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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长乐(上)

    长乐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仿佛还在高村,故里景色依旧,四周却多了厚重的城墙。

    顺宁侯执剑端坐在城楼之上,在他周围有很多穿着黄金盔甲的士兵,在城墙上来回巡视。

    陋屋依然如故,父母和哥哥姐姐都在身旁,自己还是那个全家疼爱的小儿子和小弟弟,每天无忧无虑,和邻居家的二狗子整日里疯玩,逗猫惹狗,好不快活。

    ……

    自己坐在牛车上,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在一片静谧的树林中缓缓穿行。

    父亲骑着高头大马,身披闪闪发亮的银甲,手里长槊的槊锋闪着寒光,腰间却仍斜插着那把锈迹斑斑的横刀,威风凛凛地骑行在牛车之前。

    自己满心恐惧紧抱着母亲,心中有着强烈的预感,似有灾祸即将到来,生离死别就在眼前!

    父亲好似知晓他心中所想,回首对他笑道:“没事的。到了岸边就好了。我们坐船去南岸。”

    前面蓦地出现了一群骑马北虏,戴着狼尾皮帽,个个都手执利刃,凶神恶煞地向他们冲来!

    父亲却宛若天神下凡,将他们一一刺于马下!

    他提起的心刚刚落下,蓦地却不知哪里飞来一支羽箭,射在父亲胸前,顿时鲜血喷涌而出。

    父亲的长槊掉在地上,双手痛苦地抚在胸前,让他感同身受!

    一个带着黑铁头盔,身着黑色铁甲的高大骑士,手执一把刃锋雪亮的陌刀向着父亲冲来!

    他惊惶地叫着父亲快拔刀,父亲却无力地躺在马上恍若未闻!

    他情急之下挣脱了紧抱着自己的娘亲,拔出父亲腰间的横刀。

    看着向自己冲来的高大骑士,他心中却升起了一股昂扬斗志!

    他猛地高高跃起,双手执刀猛力挥舞,高大骑士的头颅顿时高高飞起!

    ……

    大河岸边,他被拴在一根长长的细铁链上,前后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女小童,茫然地向前走着。

    耳边传来辱骂苛责和短棍呼啸之声,他转首看去,果然是冯二!

    他一只眼中鲜血不断流出,却神气活现地站在一旁蔑视着他们。

    转瞬间,周围一切都消失了,月华出现在他面前。

    他心中温暖终感安宁,艰难苦困都不翼而飞。

    月华浅笑着端着玉盘,上面是一只肥美烤鹅。

    他感激地接过烤鹅,大快朵颐,心中满是幸福感觉。

    月华却对他笑道:“我已将你卖于他人,从此后你不会再见到我了。”

    言毕,她转身和一个白衣人翩翩离去,转瞬间就在大河上渐渐远去!

    他心中满是哀痛恐惧,沿着大河岸边拼命向月华奔去,嘴里大声哭喊着却不知在说些什么,带起冰凉的河水不断溅在他脸上……

    额上的一阵清凉让长乐悠悠醒转,他勉力将眼睁开一条缝,发现自己正半躺在榻上,身畔地上放着一个暖暖火盆,榻旁矮几上一盏孤灯如豆,将身处斗室用昏黄的亮光填满。

    月华安静坐在榻边的小凳上,正手执沾湿的棉巾,在自己额上轻轻擦拭。

    冬雪却在一旁打着瞌睡,不时低首似难以苏醒。

    他感觉自己还在做梦,用力闭眼后再睁开,月华仍还在眼前!

    他感到一阵惶恐,想起身行礼,胸前突然袭来的疼痛,让他无奈地躺回榻上。

    月华见他醒转,将手中棉巾丢进水盆,静静道:“你醒了。伤口很痛吗?”

    长乐点了点头,眼前一切却太过奇幻,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点点头诺诺道:“有点疼……你没事吧?”

    月华看到他略显窘迫的模样,圆圆大眼微眯,嘴角微弯。她悠悠然道:“我没事。你有事。不过那老头说了,幸好你也没有大事,估计过几日就没事。”

    他们说话惊醒了旁边的冬雪。

    她望着长乐叹道:“公主还未休息就来看你,还特地找了老太医瞧你,也不知你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长乐记起自己被一支羽箭射中胸前,他低首看去,一条长长的白丝巾密密地裹在身上,隐约可见伤口处的血色。

    他想抬手轻抚,略微动作伤口处却传来一阵疼痛,不禁叫出声来。

    月华面露担忧之色。

    “你没事吧?”

    长乐想要作答,但胸前的疼痛却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皱眉摇了摇头。

    月华露出恼怒之色。

    “那老头明明说你并无大碍,只需修养几日便好,难道是骗我?还说配什么药就跑了,冬雪你去把他叫来!”

    冬雪匆匆而出。

    长乐终于缓过气来,勉力低声道;“只是说话动作会疼……”

    月华打断他。

    “那你就别动,也别说话,听我说。”

    她沉默了一会,方才开口。

    “静姨说你救了我!如果你不曾将我推倒,那支箭就会射中我!太医说幸好你怀中有那半只烤鹅,还冻得硬硬的,羽箭穿透棉服和烧鹅后,箭头入内不深,未伤及脏腑,还算是皮肉伤。你晕过去只是受了震荡而已,几日后便应无大碍了。”

    月华言毕,还双手轻拍以示侥幸,随即圆圆大眼骨碌一转,却又轻笑道:“不过嘛,烧鹅是我给你的,棉服是静姨给你的,它们救了你的命,就等于我和静姨救了你的命。但顺宁候将你送我,你也算是我的人了。这么说来,难道是我自己救了我自己?嘿嘿……”

    长乐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又无从说起。

    他受伤之下,脑中有些混乱,望着满脸笑意的月华,不禁脱口问道:“那算不算是我救了我自己呢?”

    月华闻言稍稍一愣,若有所思。她望着长乐无邪面容上那澄净的眼眸,包扎着白色丝巾的瘦弱胸膛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却隐约感到冥冥之中的神秘天意,不禁让她心生敬畏。

    她收起笑意正色道:“无论如何,谢谢你救了我!你且好好养伤,我过几日再来。”

    说话间,老太医随冬雪快步进到房中,坐下为他把脉后对着月华微笑点头,说请公主放心,定无大碍。

    月华也不再与长乐说话,对他笑了笑便招呼冬雪翩翩然离去。

    老太医让长乐喝下一碗苦苦的汤药,不多时他便感觉困意大增。

    在进入梦乡前,他还在想着月华的话,但终究还是想不明白,只有月华的笑颜不时在他脑海里时隐时现。

    再次醒来已是次日日中。

    老太医慈眉善目,甚是和蔼可亲。

    他给长乐准备了一碗香味扑鼻的浓稠肉粥,还让一小童用勺子喂他慢慢吃下。

    长乐满心感激,连连道谢。

    老太医却不以为意,伸手为他把脉。

    良久后他方才松手,手抚颔下白须。

    “已是不打紧了,再静静休养两三日即可。”

    他又嘱咐小童好好照拂长乐,便匆匆出门而去。

    小童名叫元真,年纪比长乐稍小,言行颇为拘谨,但得知长乐也是身份后便随意了许多。

    他给长乐拿来一件半旧的棉袍披上,小心扶他坐起。

    应是平日里极少有他年龄相仿的伙伴,元真不再沉默,反和长乐说个不停。

    从他口中,长乐得知这里是外皇城,白胡子老头乃太医署巢医正,最是擅长治疗刀箭之伤,身处斗室是其私宅所在,平日里极少作为医室使用。

    昨夜自己是月华公主遣人送来,而她随后竟也亲自前来,还在此停留多时。

    元真听到长乐已被顺宁侯送与公主,更是羡慕不已。

    听他所言,便是奴婢也分三六九等,皇家的宫奴一向瞧不起豪门家奴,豪门家奴面对官家奴婢也是趾高气扬,而像长乐这样的公主门下人,无论身份地位都要比其他奴婢高出一筹,而听闻公主是一向的待下人仁慈宽厚。

    元真说自己父母亲本是元家家奴,父母双亡后便和姐姐一起到了叔叔家。叔叔叔母也是元氏家奴却没有子嗣,对他和他姐姐向来疼爱有加,一家人也是和和睦睦。

    元氏谋逆族诛,家奴没入官府,他现时亦算是官奴。

    他叔叔因身体健硕,粗通武艺,被编入禁军服役,叔母和姐姐也在宫中作洗衣妇。元真还算聪颖,被医正要来打杂,平素也传他一些粗浅医术。

    昨夜皇上车队遇袭,护卫禁军伤亡惨重,是以巢医正昨夜到现在都几乎未得休息,今日为长乐看过伤便也匆匆出门。

    长乐回述起雪街上的惨烈搏杀,仍心悸不已。

    元真则庆幸昨夜叔叔未曾在场,双手合十连呼太上老君保佑,还说改天定要到中南山太乙宫为他烧香祈福。

    元真说叔叔叔母待他极好,不舍吃穿凡事都由着他;待到自己长大,定要学好医术攒够银钱,为他们和自己赎身,让叔叔不再做刀头舔血的营生,叔母也可在家里操持家务,不用大冷天还在井边洗衣,一双手冻得通红。

    他们相谈甚欢。

    元真还偷偷告诉长乐,他姐姐已有心上人,虽也是官奴却是个豪迈爽直的汉子,现在遥远的晋州服役,听说是在什么雁门关。

    还好叔叔已暗自使钱安排妥当,姐姐不多久就能去晋州与他成婚,却又将抛下他自己在这京都,不禁又连连哀叹不已。

    长乐心中却是羡慕不已。元真能承欢膝下,还有叔叔叔母可以孝顺,姐姐可以牵挂。

    而自己哥哥姐姐失散已久,父亲也一去不返,母亲为了自己也……。

    他还记得与哥哥失散的地方,是在一条弯弯曲曲的清澈小河边。

    姐姐失踪那里有一座大山,他也牢牢记在了心间永远不会忘记。

    但他现在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家人是否还在人世有日能能相见?

    他心底明知渺茫,却不愿放弃有天和家人相聚的奢望!

    他有些想哭却强忍住眼泪。

    命运像一片黑暗将他笼罩,在他周围几乎没有一丝光亮,不知要向谁祈祷,也许是太上老君吧?

    如果能够灵验,他愿意放弃所有!

    但在他意识深处,却清楚地知道,只有靠自己,才能在这冰冷世间生存下去,有朝一日才可能和自己心中念想之人再度相聚!

    “长乐哥能承蒙公主收留,运气真好啊!昨日夜里公主走时,我在外面一时傻了,竟不知行礼!公主也没说什么,还对我笑了笑。哎,以后我的主人能这样就好了。”

    元真的感叹将他从沉思中唤醒,他忆起月华的言笑晏晏,还有那只烤鹅,由衷地附和道:“是啊!月……公主待人的确很好!”

    元真继续感叹不已。

    “像我就不知以后会怎样啊!万一以后的主人不在京都,便是想见亲人一面也是不易。真想快些长大,当个医师也可多赚些银钱,早日赎回奴籍。哦,长乐哥,你大了想做什么?像羽林军陈统领那般做个将军?或是像萧相爷那样辅佐皇上?听闻萧相爷以前也是奴仆出身啊!”

    长乐心中沉思,久久不能作答。两年前颠沛流离的际遇,侯府中战战兢兢的日子,月华仍宛若在眼前的音容笑貌,静姨手刃强敌的飒爽英姿,在他脑海里一一浮现。

    他迎着元真好奇的眼神,坚定道:“定当铲不平,报恩情,任我行!”

    元真望着他眨巴着眼睛,也不知听没听明白,心中会不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