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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神婆

    1975年的春天,河水刚刚化冻,天气逐渐变暖,黄土高原上的槐树却还没抽出绿枝。那会村支书、支部党员和两个生产队的队长开起了支部大会,商定生产队队长的选举任用问题。一队队员们纷纷支持自强来当这个队长,自强当上队长,带头干活不说,对人们也有很大的凝聚力,大家都很认可自强的才能。于是,江自强便取代了金福海,当上了一队队长,金福海成了副队长。一开始,金福海总是心有抱怨的,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不当队长后少了很多麻烦事,再有人找他说什么事,他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去找江自强!”而且,自强身上确实有一股魄力,担得起这个队长的担子,于是也不再多说什么。

    自从江自强当选队长后,江得全便能抬着头在村里走路了,他这个大儿子很争气,村里人谁说起来都要竖大拇指,夸他有一个好儿子,张桂萍也能大大方方地坐在村口的“闲话中心”,大声说着张家长李家短,贫穷带来的自卑感都少了几分。

    “晚上各户都去戏场,要开大会嘞!”江得喜站在“闲话中心”跟众人说。他很喜欢参与这样的事情,作为一个贫农,他可以理直气壮地参加大会,批评教育别人是多么解气的事啊!

    “又开啥会哩?”人们问道,但一点都不新奇。

    “这回是二队那个金成,他偷偷在自留地里种了粮,拿去卖钱哩!不批评他批评谁?”江得喜大声地喷着吐沫星子。

    “你可别这么积极,小心有一天也轮到你。都说了要打到一切牛鬼蛇神,你和你婆姨一天到晚地净搞封建迷信。”有人调侃道。

    江得喜脸上有些挂不住,喊道:“我婆姨那是治病救人哩!你敢说是封建迷信?你等着吧,下回你家有事,你看我们管不管。”

    “哎呀,你可不敢得罪江得喜和他婆姨,小心他们在背后给你作怪,哈哈哈。”

    说笑完众人就散了。当初那股热情似乎已经消散了很多,人们只觉得有些疲惫,全然没有最初那愤慨的精神,那些话语已经听了无数遍,劳动了一天的人们谁还愿意去?

    时节已经过了惊蛰,这天晚上张桂萍对江得全说:“我看咱妈这几天精神差地很,饭都吃不下,要不明天叫彩凤来看看。”

    “她能看出个啥,还不是唬人哩!”江得全嫌弃地说:“我看明天带妈去公社的卫生院看看,不行开点药。”

    “明天我带奶奶去看吧,得推平车哩,爸你年纪大了歇着吧。”自强说道。

    第二天一早,自强便在平车上铺了一层褥子,和父亲把奶奶抬到平车上,准备去卫生院,自川也自告奋勇要和自强一同去,于是两人一个在前拉车,一个在后推车,带着奶奶去了公社卫生院。卫生院的大夫大概地看了看,开了一些药,说老人年纪大了,这些药就吃这看吧。自强心里很沉重,知道奶奶情况不好了,自川心里没什么感觉,本来她与这个素未谋面的老太太就没什么情感,自从来家也没说过什么话,但她看到自强伤心的样子,心里也很同情自强。

    又过了几天,张桂萍还是把李彩凤请到家里来了,卫生院给开的药片吃了几天也没见什么效果,张桂萍心里很着急,她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妇女,对李彩凤还抱着很大的希望。一开始,李彩凤推拖着不想来,说她忙的很,还要去谁谁谁家给人看病。张桂萍生气地说:“她可是咱妈哩!你连咱妈都不管?今天你说啥都得去看一趟!”

    “哎呦嫂子!你不知道,这对自己家人是要避嫌的哩!我虽然能请仙,但用到自家身上就不灵哩!要不然你看我这三天两头地还得病,我咋不把自己治好嘞?”

    “哎呦,你就去给我妈看看嘛!我妈又不是你亲妈,还隔着一层嘞!你去看看,灵不灵的总得试试嘛!”江得喜在旁边着急地说。李彩凤见推脱不了了,只好跟着张桂萍去给老太太“看病了”。

    李彩凤两口子跟着张桂萍火急火燎地跑到江得全家,此时全家人都很着急,眼看着老太太躺在炕上是有出气没进气,正要命呢,见李彩凤来了,马上把她拉到炕边。

    “二妈!你快给奶奶看看,现在是咋弄?”自强焦急地说。

    “我看看,哎呦你们不要在这里围着哩,去找些蜡烛来,再找几根红毛线,还有黄纸!”李彩凤马上就摆起架势了。只见她闭着眼睛,双手放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脚踩地,头顶天,迈开大步走连环,双足站稳靠营盘,摆上香案请神仙。先请狐来后请黄,请请长蟒灵貂带悲王……”

    自强看着李彩凤的架势着急地说道:“哎呀,二妈!你到底是请谁嘛,这都啥时候了,你请个有用的嘛!”

    “你不要说话!你打断了神仙就不来了!”江得喜在旁边严肃地说。随后,只见李彩凤把蜡烛用红绳缠好,摆成一个三角阵,放在水盆里,拿白纸和黄纸分别裁了一个人和一匹马的形状,念道:“白人人,黄马马,神仙见了你说句话,到底留下不留下?”

    江自川虽然不信这些,但看到全家人严肃地样子,也紧张起来,老太太眼看不行了,这一套请神的操作到底能不能把老太太救过来?

    李彩凤念完便把纸人和纸马烧了,灰烬落在水盆里,她仔细地盯着水盆,似乎在等待什么,突然,她惊呼道:“不好!留不下了!”

    “啥留不下了?”江得喜着急地问婆姨。

    “老太太留不下了!哎,神仙都说留不下,那就是没救了。”李彩凤叹息道。

    “那还能留多长时间嘛?要不你下阴司看看,还有什么转还的办法没有?”江得喜着急地问道。

    “下阴司那是说下就下的?那可是要折寿的!我这辈子最多就能下三次,我已经下过一次了,我看你是不叫我活了!”李彩凤骂道。

    “那不是还有两次嘛!这可是我亲娘!你这婆姨咋这么狠心!”江得喜着急地都快跳起来了。

    “就是二妈,你再用一次,下去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我们全家都感谢你!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自强催促道。江自川看着自强着急的样子,有些想笑,她这个大哥怎么还这么迷信。

    李彩凤坳不过众人,只好答应下来,说道:“你们可得看着哩!我最多只能下一炷香的时间,也就十五分钟,超过就回不来了,快到时间如果我没回来,可得叫我哩!”只见她把鞋脱下来,一只鞋底朝上,一只鞋面朝上,在地上放好,然后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嘴里念了一段咒就不动了,像是死了一般。众人都静悄悄地,生怕打扰了李彩凤,出现什么差池,过了大约十分钟,李彩凤突然又“活”了过来,她大喘气坐起身来,摆摆手悲痛地说道:“哎,不行了,就这一两天了。”

    大家都沉默了,江得喜抱着老太太大哭起来,张桂萍和李彩凤见此情景也忍不住哭了。过了半晌,李彩凤嘱咐江得全,该赶快准备衣服了,说不准今天还是明天的事了。江得全抽着烟眉头紧锁,老太太年纪已经大了,生老病死也是正常事,但这总归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各种操办不说,用钱也不是一个小数,全家人又要节衣缩食了。

    还真被李彩凤说中了,老太太在当天半夜就没了。新中国成立后,全国各地都在推行反封建迷信,农村婚丧嫁娶这类活动的流程已经精简了很多,即使是这样,该有的排场还要有。一大早,江家院子里搭起了灵棚,灵棚里面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口用金线描着祥云的红漆棺材,当中的案台上摆放着老太太的照片,案上还放着一些面饼一类的吃食,灵棚外面挂着一副黑白的挽联:音容宛在,浩气长存。外面纸人、纸马、纸宅子、花圈零零散散地摆了一院子,江得全两口子都披麻戴孝,在院里迎来送往,院子里的人来来往往,象征性地表示哀悼。

    江自川待在小窑里,张桂萍让她也在衣袖上缝了一条黑色的布。见到这种场面,自川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做什么,所以和自秀躲在屋里不出去。自强在院里招呼着众人,李彩凤和张元英等几个比较亲近的女人在屋里准备中午客人们的饭食。

    “听说中午有玉米饼吃,还有猪肉粉条。”自秀跟自川说。自川倒不在乎能吃到什么好饭,她看到屋外客人们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就连江得全和江自强也平平淡淡,仿佛不是家里的老人去世,而是一次平常的宴请。她不禁感到,人与人的交往就是如此,人们只需要遵循规矩就好。就像现在,家里的丧事不是江家一个家庭的事,而是几个家族的事,在这样的日子,不管两家人是不是走得近,是亲近还是不亲近,他们只需要出现在这里,说完自己该说的话,做完该做的事。江得全和张桂萍也是如此,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老太太去世的悲痛,现在他们只要接待好来来往往的客人,做上一顿好饭菜,把这个丧事办得不要太寒酸就好。

    “自强,叫上弟弟妹妹,出殡的时辰到了。”江得全对自强说。这时,江得喜突然瘫在去世老娘的棺材前,“哇”地一声痛哭起来,众人赶忙搭手把他搀扶起来,江得喜像是要昏厥过去,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诉说着老娘平生的艰辛和苦楚,这样的场景让周围众人都变得神色凝重,气氛悲伤到了极点。

    不管怎么样,时辰不能耽误,自强首先招呼着抬棺的几个人,每人给了两根烟,道了声辛苦,随后就招呼家里弟弟妹妹,准备好跟着去出殡。自川拉着自秀,跟在一众人身后,自强和自民在队首撒纸钱,一路上婆姨们都裹着一身白布,哭嚎声响彻天空,撕心裂肺的哭声让自川感到有些害怕,她从来没有见过一群人这样哭嚎,特别是走在这荒无人烟的乡野,这样凄厉的哭嚎听起来格外刺耳。一队人走了几里路才走到江家得坟地,一旁得槐树已经变绿了,地上的花花草草也都生长起来,要不知道这是坟地,自川觉得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棺材入土后,婆姨们把拿来的花圈、纸人、纸马都烧了个一干二净,浓烟散发在春日的阳光里,呛得自川直流眼泪,一切都结束以后,人们就原路返回,准备吃席去了,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当天晚上,自川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院外有一个女人在抽泣,她觉得很奇怪,丧事不是已经办完了吗,怎么还会有人来家里吊唁呢?她想起身出去看看,但又觉得深更半夜地有点害怕,于是她翻过熟睡的自秀,悄悄地趴在窗前,把窗帘掀起一个小孔向外看去。只见漆黑中,似乎有几个身穿白袍的人抬着一个红漆座椅,在院墙外慢慢地走着,而那座椅上端端正正坐着的分明是去世的老太太!老太太缓缓把头转向这口小窑,直直地盯向自川,突然这张脸又变成了死去的章则,正狠狠地盯着她。自川觉得自己的胸腔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堵地她没法呼吸,她拼命地伸手向自秀抓去,突然一手抓空,原来是个梦!半夜被噩梦惊醒后,自川就再也睡不着,她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捂出一身汗,那个梦清清楚楚地记在她脑子里。第二天,她便把这个恐怖的梦告诉了二婶张桂萍,张桂萍一本正经地说,那是老太太想回来再看一眼这个家,正好被她撞见了,于是又去问李彩凤讨了一个辟邪的黄纸包,放在了自川的枕头下。

    自从上次李彩凤为老太太舍命走阴司后,她在村里的形象变得更好了,一方面是李彩凤在这件事上显示出了真本事,她说老太太就是一两天的事,老太太果真就没有活过第三天,另一方面,李彩凤舍命走阴司也显示出了作为儿媳妇儿的贤良和孝顺。江得喜这个婆姨娶得真不孬!

    老太太去世后,自强便搬回家里住了,自从江自川来到家里,自强就一直住在队里放工具的一个烂窑里,现在老太太走了,家里的炕也能容得下他了。一场丧事,花费了江家的一大部分存款,江家的日子更加煎熬了。自强和父亲每日天不亮就招呼着众人下地干活,去地里挣命,自川整天除了做家里的活,就是游走在后山,挖野菜、掏草药、捡柴拾粪,身体上的劳累让她思想变得越来越贫瘠,她似乎已经不记得四川这个家乡,不记得自己读过的书,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就属于这里,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贫穷的山村生活。

    最近张常娟总是时不时地打听自强的动向。自川早就猜到了常娟的心思,她也很喜欢常娟这个好朋友,总是热心地告诉她。可惜自强每天都太忙了,除了忙着干活就是忙队里的事,一天到晚也见不到人。

    “你听说了没?那个贺金兰,听说和那个金成搞在一起嘞,俩人被王家人堵窑里了都,真是不要脸!”常娟和自川在河边一起洗衣服,一边聊起了闲话。

    “贺金兰?就是王显宗的媳妇儿?王显宗才死了半年,她就和别人搞在一起了啊?”自川惊讶地说。一开始,她总是不愿意在背后议论人的长长短短,这种行为总归是不道德的,但在这里没人在意这些,反而显得她与别人格格不入,于是渐渐地她也开始参与,到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

    “可不是嘛!看贺金兰那风骚样,走路一步三晃,可不是把那些男人勾的鬼迷心窍。”

    “哈哈哈,男人就喜欢这种婆姨吗?”

    “这也分人,自强哥就不是这种人,她就是站在自强哥眼前,自强哥都不见得会看她一眼。”常娟自信地说。

    “你还挺了解我大哥嘛,那你说说我大哥喜欢哪种?”

    “反正不是那种狐媚子!”

    “我这就回去跟我大伯说,让自强哥明天上你家提亲吧,哈哈哈。”自川打趣道。

    “别胡说了,现在说这些还早哩!”张常娟一脸羞涩。

    这时,贺金兰正提着一个布褡裢徐徐地从村里经过,看样子是刚去镇上赶集回来。

    “谁要娶了贺家的女子真是倒霉了,你看她那样!”常娟白了一眼,自川也不禁感到,这个贺金兰还真是风韵犹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