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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长乐

    长乐在树林里孤独地前行。

    兰陵王牵着月华在最前面,好像在给月华说些什么。

    春燕夏荷冬雪跟在他们身后远处,冬雪正不停地和春燕说话,春燕则不时点头,夏荷却不时望向前方,似有些走神。

    夫子和静姨在她们后面不远处,静姨低首而行,夫子在她身侧,好像正在和静姨说什么事情,静姨摇了摇头;夫子貌似不死心,又继续喋喋不休,静姨抬头瞪了他一眼,夫子顿时就闭上了嘴,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好一会后方才陪着笑似乎在解释什么。

    长乐不禁摇了摇头,替夫子感到羞愧。

    他又看着前面的人,却感觉孤单寂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别人陪伴,而自己在最后却只能孤身一人,踩着积雪蹒跚而行,让他心中不禁升起一种孤独的感觉。

    月华的惊呼将他从自怜中警醒。他看着远处出现的老虎不及多想,拼命向月华跑去,耳边回荡着那几个丫头的惊叫声。

    这时,一个身影挡在月华和老虎之间,正是那个兰陵王的黑衣武士闻声赶到。

    他侧身手持横刀,小心地看着老虎,矫健的身躯也绷紧着,仿佛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

    静姨跑到月华身前,将月华紧紧护在身后,双眼全神贯注地看着老虎,手中长剑斜斜指向地面。

    夫子拔剑在手,却上前了两步,斜斜站在静姨身前。

    长乐心中稍定,站到瘫软在地的春燕身前,望了望月华后护在她的身旁。

    这时,一支利箭如流星般划破虚空,正中老虎的肩胛处!原来是兰陵王取下背负的长弓,弯弓搭箭一举命中!

    老虎吃痛,发出一声长啸,震得树上积雪“簌簌”落下,它猛地跳起,扑向挡在他身前的黑衣武士;还在半空之时,一支利箭又“咻”地一声,深深射入它的肚腹之间,黑衣武士却往侧面一闪,避开了它的扑击。

    老虎扑在地上,打了个滚又挣扎着站起,虎口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一支利箭破空而至,从大张的虎口深深的射入!羽箭力透而出,在虎头上露出小半个箭头。

    老虎蹒跚行了数步却终于无力地趴下,不停挣扎着想要站起。

    黑衣武士让近卫守在众人身旁,自己小心地缓步上前,将手中横刀猛地刺入老虎的心脏!一声长长的哀嚎后,老虎终于再也不能动弹!

    众人大多惊魂初定,一时都沉默不语面面相觑,心中暗自庆幸。

    黑衣武士打破了沉默赞道:“王爷威武!三箭灭虎!”

    众人深以为然,皆点头不已。

    兰陵王潇洒地笑了笑,将长弓又重新负在身后。

    “第一箭伤而怒之,第二箭趁其怒取其要害,第三箭趁其虚弱一击毙命!兵法运用之妙,兰陵王不愧为名将!”

    夫子抚须发出了他的感叹,众人似懂非懂,纷纷附和。

    兰陵王却有些惊讶地看着夫子道:“夫子谬赞,绰愧不敢当!绰见形势危急不及多想,引弓便发。所幸箭术还算马虎,这大虎若不倒,便再射它个七八箭便是!”

    夫子老脸微红。

    静姨将长剑还回鞘中,又抱着还有些害怕的月华安慰了几句,接着走到有些尴尬的夫子身边,对着他使了个眼色。夫子如蒙大赦,随着静姨到了一旁。

    长乐看着月华。

    她似乎仍心有余悸,脸色也有些苍白,连身躯也仿佛在微微颤抖,惊魂未定的模样却惹人怜惜。

    长乐蓦地间心中竟有些隐隐作痛。

    这时,黑衣武士在兰陵王耳边说着什么,兰陵王不时点头。

    随即,黑衣武士指挥近卫,将老虎捆在粗壮树枝上抬起,又将几个近卫分配到两侧,一行人重新出发。

    长乐一咬牙,越过了夫子静姨还有春燕夏荷冬雪,跟在兰陵王和月华后面,默默前行。

    再有大虎出现,他宁愿先扑向自己,也不愿月华再受惊吓。

    一行人或默然前行,或正在轻声地说话,或还在兴奋地谈论刚才的遭遇,却似没有人注意到长乐的异常举动。

    那个黑衣武士悄然来到长乐身旁,望着他微笑道:“不知小哥姓甚?是谁家子弟?”

    长乐心中诧异,还少有人这么客气和他说话。

    他低声道:“我叫高长乐,是夫子的弟子。”

    “呵呵,原来是夫子高足。我叫朱文,乃兰陵王近卫统领。”

    长乐心中惶恐。

    原来他竟是兰陵王麾下将军!

    兰陵王英勇善战,名动天下,他麾下的将军一定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不禁有些自惭形秽,叫了声“朱将军”后便默不出声。

    朱文却很健谈,问起长乐籍贯后居然也知道高村,还说自己有个姐姐也嫁到了高村,让长乐别叫他什么将军,叫他朱大哥便成。

    长乐依稀记得小时候,村里有个外面来的姓朱的婶婶,为人温和总是笑眯眯的。

    他渐渐放开心防,和朱文攀谈起来。

    “我记得朱婶婶很和善,还时常拿些糖果分给我们吃。”

    朱文微笑着回忆道:““呵呵,我那姐夫是个货郎,每次去雄州回来常有些没卖完的,我姐姐就常带了些回娘家。她最喜欢小孩,连我儿时玩伴都跟着我混了不少吃,哈哈。”

    随即他神色一黯,声音也变得有些低沉。

    “雄州克复后,我向王爷告假,急急骑马回了一次老家,没想到家人们都没在了。我到高村寻我姐姐,也是空无一人。”

    长乐沉痛道:“大家都说北虏马上要来了,全村人都急着往南边跑。朱婶婶他们一家,我记得到大河边之前就不见了。”

    朱文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他方才开口道:“刚才猛虎来时,大家都吓得不轻,那几个丫鬟更是脚都软了。我瞥见你却还向着老虎跑去,是有什么缘故吗?”

    长乐脸上微微一红,却不想遮掩。

    “公主待我极好,不但救了我,还给我找了夫子做老师……我不能让老虎吃了她。”

    朱文欣赏地看着他。

    “知恩图报,奋不顾身!小兄弟前途不可限量!”

    长乐有些不好意思,想说点什么却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朱文却不待他回话,笑着道声“后会有期”便径直离去。

    望着朱文远去的背影,长乐心中有些温暖。

    他是兰陵王的将军,杀过北虏,却叫自己小兄弟;他不仅算是他的同乡,对自己还很友善,还给了自己这么高的评价。

    长乐并没觉得,自己刚才所为,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但有人这样赞赏他,却让他觉得心里甚是高兴。

    沿着弯曲的小道,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一座冷清道观之前。

    道观并不大,远不能与太乙宫相比。紧闭大门上面的牌匾上有太真观三个大字,也仅仅是用墨写成,更不能和太乙宫的金字招牌相提并论。

    兰陵王让朱文带着王府近卫远远散开。

    月华低声吩咐几个丫头也远远退开,然后问了兰陵王什么,兰陵王缓缓点了点头。

    静姨也走上前去,和月华站在一起。

    这时,夫子走到长乐身边,示意长乐跟着他。

    于是,长乐便跟随着夫子,走到围墙拐角处。

    兰陵王好像有点紧张,沉吟片刻后,方才抬手敲了敲大门朗声道:“宇文绰冒昧求见!”

    静姨竟好像也有点紧张,深吐一口气后,上前恭声道:“宁静求见师尊。”

    门内没有动静,兰陵王他们也不着急,就在门外静静等候。

    长乐觉得时间过了好久,久到开始怀疑观内是不是没有人在里面……

    门终于“吱呀”开启,一个女道士开门走了出来,面无表情。

    兰陵王俯身行礼道:“道长好!不知可否让我等进观随缘?”

    女道士看着兰陵王冷冷道:“你已无缘,何苦相求!”

    她转过头打量着月华道:“倒是这小姑娘虽尘缘未尽但孽缘深重,倒可早早抛开红尘俗世入门清修。”

    月华好像有点害怕,摇了摇头蓦地躲在静姨身后,两只手紧紧抱在静姨腰间。

    兰陵王恍若未闻,仍保持着俯身行礼的姿势。

    女道士看着兰陵王,良久方才叹气道:“她尘缘已了,不愿见你。你又何必来扰她清修,重提往事让她伤心难过呢?”

    兰陵王身子一颤,缓缓直起身来,凤目竟似有点发红。

    他茫然后退了几步,口中呢喃道:“好,好,不见也罢,我只是想知道她好不好……”

    女道士看着兰陵王轻叹了一口气,又对着静姨柔声道:“妙静师妹,师尊说你尘缘未尽,杀孽亦重。当日既出此门,便不再是她弟子了,望你好自为之。”

    静姨身子微微颤抖,低下了头。

    女道士环视门前众人,随即转身走进观内,接着大门也缓缓关闭,太真观内外一片寂静。

    夫子轻叹一声,丢下长乐朝静姨走去。

    月华却牵着兰陵王衣袖,好像在轻声安慰。

    长乐感到空气中弥漫着忧伤味道,让他心情也不禁变得低落。

    这时,一阵琴声从观内飘出,初时声音极轻,慢慢却变得清晰起来。

    兰陵王急步上前,将耳朵贴在门缝上。

    琴声初时曲调很简单,好像在呢喃自语,又好像是两个小童在一问一答;不觉间变得轻快婉转,好像春日出游,又好像恋人两情相悦,天长地久;忽然间却变得高昂悲壮,好像狂风暴雨骤起,又好像在诉说命运的不公;慢慢的只剩下满满的哀伤,好像肝肠寸断,又好像依依不舍,终于缘断情尽……

    渐渐的,琴声变得微不可闻,归于寂静。

    兰陵王垂首紧闭双目,泪水却无声滑落。

    月华靠在静姨肩头,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一行人终于黯然离去,气氛十分压抑。

    朱文带着几个近卫,押着三个人来到兰陵王面前,其中一人却作道士装扮。

    长乐定睛一看,竟然是他也认识的,顺宁候家的三郎李克霁!

    他身披道袍,头上一个太极髻,手里还拿个拂尘,哪里像个翩翩公子,分明是个得道高人。

    李道长仙风道骨,双手抱拳行了个道家正宗稽首礼。

    “公主好!兰陵王好!”

    月华低着头也不理他,李克霁也不以为意。

    兰陵王随手回礼,望着他苦笑道:“你也要去吗?”

    李克霁理所当然道:“去啊!要不我到这山中做甚?昨日太真观那个老贼婆终于肯开门了。”

    兰陵王眼中一亮,却又黯然道:“那你…见到她了吗?”

    李克霁长叹一声。

    “没有。那老贼婆就守在门口,还说如我再去,便要将我打出中南山。”

    兰陵王挥手示意将李克霁的随从放开,对着李克霁诚声道:“如若她不愿,你也别再去打扰她了。静心清修可能才是对她最好的,又何必让她想起过往伤心难过?说实话,我宁愿她能见你!这样她还算是尘世中人,我们或许还有相见之日,也不至于像这样天各一方,却各自哀伤!”

    话到最后,他已是黯然销魂,随即领着月华转身而去,留下李克霁痴痴地站在原地。

    回去路上大家各怀心事,再不像来时那般从容悠闲。

    长乐仍是跟在兰陵王和月华身后,亦步亦趋。

    在一个崎岖山道的拐角处,兰陵王忽然停下脚步,让月华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

    长乐也抬首望去。

    一只白鹿正在不远处山坡的树丛边悠闲站着。

    它没有角,通体雪白,仅在耳内口鼻处有一些淡淡的粉红,如果不是鹿首在树丛间忽上忽下地寻找嫩叶,在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中,很难被人瞧见。它大大黑眼珠不时灵活地转动,偶尔也投向他们所在的地方。

    长乐痴痴地看着。

    这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生灵,让他心中感到一片宁静,压抑的感觉似乎也不翼而飞了。

    他瞥见兰陵王似乎想有所动作,月华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后面的人也慢慢停下,他们就这样静静站在路边,谁也没有说话,远远地望着这个世间罕有的美好生灵。

    它在树丛间悠闲地散步,轻轻地蹦跳不时摇头,好像想要甩掉落在头上的积雪……

    终于它迈着轻快地步伐,消失在林间再也不见,可人们却还在原地静静守候着……

    夕阳西下时,长乐随夫子回到小院。

    他们草草吃过晚饭后,气氛却不似平时那般轻松闲适。

    夫子明显也情绪不高,静静地坐着似乎还在想着心事。

    长乐心中有太多不解,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房中的沉默。

    “夫子,兰陵王今日为何如此伤悲呢?”

    夫子对着他轻叹道:“他与元琴自幼相识两情相悦,本是一对壁人。却不想两年多前,陛下突然将元皇后打入冷宫,元氏与之交恶,拥立宇文纬谋逆,失败后全族被诛。兰陵王虽拼死保下了她,但宇文氏与元氏间的血海深仇,兰陵王却无法化解,她亦无法再和兰陵王在一起,只能去太真观断开尘缘。”

    “那……月华为何也跟着这么伤心?”

    夫子瞥了他一眼。

    “小丫头长大了啊!她最喜欢她这个七叔,知晓了元氏女之事,见兰陵王为此如此哀伤,不免感同身受。”

    长乐不禁有些感叹。

    “兰陵王如此英雄,杀北虏射猛虎,无所不能,却因为此事如此伤痛。是不是当初他们不认识就不会都这么伤悲了?

    夫子轻喝道:”你错了!情缘情缘,有缘才有情,有情缘方在。不论有何缘分,既然相识幸而有情,那是人世间最难得之事。情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感觉,缘来之时你也无从逃避,哪怕为情所困被情所伤,也不要害怕更不要躲避,勇敢面对尽力争取,方能无怨无悔!

    长乐眨巴着眼睛看着夫子。

    夫子讲的这些他虽不甚了了,不过现在却有一个现成的例子摆在面前。

    “夫子,是不是就像你和静姨一样?你是月华老师,静姨和你因月华认识。你很喜欢静姨,静姨也喜欢你,却因为要照顾月华,所以不能和你在一起,也心中苦闷。你喜欢静姨,便时时刻刻讨她欢喜,让她高兴。这就是情缘吗?”

    夫子没有打断他,望着他脸上竟有些惊讶之色,摇头叹道:“难得你看得这么清楚。小小年纪就这么有天分,还懂得这么多。我看你啊,以后迟早也会被情缘所困,步为师后尘!”

    长乐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明白,夫子的话却让他变得迷糊。

    夫子一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样子,还对情缘二字侃侃而谈……

    却还说自己懂得多?

    自己哪懂什么情缘?

    自己不是在说兰陵王与元氏女,还有他与静姨的事情么,怎么扯到自己身上了?

    自己又怎会被什么情缘所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