有火车经过了——波利多斯-阿卡西亚线不经过那里,从罗恩延伸到那里的支线也在二十年前就停运了。

    “那里的空房子大概比那里的住户还多。那里本来是靠传统的炼金术手艺和魔杖制造业发家的,但是十八世纪末机械化浪潮之后,随便哪个开了工厂的城市,炼金术产品和魔杖生产得都比奥茨茅斯的好。渐渐地,外面的人们不再去奥茨茅斯进货了,于是那里的工场纷纷倒闭了,奥茨茅斯也随着手工工场倒闭的浪潮衰落下来。

    “不过,奥茨茅斯还是有比较现代化的工厂的,那就是老马斯克的黄金精炼厂。那家工厂也是整座城市唯一的一家工厂。老马斯克大概是那种恨不得永远待在自己家里的那种老人——本地人从来没见他出过门。有人说,他得了一种古怪的皮肤硬化病,身上长了很对鱼鳞似的硬斑,因此不愿意出门见人。

    “马斯克黄金精炼厂的创办人其实不是老马斯克,而是阿贝多·马斯克船长,老马斯克的爷爷。老马斯克的妈妈没人知道是谁,人们只是猜测她可能是外国人,因为以前有人说过她是从南波塞冬海上的一个小岛上来的。大概是五十多年前吧,一些当地老百姓听说马斯克家某个亲戚要娶一个外地女人为妻,于是发起了一次暴乱。这里的人总是这么对待奥茨茅斯的人,并且这一带的老百姓都尽可能地掩盖自己和奥茨茅斯的关系和自己身上的奥茨茅斯血统。不过在我看来,马斯克的儿子和孙子和其他人没有什么长相上的不同。

    “说到马斯克家族,我想起一件事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老马斯克和他的大儿子了。

    “你可能会想: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奥茨茅斯呢?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迷信。之前有个人说什么,他认识的一个人的太爷爷声称阿贝多·马斯克跟某个海里来的恶魔做了交易,从大海的地狱之门里带来了许多恶魔,并让这些海洋恶魔在奥茨茅斯生活;还有的人说,一八九六年的时候,奥茨茅斯曾经进行过对恶魔的祭祀和祭拜,证据是海边的一些摆放样式古怪的岩石阵。我自己是个无神论者,不信这些东西,但本地人可就不一定了。我觉得你要是对这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感兴趣的话呢,你可以去找一些本地的老人打听一下有关于奥茨茅斯那块黑色礁石的传说——这些老人家管那块石头叫'棱礁',因为据他们所说,那块石头的棱角弯曲成了不可思议的古怪形状。那块石头露出水面一大截,即使涨潮了也不会把它完全淹没,因此很难断定棱礁是不是个岛。在本地的怪奇传说中,棱礁的内部居住着很多可怕的恶魔,它们常常会待在那块礁石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洞穴附近,有时懒散地坐在洞口,有时就在洞口附近徘徊。

    “天气干热,奥茨茅斯港口水位低的时候,棱礁能高出水位一米多高。因此,海员们不愿意从那里的海港出海。但是马斯克船长却常常在退潮的时候登上棱礁,因此那些海员很讨厌马斯克船长。

    “不过呢,这些都是在一八九七年奥茨茅斯大瘟疫以前的事了。疫情之后,奥茨茅斯的人口锐减到了原人口的一半。瘟疫的原因到现在也没人搞清楚,有人说是因为一群来自莱塔尼亚的羊。当时的情况真的糟透了,暴乱、偷抢和屠杀案件比比皆是,把公安部都忙坏了。瘟疫结束后,奥茨茅斯再也没有缓过来,现如今奥茨茅斯的人口大概只剩下了三四百。

    “有些迷信的人总说,瘟疫里死掉的奥茨茅斯人都投胎到了海里做了鱼,因为比起邻近的城镇,奥茨茅斯海域的鱼总是出奇的多——奥茨茅斯至今没有完全垮掉也正是靠着这些一大堆一大堆的海鱼。相比之下,其它动物就不那么眷顾奥茨茅斯人了——野生动物从来不会出现在奥茨茅斯的森林里,在汽车进入奥茨茅斯之前,他们的马也从来不听他们的话。

    “或许正是因为海里大批大批的鱼,奥茨茅斯对海洋的保护极其周到——一天二十四小时,奥茨茅斯海里永远都会有个长得像鱼一样的巡海员看着,谁要是敢进来捕鱼,发现了就给你来一枪。不瞒你说,以前真的有个渔民因为跑到奥茨茅斯打鱼,被当天值班的巡海员一枪打残了手。公安部跑来抓他,他还吵着说那个渔民侵犯了奥茨茅斯的私有财产。

    “说到他们的长相,那可真叫一言难尽。根据早年间的城市风景画显示,以前的奥茨茅斯人长得其实不丑,但是自从阿贝多·马斯克从海外带回来一些诡异的海底生物标本之后,奥茨茅斯人越来越丑,直到现在——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司机,他其实是奥茨茅斯长得最好看的几个人之一。

    “奥茨茅斯有个旅馆,叫基尔曼旅馆,但我觉得肯定不怎么样,因此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住在那儿。你最好是先在奥格里波特先住个一晚上。几年前有个销售员在那个鬼地方住过一晚上,结果一回来就看上了心理医生。他说旅馆里好像住了一群怪人,但是那些房间又都是空着没有客人的。同时,他说他晚上还会听到一些诡异的声音,好像那种市场上卖的活鱼吧嗒嘴的声音,'卟卟卟'的,并且更诡异的是,那些似乎不只是一些响声,那些似乎还是一种独立的、未知的语言。

    “那个销售员在奥茨茅斯发现了非常奇怪的一个现象:奥茨茅斯从来没有金块进货,但是马斯克家族的那家黄金精炼厂却总是能出产大批大批的金饰品来卖,甚至马斯克一家全都穿戴许多金首饰——光是老马斯克的妻子就有两个金耳环、六个金手镯、七个金戒指和三条金项链了。

    “他还发现了一个现象:虽然奥茨茅斯大瘟疫导致了许多当地大族的族人死亡,但是这些大族的家族成员却愈发多起来,甚至马斯克一家就已经有了八十来人。这些大族,我想,全都是些坏蛋,都是普罗维登斯的国父们所说的那种'全民公敌'。

    “从奥茨茅斯人变丑开始,外界人就再也难以搞清楚他们的动向。这给教育委员会和经济管理委员会的人带来了很大的苦恼。奥茨茅斯不止一次曝出过有人在那里神秘失踪或者神秘发疯的案件。因此呢,虽然我劝你不要在那里过夜,但实际上我更希望你根本就不要去那里。”

    那个老售票员的故事到此为止。那天下午,我在奥格里波特的希尔斯酒店办理了入住手续,然后开始在本地调查起任何有关奥茨茅斯的信息。

    本地人相当友好——他们大多数是人族、金发碧眼的精灵族和绿皮白牙的兽人族,偶尔也会有几个个身材矮小的矮人、地精或哥布林。但我一提到奥茨茅斯,他们就换了副表情,用一双阴沉的眼睛死盯着我。本地的老人更是抵触奥茨茅斯人,我一提到那个名字,这些和蔼的老先生们就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和恐惧把我赶走。

    随后我找到了本地的图书馆,我在那里找到了本地的《奥拓区区志》,那本书较为详细地记录了奥茨茅斯在两个世纪前的历史,但到了十九世纪中后期,对于奥茨茅斯的记录就愈发地模糊而简短了,到了如今,对于奥茨茅斯的记录甚至于除了几年前公安部的大检查行动外什么事情都一笔带过的地步。《区志》同样写到了奥茨茅斯的产业:机械化浪潮以前,周边地区的人们都从奥茨茅斯的手工工场订购炼金术产品和魔杖;机械化浪潮开始之后,外地纷纷建立炼金术工厂和魔杖制造流水线,奥茨茅斯一下子就被击垮了,极速没落;奥茨茅斯原本渔业并不发达,但是阿贝多·马斯克在十九世纪初一次出海归来后,奥茨茅斯的渔业就开始像打了激素一样兴起;奥茨茅斯本地是不出产金矿的,因此以前根本没有贵金属冶炼业,但是同样是在十九世纪初阿贝多船长那次出海之后,马斯克家族建立了黄金精炼厂,因此有了贵金属冶炼业。

    关于贵金属冶炼业,《区志》上有一张图片,是关于一个来自奥茨茅斯的皇冠的。我一看到它,就被吸引住了——照片里,那顶皇冠做工粗糙,有着一些古怪的鱼纹,但具体图案我没有看清,必须要见到实物才能仔细观察。书里说,这顶皇冠现正保存在奥格里波特的地方博物馆里。

    看完《区志》,我更对奥茨茅斯这个地方感到疑惑。就在我从图书馆走回酒店的路上,我看到了街对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博物馆——那就是奥格里波特的地方博物馆了。。我懊恼自己没有早点发现它,因为当我快步走到那里时,博物馆已经准备闭馆了。

    幸运的是,我向博物馆的管理员——地方历史学会的阿妮娅·波斯告知了我的来意。她欣然答应,让我看一看那个整个博物馆与奥茨茅斯有关的唯一展品——一个奥茨茅斯金皇冠。

    关于这个展品,管理员告诉了我它那不寻常的来历:这个皇冠是一个来自奥茨茅斯的怪模怪样的醉汉在赌博中当掉的,历史学会马上从当铺老板手中把它买了下来,旋即用它举办了一次付费观赏的展会。

    当我看到那个皇冠时,我着实被惊艳到了。那顶皇冠静静地躺在防弹玻璃柜的保护下一个紫色天鹅绒的垫子上面。它有着三个金色的高高的尖角,每一个尖角的侧面上面都雕刻着一个粗糙的神像——一个类似鱼人杂交物的诡异神明;在它的帽缘上面则雕刻着一些从来没有,也绝不会在海洋动物图鉴上出现的来自远古宇宙的鱼类。我当即就看出来了——那神明就是《混沌赋》里提到的,那来自远古海洋星球的伟大神明——

    “鳎魟。”

    我脱口而出。阿妮娅听到了我所说的那个名字,并感到十分的惊讶:

    “奥茨茅斯几十年前出现了一个新的异教,那个异教的名字就叫做'鳎魟之咒令'教。这个异教信奉的神,也就叫是你刚刚说的'鳎魟'。”

    “是的。”我抬起头来,“那就是我要去奥茨茅斯的理由。”

    我那天晚上失了眠,脑子里全是那个皇冠的模样。我知道在那里会遇见鳎魟的信徒,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就是冲着他们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