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承天册 » 第二章 梦

第二章 梦

    星夜下,群山间,草庐里,炉火旁的一张小床上。

    “呼,呼,呼...”

    漆黑的小屋内,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声,一道黑影在黑暗中立起身来。

    李暮辞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将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撩至耳后。

    “又做梦了......”

    努力平复着胸腔里如雷一般的心跳,李暮辞回想起刚刚的梦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痛,太痛了!”

    在梦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老人的身躯被人们吞噬,惊的他直到现在,身上的肌肉仍然在一块块的微微痉挛着。

    “嘎吱”一声轻响传来,引得李暮辞侧目过去。

    芦草编制的房门轻轻的隙开一条缝来。

    透过缝隙,借着窗口的月光,李暮辞看见一道有些矮小的黑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透过门缝静静的望着他。

    房间内静悄悄的,李暮辞不知道这黑影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还是一直......

    “谁?!”

    李暮辞浑身一激灵,滚下床来朗喝一声。

    “是我,暮辞,你王阿嫂。”

    一道有些嘶哑的声音从门外传出,同时,矮小的黑影推开了房门走了进来,顺手划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屋里的油灯。

    有些昏暗的光晕霎时充满了房间,给本来有些森冷凄凉的房间带来了一丝温暖,也照亮了屋内的人影。

    李暮辞一头黑发齐耳,眉眼有些锋锐。鼻梁高挺,唇薄齿白,脸上肌肤呈现古铜色。面目说不上有多英俊,但漆黑的双眸却给他增加了两分别样的气质。

    此时他正赤着上身,有些不好意思的把被子往裸露的肌肤上盖盖。

    走进来的矮小身影也在灯光的照耀下清晰了起来。

    赫然是一个矮小的五六十模样的阿嬷,头发花白,看着倒不显苍老,只是她额头和眼角堆叠的皱纹密密麻麻,让她的脸看上去有些许的恐怖。

    “王阿嫂!你又这样一声不吭的!我迟早要被你吓死!”

    “唉,我还不是听见你在那嚷嚷才过来的。你还怪我这个老婆子,真让老身伤心呀。”

    被李暮辞称作王阿嫂的老妇人叹了口气,满怀关心的对还拍着心口的李暮辞说着。

    听见老人这么一说,李暮辞当即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对不起王阿嫂,又打扰到您睡觉了。”

    李暮辞抬起头诚恳的对老妇道歉。

    “唉,见外了嗷小暮辞,我不碍事。倒是你,又做噩梦了吗?我在房间里听见你在这边一直嚷嚷着什么,才说过来看看。”

    “是。”

    “唉,真可怜,年纪轻轻怎么一天天做噩梦。”

    王阿嫂叹息一声,走上前去摸了摸李暮辞柔软的头发以示安慰。

    “我也不知道啊,我怎么天天做这些噩梦啊!”

    李暮辞说起来也一个头两个大,有些悲哀的摇摇脑袋。

    从他记事开始到现在,自己做噩梦是越来越频繁了,从开始的两三个月一次到现在几乎三五天就有一次,也是让他苦不堪言。

    说到记事,这就不得不提一下李暮辞的出生了。

    李暮辞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了,马上就到第十八年了。

    可以说李暮辞不是青源村的人,也可以说李暮辞是青源村的人。

    他是青源村的村民们共同的孩子。

    当李暮辞还是一个孩儿的时候,他就坐在老村长的腿上,缠着老人给他讲故事,而其中他听过最多次的故事就是他如何来到青源村的故事。

    “那是大约十八年前的一天,我记得是玄月十三。”

    “那天的暮时,雪花纷纷啊!但是远处居然晚霞金灿灿的明亮,你想,天上飘雪,晚霞还那么美,这不像是天使落眼泪吗哈哈哈。”

    每当说到这时,老村长就要摸摸胡子,巴咂巴匝嘴。

    好像是在回味那一天一般。

    铁匠胡铁在村口发现了被放在地上的李暮辞。

    “在那个时候,天地先是大旱!然后是洪涝,庄稼那是颗粒无收哇!”

    “年成不好,人们就活不下去!不知有多少人在这场自然灾害里妻离子散!”

    “不要怪你的爸爸妈妈,这也是形势所迫。不过,你到这里来,不就多了很多爸爸妈妈吗,哈哈哈!”

    说到这里,老村长又总是习惯的摸摸李暮辞的耳垂。

    “哇....”一声微弱的啼哭声从传来。

    胡铁犹豫了片刻,俯下身去细细端详着李暮辞被冻得通红的眼睛鼻子。

    但是想了想村里的收成,胡铁还是摇了摇头,咬牙转身向村里走去。

    他也不能保证,青源村的收成能将这个小生命养活。

    “哇....”

    接下来又是一道啼哭声。

    胡铁拔脚向村中跑去,身影渐渐地消失了。

    只留下原地那个稚嫩的生命在风雪中挣扎着。

    几个呼吸后。

    高大的身影猛地冲回来,一把将雪地上的孩子抱起,解开自己的略显单薄的棉服,迅速将孩子拥入自己的怀中。

    寒冷让他不禁打了几个哆嗦,但没有多想,他抱着这个小生命,转身回到村中。

    好在,青源村的居民们或许穷,但是生活在大山里的他们却像山水一般朴实善良。大家都愿意接受这个小生命,并把他抚养长大。

    但上天并没有眷顾这个善良的村庄。

    据村民们所说,在李暮辞还没有记忆的时候,爆发过一次恐怖的瘟疫。

    这场恐怖的瘟疫席卷了全村,也导致村里面除了李暮辞的孩子全部逝去。

    这也是为什么李暮辞是这座村子里的的唯一一个青壮年。

    在李暮辞记事以来,村子里的居民们似乎变化都不是特别大,也从来没有见过有外来人。

    这个村庄宛若避世的桃园仙境般,生活一直平静祥和。

    每当李暮辞问道他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时,老村长总是会这么给他解释道。

    “暮,是因为我们在黄昏的时候发现了你,希望你能够牢记过去,不要忘记初心。”

    “辞,是我们希望你能够走向未来,不要嫉恨父母和过去,有时候,忘记过去也未尝不是坏事。”

    至于姓,是因为裹在李暮辞身上的布上写着一个李字,这也就作为他的姓了。

    胡铁和王阿嫂住在一起。

    王阿嫂泼辣爽快,是村里掏果择菜的能手。胡铁是村里唯一的铁匠,打的一手好兵器。

    还有林山叔叔,是村里狩猎队的队长,教书的干瘦中年莫先生,老村长郑老先生,还有很多很多村民们。

    李暮辞在心底都称呼他们为自己的爸爸妈妈。

    “没事儿,孩子,你阿嫂还在呢。隔壁的林叔他们也都在的,不怕,不怕。”

    王阿嫂的话一下打断了李暮辞的回忆。

    她正摸着李暮辞的头发轻轻鼓励着。

    “嗯,阿嫂你要不也会去休息吧,时间应该还早,明早我早点起来多劈点柴火。”

    李暮辞看着老人不时打着哈欠,充满歉疚的建议到。

    “也好,那我也再回去睡会,明天要去采果呢。”

    王阿嫂再度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也是点头同意了李暮辞的建议,转身向门口走去。

    “晚安,阿嫂,替我向铁锤叔问早。”

    李暮辞对王阿嫂矮小的背影喊道,

    “知道了,他睡得可死了,你放心。”

    王阿嫂摆摆手,走出芦草编制的房门,轻轻的将门给带上。

    李暮辞坐在床上,好一阵子没有说话。

    耳边依稀传来隔壁房间打铁大叔胡铁的呼噜声。

    过了会,李暮辞打气般的并拢右手食指和中指,在心口上点了点,逆时针画了个圈,最后右手握拳,锤了锤心口。

    做完这一套流程,李暮辞好像给自己打气般,长舒一口气出来,随即一口吹灭了油灯。

    房间里再度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一点月光撒入,给房间增添了一丝朦胧感。

    过了小半个时辰,床铺上再度传来李暮辞匀称的呼吸声。

    小屋里再度陷入寂静。

    从天空向下望去,这件茅草编制的小屋旁赫然还有许多与之类似的小屋。不远处还依稀可以辨别出菜田和畜圈。

    冬雪飘荡,四周的群山已是银装素裹。村落里也积攒了一层薄雪,夜色里,依稀可以看见天空中纷纷洋洋飘落的点点雪花。

    整个小村宛若世外桃园,安静的窝在纷飞的雪花下,宛若一幅宁静的水墨画。

    从小村的村口悬挂着的半截牌匾依稀可以看见“青源”两个大字。

    在一阵长久的寂静后。

    “吱呀。”

    一声轻响,悄然打破了刚沉寂不久的村庄。

    声音还是刚刚那间茅草屋传来的。

    李暮辞身着两件藏青色的粗布衣,有些短了的衣衫显然遮不住修长的双手双脚,让他的一截手腕和脚脖子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李暮辞手握一柄铁剑,脚上穿着草鞋,静悄悄的打开房门,走出房间。

    “嘎吱。”

    他推开房门,屋外的月光下,漫天的落雪宛如天仙泣泪,并不绵密,星星点点却又晶莹剔透,落在地上宛若白棉。

    李暮辞的身影晃了晃,向屋外走去。

    “哒,哒,哒。”

    他的脚踩在雪上,将雪踩的咯吱咯吱的响动。

    倘若有人此刻走上前来,那定然会惊呼出声。

    此刻的李暮辞,竟然闭着眼睛,呼吸匀称的行走着,分明整个人都还在梦乡里睡得香甜!

    他竟是梦游一般,握着一柄剑,游魂般向村口走去。

    村里静悄悄的,李暮辞的脚印在雪地上延长出去老远,转眼间又被新雪给覆盖掉了。

    村里的古道一如既往地狭长幽静,只是铺满落雪后多出几分凄寒来。

    古道的尽头是村口。

    几根光滑的古木堆叠成一个高大的框架,上面一块微微腐朽的牌匾在风雪里摇曳着。村口外是茫茫无边的万顷黑暗,群山蛰伏其中隐隐约约,叫人看不真切。

    一片黑暗里,只有月色是唯一的光。

    然而,一片阴云有意无意的飘荡过来,竟是遮挡住了月霞。

    整个村落霎时陷入了如墨般的黑暗中,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但很快,一点与四周并不和谐的光辉出现了。

    刚刚哄着李暮辞入睡的王阿嫂此刻竟是面色复杂的站在房门口,双目仿佛洞穿黑暗般,紧紧盯着李暮辞摇摇晃晃远去的背影。

    身后,一个胡子拉碴,身高超过一米九的高大汉子左手和右手各提着一盏白纸灯笼,默默的站在她身后,双眼明亮。

    “刚刚打鼾装的倒挺像,哼!”

    王阿嫂哼了一声,拿过大汉左手的纸灯笼挑起。

    微弱的光辉将茅草屋的房门口映的一片橘红。

    “你也不差。”

    大汉微笑着回应了一句,高高将手里的纸灯笼举过头顶。

    四野的一片漆黑里,大汉高举起来的纸灯笼仿若灯塔般,温和的散发出橘红色的一圈光晕。遥遥的牵引着什么从黑暗中走出。

    几息后,从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黑暗里,浮现出一道道橘红的光辉。

    一道道手提白色纸灯笼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

    他们或是佝偻着腰的白胡子老者,或是身系围裙的中年妇人,或是肌肉强健的大叔,亦有瘦削宛若教书先生的中年文生。

    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他们每人都手提着里面燃烧着橘黄色的灯火的白色的纸灯笼。

    也不知道这纸灯笼是什么材质,外部的白纸在飞雪和火焰间洁白如玉,没有一丝褶皱的痕迹。

    那天上垂泣下的飞雪,还没靠近那一盏盏白色的灯笼,便悄然的融化在空气中。

    一群人以为小屋为中心围成了一个橘红的半圆,像是在抵御四周如墨般的黑暗。

    “走吧。”

    其中那个佝偻的老者率先打破了沉寂,苍老的声音仿佛渡鸦的鸣叫一般。

    他转过身去,提起纸灯笼,向村口走去。

    其他人默不作声,却也挑起灯笼,一个接着一个排成一条长线,从茅屋门口向村口延展而去。

    黑暗中,一个接一个挑着白纸灯笼的身影静静的向前,宛若刀子般,在黑暗中硬生生切开一个豁口。

    一股诡谲的气息弥漫开来。

    他们走过的地面上,洁白如新。

    渐渐的,靠近了村口,那黑夜却显得更加漆黑了,仿若化作了实质一般,黑的能够将人给永远的吞没在其中。

    “呜......”

    一阵似风却又不是风的声音传入了众人的耳中,像是哀鸣般。

    只是一行人皆面色淡然如水,仿佛没有听见这样的声音一般。

    橘红色的火光照耀下,李暮辞的身影,渐渐在前方的黑暗中浮现出来。

    此刻的他依旧是紧闭着双目,呼吸恬然平稳。只是他的脸上,手腕上和脚踝上,肉眼可见的浮现出一根根淡红色的纹路。

    这些纹路仿佛有生命般,在他的身上一亮一暗,似乎在随着李暮辞的心跳运作。

    “呜!”

    一声轻鸣,却是李暮辞猛然挥剑,在空中劈地风声哀鸣,仿若啼哭一般。

    “呜...呜...呜...”

    李暮辞却并不停顿,明明闭着双目,整个人却动作流畅无比,一招一式都呼呼生风。劈,砍,挑,刺等动作更是炉火纯青。

    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整个人竟是宛如舞蹈一般,那柄铁剑竟像是丝带般被他挥舞的流畅丝滑,其间却暗藏杀机。

    整个过程中,李暮辞始终紧闭双目,俨然是还在睡梦中,仿佛在梦游一般。

    走在最前的佝偻老人静静的望着李暮辞,叹了一口气之后,举起白纸灯笼向前走去。

    身后的村民们也纷纷跟上,一群人纷纷沉默不语的提着灯笼,将李暮辞最后围在中间。

    橘红的灯火映在每个人脸上,背后是一片漆黑,前方是一片光明。

    平日里温和的面孔,在灯光的照耀下竟显得有些森然。

    一道道人影静静的提着纸灯笼站在黑夜里围成一圈,沉默的看着被围在中间的李暮辞无意识的流畅舞剑。

    雪依旧纷纷洋洋的落下。

    “噌!”

    伴随着最后一剑刺出,李暮辞丝滑的收剑归鞘,一时间再无动作。

    “嗷呜!”

    蓦然,一声高亢的狼嚎声从林立的群山间传出。

    “嗷呜!”

    仿佛打开了开关,一声声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从四下的黑暗中迸发开来。

    李暮辞动了。

    他抬脚向着村内的茅屋方向走去,整个人依旧是紧闭着双目。

    提着灯笼的人们也随着他向村内走去。

    以李暮辞为中心,一道道提着纸灯笼的身影仿佛阴沉在黑暗中一般,只能看得见那一盏盏白纸灯笼在随风飘荡,那提着灯笼的人影们却隐匿在黑暗中,叫人看不真切。

    只有中间的李暮辞,始终沐浴在橘黄的灯光中,显得温暖祥和。

    不多时,提着灯笼的人们停下了脚步,目送着李暮辞的身影消失在茅屋门口。

    透过窗口,可以看见李暮辞一头栽倒在床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睡得是那么的香甜。

    “走罢。”

    老者说完,提着灯笼转过身去,朝着黑暗中走去。

    “明天见。”

    “明天见!”

    其余人也三三两两的提着灯笼转过身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留下王阿嫂和大胡子大汉驻足在茅屋门口。

    “呼。”

    王阿嫂面无表情的吹出一口长气,也不见火光晃动,那白纸灯笼里的橘红色火苗便诡异的熄灭了。

    一股森白的烟雾随着火焰的熄灭从纸灯笼里腾升而起,飘向还落着小雪的夜空中。

    “走吧,回去再躺会。”

    身后,胡子大汉拍了拍王阿嫂的肩膀。

    矮小的王阿嫂转过身来,抬起头来看向比自己高出不知几个头的高大汉子。

    大胡子汉子惊讶的看见,这位平日里风风火火,性格泼辣的老阿嫂此刻竟然满面泪痕。

    “你哭啥?”

    大汉皱眉问道。

    “你就不伤心吗?胡铁!马上就要到时候了!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这孩子自己走下去了!”

    王阿嫂似乎看出了大汉眼里的惊讶,一巴掌拍在大汉腰侧,红着眼角说道。

    “我自然知道。”

    胡铁沉声道。

    “这也是我们无可避免的命运。”

    “命运,哼,不要跟我提命运。我早已把暮辞视作自己的孩子!”

    “难道我不是吗?!”

    胡铁猛然走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几分痛苦,转头看向在床上沉沉睡去的李暮辞。

    “我们都是这么想的。”

    他这句话说出口来,竟是带上了几分凄凉。

    “这孩子,以后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王阿嫂看着沉睡的李暮辞,再度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走吧,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是他自己决定的。”

    胡铁摇了摇头,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转身向屋内走去。

    留下王阿嫂一个人站在门口,望着屋外的飘雪,久久矗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月亮终于拨开了乌云,重新将光辉洒落在这片大地上。

    清冷的月霞映在飘雪上,晶莹的白雪落下,掩盖住了地上的那一长串李暮辞的脚印。

    村庄重归寂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四野里的狼嚎声依旧断断续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