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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京华笔记:节日庆典(一)

    即使我并不是出生在一个海边的城市,我也十分地热爱那广阔的、蔚蓝的、博大的海洋。我常常会在梦中站在普罗维登斯的海滩上,望向无尽的远方。当夕阳西下之时,我看见它在那遥远的天际线的上空从上往下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掉落,在它的光辉照耀之下,整片海洋波光粼粼,像是洒满了一片又一片的破碎的黄金一样,而海洋也因为太阳的馈赠,张开了她博大的胸襟,耐心地等待着太阳的下落,时刻准备着将太阳抱入怀中。一个又一个的金色的波浪带着被照耀成橘黄色的浪花纷至沓来、前赴后继,一下又一下地拍在深色的沙滩上,将沙滩冲刷出光亮和平缓,发出“唰唰”的声音。我听着大海的波浪拍击在岩石和沙子上的声音,望着澄净的、橙色紫色和暗蓝色交相辉映的广阔的天空和最初出现在黄昏时刻的天空之中的星辰,望着天空之下那一座座长满了形状扭曲的柳树的小山,我就知道,我心爱的那片大海就在那里了。

    我对我的故乡和家族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我从小生活在普罗维登斯东部的清泉镇,在清泉镇孤儿院里成长、学习、玩耍,在我的印象中,我的能被称之为“亲人”的人,只有孤儿院里和我一样的孤儿们、孤儿院的安迷修和雷狮两位护理员先生,以及掌管着孤儿院的老院长的不腐尸体和拿那具不腐尸体玩木偶戏和腹语术表演的院长的保姆女士。除了这些“亲人”之外,我就只剩下一个叫盖尼米德·乔伊斯的大学同学兼好朋友了。

    我和我血缘上的的亲人与家族第一次发生关系是在我准备上大学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的外叔公,清泉镇本地受人尊敬和爱戴的老富人马赛尔·加利西亚老先生因为突发心脏病而没有及时得到治疗所以去世了。就在加利西亚老先生去世之前,他像是早就知道了自己第二天就会因为突发的心脏病而去世一样,写了一封遗书,遗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当我死后,请将我全部的遗产传给我的侄孙,住在清泉镇孤儿院的张京华。”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在清泉镇孤儿院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到大外叔公都没来找过我哪怕一回,我只知道当我还只是在上高中时,我就已经成为一个有钱的人了。外叔公把遗产传给我是我跟我的血亲和家族的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之一。然而就在几天前,家族的人亲自给我写了一封信。

    那是一封用极其古老的羊皮纸写出来的信,上面的字迹也是那种几个世纪前才会有人用的花体字,这封信就好像送了几个世纪才从世界的一头送来我这里一样。信是我的舅父给我写的,上面说家族要我回到家乡去,和我的血亲们一起参加神圣的冬日庆典,并且族里的人希望在这次冬日庆典后我能够下定决心回到家族里来,重新成为家族成员和血亲们待在一起。

    此时适逢传统的冬至节,虽然信奉天主教的人们通常称它为圣子诞生日,但事实上,这个节日远比天主教的诞生、所谓“圣子”的殉难和其它一切宗教的一切节日都要更加古老,它甚至比人类自身都要古老得多。在冬至节当天,我带着不多的一些行李,向着波利多斯的北方徒步行走,走了很久很久,终于来到了海边的那座古老小镇。据我的舅父在信中附带的一些文本显示,在殖民地时代,当冬日祝祭被纳尼亚帝国殖民当局禁止时,我的家族为了躲避帝国魔法公会的迫害,搬到这个镇上,继续执行冬日祝祭。为了不让原初的秘密从记忆里消逝,家族的祖先们还命令自己的子孙,每过一百年就要把冬日祝祭执行一次。

    我的舅父在信中跟我说,我的家族虽然不出名,但它其实拥有很漫长的历史,根据史书记载,我的家族在五百年前就已到这片土地上殖民。他们是一群异邦人,偷偷摸摸、掩人耳目地从旧大陆那令人陶醉的芝兰花园里搬来蛮荒的新大陆,他们就连语言也和本地人不同,直到他们学会了那些蓝眼睛渔民的语言。现在我的族人已经星散四方,我们唯一拥有的共同记忆,只是这没有一个活人能够理解的神秘仪式冬日祝祭。但是那一晚,被往昔的传说引诱而独自徒步走了很长的路来到那座波利多斯北方的古老的渔镇的,只有我这么一个对家族传统近乎一无所知的人。

    当我我终于走路走到一座山的山顶上时,黄昏下被薄薄的一层积雪覆盖的德里士波特出现在我的眼前。在白雪皑皑的德里士波特镇中,陈旧的风向标、高耸入云的黑色的尖塔、深棕色的杉木屋梁、砖石和金属的烟囱、长长的黑色的码头、弯弯的小桥、只剩下枯枝了的柳树、密密麻麻摆满了灰白墓碑的墓地全都一览无余。陡峭、狭窄、弯曲的街道相互沟通、相互拼接组成了无尽的迷宫,令人头晕目眩,而一座仿佛从未受到岁月侵蚀的教堂矗立在迷宫中央的小丘之上。

    那些殖民时代的房屋构成了另一个没有尽头的迷宫,它们像小孩子用积木搭起的城堡一样,角度、高度和形态都各不相同,有时十分紧密,有时相当稀疏。房屋的山墙和复状斜顶被皑皑的白雪染成了银白色的一片,雪花凝聚成了大片大片的银装,张开灰白的翅膀,凝结在房上。在黄昏的光线中,扇形窗和小玻璃窗一扇一扇地反射着冷冷的金色光芒,加入以猎户座为首的、拥有悠远历史的群星的行列。波涛冲洗着近乎朽烂的码头,而在码头之外的,正是那片沉默、永恒的蔚蓝的大海。过去,我的族人就是越过那片辽阔的深不可测的大海,来到这片土地的。

    在通往山顶的坡道边,风吹打着另一座更高的山丘。我知道那里就是墓地,黑色墓碑被雪盖住的怪异样子,真的好像一具庞大尸体上的腐烂的指甲。这条路上偏僻无人,但有时我会觉得耳边响起风吹过绞架的可怕声响。根据舅父在信里附带着的文本,我们一族里有四名亲属在一六九二年殖民当局的“猎黑运动”被指控使用黑魔法而惨遭绞刑,但我不清楚这起惨案发生的具体地点。

    当我往下,走向通往海边的扭曲坡道时,我侧耳倾听,想听见夕阳下小镇筹备节日庆典时的欢乐的声音,可什么也没有听见。整座小镇处在一片鸦雀无声的死寂之中。我考虑到现在的时节,心想是不是因为这些老派的克己教派的天主教徒镇民有着独特的圣诞习俗,所以他们这时全都安静地聚在炉边默祷。

    既然这么认定了,那么我就不再设法聆听欢声,也不再寻找街上的路人,只是一直走向暮光下的农舍和被阴影笼罩的石墙。古旧的商店和海边酒馆的招牌在呼呼轻响的海风中吱嘎作响,在空无一人、没有铺石的街道两旁,设有立柱的大门并排而列,门上奇形怪状的门环反射着从窗帘深锁的小窗里射来的光。

    我在来之前看过本镇的地图,知道在哪能找到我们家族的房屋。镇上有着历史悠久的传说,所以他们肯定会很快明白我的来意,对我加以欢迎。我急切地穿过后街,进入镇子上的圆形广场,踩着落在镇上唯一一条铺石道路上的新雪,前往镇子的一条叫“绿巷”的路的起始之处,那个地方正好在镇的市场管理部的后面。我很高兴,老地图现在依然能派上用场,因此我完全没有迷路。出发前,在波利多斯的时候,我听说德里士波特镇已经通了电车,但我没看到哪怕一条高架电线,所以我认定那一定是谎言。再说,如果有路轨的话,这么一点丁点儿雪也根本盖不住。

    我庆幸自己选择了徒步旅行,否则我也不会从山丘上俯视镇子,并看到这么美丽的雪景了。现在我正热切地敲着家族房屋的大门,这栋房屋是绿巷从左手边算起的第七幢房子,是一栋拥有古朴尖顶的二层小楼,在一六五零年之前就已建成。

    当我到访的时候,屋邸里突然亮起了灯光,我透过菱形的窗的玻璃向屋里望去,发现屋里基本上保持着殖民地时代甚至更早以前的状态。屋邸的二楼似乎长满了杂草,那些草一直从屋内长到街上,和对面二楼长出来的杂草相接,我就像置身于隧道里一般,雪也完全不会落到通往屋门的石阶的较低之处。街上没有人行道,但大多数房屋的门却建得很高,需要走过装有铁栏杆的两层台阶才能到达,看起来颇为奇怪。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普罗维登斯共和国的北部地区,因此我完全不明白这么做的理由。北部地区的美景令我欣喜,要是雪上留有足迹、有几个行人,再来几个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的话,我想会更高兴的。

    当我敲响房门上古式的铁制门环时,我感到了一阵恐惧。这恐惧的来源,大概就是我继承的这份怪异的遗产,以及这个在昏暗天色下遵守古怪的习俗、保持着异样沉默的古镇。当我的敲门得到回应时,我真的是浑身发抖,因为我根本没有听到脚步,门就突然开了,可这颤抖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位身穿长袍和拖鞋的老人,他平稳的、死板的面容足以令我安心。我想,那个就是我的亲生的舅父了。舅父向我做了几个手势,表示他是一个哑巴,并用左手抓着的铁笔在右手托着的蜡板上写下了古老的、带有本地语言特色的欢迎之词。

    舅父领着我进入到了一个被烛光照亮的低矮房间,厚重的椽木裸露在天花板上,屋里只有几件黝黑、坚固的十七世纪的杉木家具。名为“昔日荣光”的事物正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眼前,具备它所应有的所有特性,没有一星半点的缺失。这里有着洞窟一般的砖石暖炉,还有木制的古老劳动工具——纺车。纺车前,一个穿着松垮外衣、戴着宽檐女帽的老太婆背对我坐着(我想那就是我的舅母),尽管今天是祭日,可她依然在纺线。整个房间都很潮湿,我感到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生火,暖炉里也没有木柴。

    我左手边有一张高背木椅,放在拉着窗帘的窗户之前,背冲着我,我觉得上面好像坐着人,但不能确定,因为房间实在是太过黑暗。目睹的这一切都令我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我于是逐渐感到了早先的那种恐惧,而这回的感觉更强。我越是盯着老人那平稳的、死板的面容看,这面容的平稳和死板就越发激起我的不安,因为我从未见到他的眼珠转动过哪怕一下,而他的皮肤也实在太像蜡了。最后我猜测,舅父脸上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张用奇特办法制作而成的蜡制的面具。他在领着我进屋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之后,就用肌肉松弛、戴着奇怪手套的手在蜡板上写下了带着和善的语气的话语,告诉我,我必须先在这里稍微等一会,才能去举行祝祭的地方。

    老人指了指桌椅和堆积如山的书本,示意我可以在祝祭仪式前先阅读一些书,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当我坐下来开始阅读的时候,我才发现那尽是些发霉的古书,其中有老摩拉克斯那本奔放的《科学的奇迹》;朱加什维利·格兰芬多的《撒督该教徒的胜利》,一六八一年版;雷利乌斯那令人颤栗的《恶魔崇拜》,一五九五年莱塔尼昂版。而其中最糟糕的,还是那本由疯狂的大玄国女诗人东雪莲所著的、连说也最好不要说出来的著作《混沌赋》——这是它那被多国禁止的莱塔尼亚语译本,出自阿克托别-东波罗斯之手。在我的外叔公给我留下来的那一大笔遗产里面,这本书是单独列出来重点标记的东西。

    当我看向那些书的时候,空气陷入了一片完全的死寂。没有人和我说话,传入我耳中的,只有夜风刮过招牌的声音、蜡烛燃烧发出来的轻微声响,还有那戴着女帽、沉默不语的我的老舅母纺线的声音。纺车咕碌咕碌地转着,我突然觉得这屋子及屋子里的书和人都十分病态、令人十分地不安,但我心想,我是遵从祖先们的和家族的古老的传统,为了参加陌生的冬日祝祭而被召唤到这里的,碰见一些奇事也是理所当然,我决心慢慢等待它们的到来。我想读一下书,于是我随手拿起了一本我之前没有看过的《恶魔崇拜》来看。书中的内容很刺激,讲述的是一些古代的和远古的文明如何崇拜旧日之主的事,但是读起来索然无味,我感觉它完全没有《混沌赋》那样的文笔和高深。似乎在读完《混沌赋》之后,一切相似题材的著作都变得像给儿童阅读的绘本一样浅薄无聊了。我静静地读了几页然后我就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高背椅对面的一扇窗户被关上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有人悄悄地把窗户打开一样,是一种咻咻的声音。这种声音决不是纺车发出来的——在我的舅母专心致志的纺线声和古旧时钟发出的滴答声中,这个声音几不可闻。然后,那个高背椅上坐着人的感觉就消失了,我一边感到有点害怕,一边静心读书。

    这时,我的老舅父穿着长靴,披着宽松而古意盎然的深绿色的大氅回到了房间,坐在了高背椅上,于是从我这边就看不到他了。这段等待使我的神经紧绷,我手中的那本无聊的书籍没有起到放松的效果,反而令我的紧张和不安倍增了。当钟敲了十一下后,我的舅父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放在角落里的巨型雕花立柜前,拿出两件带头罩的深绿色的外套,一件自己穿上,另一件给听着钟声停止了单调工作的我的舅母披上。二人开始向玄关走去,我的舅母走得一瘸一拐,看上去好像是在地上拖行。我的舅父拿起书桌上的那本《混沌赋》,示意我把那本《恶魔崇拜》放下,然后用头罩盖住自己一动不动的脸或面具,示意我跟他们一起走。我把书放了下来,站起身,和我的舅父舅母一起走出了打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