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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萧瑜

    得知陛下遇袭,萧瑜匆忙更衣急令备马,带着几个侍从赶往皇宫。

    他年纪与陛下相仿,身形瘦小却清健,鹰鼻薄唇,双眸却炯炯有神,目光锐利。

    此刻他心中虽忧心如焚,脸上却未曾显露半分,神色如常仍宛如平时上朝一般,只是行色稍显匆急。

    到得外皇城朱雀门外,他看到一旁塌陷了小半的马车,不由得心底一沉;再看到一旁被人搀扶着勉强站立的大郎,还对着自己挤出一个笑脸,却让他心中更是一疼。

    这时,朱雀门大门缓缓开启,他无暇去细问大郎的伤情,更不顾身旁朱雀门禁军统领的参拜,待得门刚开了一小半便急急向内行去。

    刚进得门内,他便见到前面灯火处有十几名宫中侍卫围着一辆马车,陛下正从车内探出半个身子对着自己招手。

    他催马行到马车前,不顾身旁侍从的扶持跳下马来。

    马车车门半开,他急匆匆钻入车内,马车随即关上门缓缓启动。

    陛下正坐在车内榻上,在昏黄的灯光下神色如常,一如既往的威严从容。

    萧瑜不顾君臣之仪急步上前,伸出双手扶住陛下双臂,仔细上下端详,双手也在微微颤抖。

    陛下微微一笑,温言到:“萧卿勿急,朕没事。你也坐下吧。”

    萧瑜坐在榻旁,身子软软地靠在榻首,心中一阵后怕,却迅速定下神来。

    他乃昔日南朝萧氏大族家奴,自幼聪慧,知书识理;及长协助家主管理族务,也是尽忠职守井井有条,深得萧家家主信重。

    后来北军南下屯军石头城外,他审时度势极力劝说萧氏反正;又不顾兵凶战危亲入北军大营面陈陛下,据理力争,为萧氏一族求得极大利益,也赢得了陛下的赏识。

    南朝平定后,陛下授予他官职,将他带在身边悉心培养,不过数年竟一跃而成江南道大都督府长史,主管江南民政。

    两年前元氏谋逆,他在江南协理钱粮,漕运不绝,为平定元氏立下大功;以此功绩蒙陛下招入内阁,登台拜相,短短八年间便达到人臣的顶峰。

    他一生荣华富贵,满腔抱负皆系于陛下身上!

    今夜陛下突遭夜袭,来通报的信使急切间也未曾细说。

    待得他看到御车惨状,更是心中焦急,如今他终于放下心了。

    萧瑜抬首望向陛下,沉声道:“陛下,今夜谋逆者可曾知晓是谁?”

    陛下不屑道:“区区元氏余孽而已。元虎为首已被击杀,余者四散却大都逃脱。”

    他顿了顿有些唏嘘。

    “摩诃拼死护驾受伤颇重,龙武军亦伤亡惨重!”

    萧瑜心中微痛却朗声道:“只要护得陛下周全,臣与犬子万死不辞!”

    陛下赞许的目光似在鞭策着他。

    他凝神静气手抚颔下长须,低首沉吟道:“不过元虎身形异于常人,他是如何潜入京都?他还有众多党羽相助,集结调度恐怕也非其所长,偏偏还计划得这般周详,难不成还有他人相助?”

    陛下欣赏地看着他,微微颔首。

    “不错,据被擒获之人道,还有一个蒙面之人,元虎却从来不曾透露过他身份。此次元虎他们南返进京,便是此人协助;连选择刺杀地点,安排撤退路线,均是此人所为……不得了啊,我大周朝什么时候出了这种厉害人物!胆大包天,心思缜密,啧啧。”

    萧瑜沉思片刻,眼中寒光闪动,抬首从容道:“废太子一脉早已断绝,昔日部属亦已烟消云散,多年来未有消息。

    陛下宽厚,平定南朝并未多做杀戮,南朝旧皇族也一向温顺,早已搬至京都居住,平日里监视甚严,并无忤逆言行。

    关中世家叶茂枝繁,根深蒂固,却对陛下近年新政颇有微言。数百年来,但凡改朝换代帝位更替,皆出自世家大族之手,难免本朝中也有一二心存侥幸之人。

    元氏谋逆后,诸世家虽也遵旨让家中之人与元家断绝婚姻,划清界线,却也难免藕断丝连阳奉阴违。

    臣冒昧猜想,蒙面人应是王、独孤、宁、冯四姓家中之人!

    然如此重大之事绝非等闲之辈能为,其甚至应是四姓嫡系子弟!”

    陛下拊掌相击。

    “萧卿洞若观火,鞭辟入里!不过好像漏了两个?”

    萧瑜平静道:“陛下莫非说的是李家和北逃罪王?”

    陛下微微颔首。

    “恕臣直言,若是李家为此忤逆之事,陛下想逃出生天是千难万难!臣虽与李衡有隙,却也不会故意构陷于他。且陛下与他从小长大,情同手足,臣相信陛下的眼光!

    至于北逃罪王,陛下一向待他甚厚,臣想他也做不出此等忤逆之事。而且当年元氏拥他为主,他却弃军北奔,又何必此时方为此事呢?”

    陛下静静地看着萧瑜,久久未曾作声……良久方才叹道:“萧卿明理,亦知人。但这些世家为何就如此糊涂?现时北虏日强,河南河北已成丘墟,偏偏还有人生怕北虏来得慢了,做这等阴谋诡计之事,先自行乱了阵脚!长此以往,攻守之势再难逆转,北虏兵锋迟早直抵关中,到时候又有谁躲得掉?现今唯有编练新军,巩固河南,徐图河北,方可将北虏尽数逐出雄州外。然编练新军又需人钱粮。钱粮不足还可从江南漕运,明明朝廷编练新军尚缺人力,他们几家却各捏着几十万奴婢不肯撒手。短视如斯!”

    萧瑜也叹道:“个个自矜世家大族,却因循守旧不知变通,抱着百年来陋规不放。殊不知现在已是风雨飘摇,却还要做此鸡鸣狗盗之事!真有一日北虏杀入关中,子女资财土地皆非己有,还谈什么权力游戏,阴谋诡计,皇朝更替!”

    陛下冷笑道:“你当他们傻,他们自觉聪明得很呢!到时候厚着脸皮和北虏与虎谋皮,当个儿陛下过个瘾,哪管神州陆沉,生灵涂炭!”

    他抬首仰望,神思似乎飘散天外,语音略显低沉。

    “可惜竟让他们生生毁了纬弟,让他落入算计之中!我子嗣尚小,就像今夜这般倘有意外竟……我也绝不会选幼子即位,整个江山都是纬弟你的,又何苦要走?”

    “陛下此言谬矣!”萧瑜急切道。“陛下春秋正盛,吉人天相,又何出此言?且大位继承自有定法,非陛下喜好能定!擅变轻则必至动乱,重则社稷倾覆!宇文纬触犯律法,畏罪北逃,虽与陛下同为太后亲生,但陛下对他早已仁至义尽,也应恩断义绝。陛下若为此再生伤感,绝非国家之福!”

    陛下低首不语,良久方才叹道:“萧卿说的是,是朕失言了。朕只是不忿,当年朕和纬弟娶了元家姐妹,元家老贼贵为宰相,位极人臣,尊贵之极。那老贼却还不知足,以帝后失和为由密谋更替帝位,指使元虎裹挟纬弟僭越!致使纬弟无以自明,只好逃入北虏。河北大战,朝廷大军伤亡惨重,军资器械为之一空,几致动摇国本。元家族灭罪有应得!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蠢蠢欲动,想步元家后尘!”话到最后,已是露出杀机!”

    萧瑜劝谏道:“陛下息怒。此次之事那几家虽脱不了干系,但其罪责未彰主谋未明。现北虏正强人心不稳,且新军未成,切不可因怒而兴大狱!”

    陛下冷笑道:“朕知道,也只是跟你说说,但也不能便宜了他们!趁着这个机会,有些事得变一变,有些人也要换一换了。”

    萧瑜心念急转,拱手道:“陛下英明。臣请陛下下旨,向五大世族各赎买五万青壮奴婢。”

    陛下眯着眼,随即点了点头。

    “好主意!北地逃来百姓,不少都落入他们手中,正好让他们吐点出来。不过赎买嘛,他们本不差钱,估计也不好意思要朕的。不过朕却要细细问问他们,到底在想什么?究竟是要什么?眼下这晋州急需有人坐镇,他们几家却都躲躲闪闪,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瑜得陛下首肯,大受鼓舞。

    他低首沉思了片刻,毅然抬首道:“臣举荐犬子龙武军统领萧摩诃任龙武军将军,顺宁侯李衡任晋州大都督府大都督!”

    陛下看着萧瑜微微笑道:“好一个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怨!

    随即他又叹道:“初生牛犊不怕虎!摩诃可谓之勇矣。今夜他所训练南兵持盾顶在最前,伤亡惨重仍死战不退,足见平日里练兵有方;自己又拼死狙击元虎,险些丧命。萧摩诃升任龙武军将军,实至名归!倒是小衡此事,朕知你与他素不相能,萧卿应不会是为自诩无私而推荐于他,是有什么考虑吗?”

    萧瑜从容答道:“高阳老王爷从晋州移镇洛阳后,河南局势已逐渐有所改观,却不能两头兼顾。晋州虽然险固,武安王却垂垂老矣,汾国公也难以服众,急需一员宿将坐镇。

    宗室里唯有兰陵王天资英伟,勇猛善战能得士心,但如今却要整训新军,小有所成非个三年数载不可,此事关乎朝廷驱逐北虏恢复河北大计,断不可轻动。

    王家树大根深,部曲众多,但精锐也已随王家大郎出镇邺城,此乃朝廷在河北的支撑不能放弃;且王相女儿现乃陛下正宫,尊荣已极,亦不宜让其家再掌军镇。

    独孤家嘛……老的老,小的小,其余只知掷骰走马,除了独孤顺德皆不成器,而他又须留在龙武军让太后宽心,不能擅动。

    宁妃父亲心结未开,一向约束子弟,专心经营凉州,不愿过多参与朝政。南蛮近年来虽还算安静,但也需陇州小心防备。而紧挨着凉州的西虏,虽不如北虏这般强盛,近年来却也在蠢蠢欲动,宁家也正在征讨敦煌郡,又怎愿到晋州去,一时也指望不上。

    冯家重在商贾,唯有冯胜出类拔萃在江南任大都督。北虏入侵后,冯家部曲几乎都随冯胜驻在徐州屏护江南,远水救不了近渴。

    唯一有实力且能让陛下放心的世族也只有李家了。”

    陛下感慨道:“如卿所言,看来也只有让小衡去了。不过朕还要见见他,看看他骨子里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小衡。我此番去他府中,虽然与他言谈甚欢,但却不像以前那般和朕畅所欲言了。哎,他这李家家主之位,还是朕特意为他争的,当初还很是费了些心力。那时他还不愿意,如今却也知道为家族计较了,呵呵。”

    萧瑜陪着笑小心道:“今夜陛下和臣所言,不知王相他会如何作想?”

    陛下一挥袖冷冷道:“你也知晓,他前几日便去中南山太乙宫开他的赏梅会去了。也不知年年开这个鸟会做甚!就算与他说了,他也只会拱拱手说,陛下英明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滑不溜手!他真想说的,自然会有许多马屁精跳出来替他大声疾呼,弄得乌烟瘴气!此番你我所议,乃大势所趋,相信他也不会不明白。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王家上了我宇文家这条船,想跳下去没那么容易!”

    这时马车停了,萧瑜忙对陛下拱手道:“陛下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纵有未了之事,也留待明日。陛下保重龙体要紧。”

    陛下似笑非笑看着他:“萧卿你且看看这是何处?”

    萧瑜将头探出车窗外,竟然还是在朱雀门不远处!

    原来马车在皇城里兜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起点。

    他回身对着陛下笑道:“原来是陛下送臣出宫了。”

    随即他俯身跪拜于地久久不起。

    “臣谢主隆恩!”

    ……

    萧瑜放松着身体骑着马上。虽然已是夜深,他却毫无倦意。

    陛下与他风云际会后,君臣间向来相得相知。

    陛下待他极厚,他也尽心辅佐,期盼能做出一番大事业,也好能青史留名!

    王相年老,平日里奢谈老庄,素不管事。

    眼见日后便是自己大权独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亦可全力实现陛下与自己心中抱负!

    不过他身处权力漩涡日久,深知其中争斗残酷惨烈,甚至泯灭人伦!

    他最大的孙子也已三岁了,为家族计他也务须小心行事,如履薄冰!

    让摩诃进位龙武军将军,再慢慢架空独孤顺德或将其调走,直到将最为重要的龙武军彻底掌控,是他心中早已在策划的一步隐棋。

    唯有将禁军掌握在手中,他才能有底气和那些世家大族周旋,方可保全自家性命,成就陛下的伟业,尽展自己胸中抱负!

    李衡与他素来有隙,还在江南初见之时便瞧不起他,但凡相遇“南狗”之声不绝于耳。

    他忍辱负重,在陛下与李衡间巧做周旋,时不时更略施挑拨。眼见得陛下与李衡猜疑渐起,他心中也是暗自得意。

    最近陛下与他谈起晋州之事,似乎意在李衡。

    今夜他感觉事不可阻,晋州之事也不能再拖,索性顺势而为主动举荐李衡,更是一步险棋!

    不过,他也有自己底气。

    李氏虽是关中世家大族,但晋州乃大周龙兴之地,宇文家王爷国公部曲众多,没那么容易便落入他手。

    就算他到得晋州后势力增长,却也要面对北虏的压力,势必将大部分部曲安置在晋州,那么在关中实力就会大不如前。

    而自己深得陛下信重,摩诃又渐渐执掌禁军,将来再给这只粗蠢北彘,悄悄安上钉子挖些大坑,定让他寸步难行跌倒不起!

    此消彼长再精心安排之下,区区一个顺宁侯,将来还不是被自己玩弄在股掌之中!

    他心中暗喜,不禁手抚颔下胡须,在马上怡然自得,连周遭凌冽的寒风也浑然不觉,还以为已身在醉人的和煦春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