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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月华

    月华发誓再也不喝酒了。

    昨夜从城楼下来,她便有些天旋地转,一路上好像都在不停说话,但却都想不起说了什么,好像还抱着静姨哭了好一会;回到住处后,大喊大叫一番后便倒在床上,不久便昏昏睡去,却一整夜都翻来覆去,不停在各种梦境里穿梭。

    一大早,她却又早早便醒了。

    她将脚小心地从春燕怀中抽出,把丢在床头的衣裙胡乱裹在身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她看着镜中自己有些疲乏的面容,还有无神双眼周围隐约的黑眼圈,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她觉得口干舌燥,便起身走到桌前坐下,倒了杯昨夜的冷茶喝了大半,感觉稍微舒服了些。

    她望着仍在甜蜜安睡的春燕,原本是和自己并头躺在床上,却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脚边,刚才翻了个身又把个枕头紧紧抱在怀中,脸上还荡漾着幸福的微笑,小嘴微微开合,好像正在呢喃自语。

    她不禁心中有些好笑,却也有些好奇。

    这个丫头梦到什么好事了吗?是和谁在一起呢?

    记得昨夜回来后自己坚持要春燕陪睡,好像还大喊大叫着对静姨发了脾气。

    春燕也一改往日的乖巧文静,紧紧抱着自己手臂,低着头任由静姨责骂却仍站着不动。

    静姨终于妥协,让自己和春燕在床上乖乖睡好后方才离去。

    月华想到这不禁心中有些后悔。

    静姨对自己关怀备至,自己昨夜却肆意妄为,却连说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

    月华起身来到门边静听,却没有声响。

    她悄悄将门打开,看到冬雪和夏荷仍在安睡,静姨的床却是空着的。

    她轻手轻脚越过两个丫头,开门走到屋外的花园之中。

    朝阳在远远地天边放射出淡金色的光芒,更显得碧空如洗。小鸟在欢快地鸣叫,不时飞来飞去。

    月华在花园中信步而行,透过稀疏的树丛望去,静姨果然正在一棵大树下的空旷处持剑舞动,锋利的剑刃不时泛出耀眼的光芒。

    静姨身着淡紫色的紧身劲装,将凹凸有致的健美身躯展露无遗。

    她左手捏个剑诀微收在腰前,右手中长剑缓缓而动,身躯时而急进,时而骤退,时而侧身旋转,长剑也在她身体周围盘旋着发出破空之声,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人在舞剑,还是剑在引领着人翩翩起舞。

    静姨的动作蓦然加快,周遭隐隐有风雷之声,手中长剑化为一团银色光球在空中跳动,又仿佛一只银色凤凰在飞舞盘旋。

    静姨蓦地跳上大树下石桌,随即双手握剑高高跃起,伴着一声轻喝长剑闪电般刺出,深深陷进身前大树的树干,随即双脚在大树上用力一蹬,借势将长剑拔出,一个轻巧地后空翻后稳稳站在地上,将长剑反手背在身后,微微抬首望着大树上被震掉的片片落叶。

    飘舞的树叶缓缓而下,静姨手中长剑蓦地飞舞,不停将树叶在空中切得粉碎,纷纷跌落在她身侧,直到空中落叶被扫荡一空方才作罢,收起长剑微微指向地面。

    静姨饱满的前胸微微起伏,扭头望向月华笑道:“小懒猪,今天怎么起得这般早?”

    月华最近一向贪睡,习惯晚起,今日偶然间早起却在旁看得目眩神迷,心中大为惊叹。

    静姨的笑骂却让她颇感安心,看来自己昨夜并未太过出格。

    她笑着迎向静姨,顺手拿起石桌上的披风,替静姨披在肩上,由衷赞叹道:“静姨的剑技真是越发出神入化,便是做个大将军也是绰绰有余了!”

    静姨拿起靠在石桌边上的剑鞘,将长剑缓缓插入又随手放在石桌上。

    “嘴巴越来越甜了!但这只是区区雕虫小技而已,于战阵之上并无大用。我也不懂排兵布阵沙场征战之法,又怎说得上什么大将军!”

    月华笑着将眼睛转了几转。

    静姨虽未提起昨夜之事,但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她假装欣赏身边含苞欲放的茉莉,还凑上去轻嗅花香,故作不经意道:“这茉莉的香味浓郁,泡入茶中更是清香宜人。葡萄滋味酸酸甜甜,酿做酒后却有异香扑鼻,却不知这香味是从哪里来的?”

    静姨将手背在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葡萄酒好喝又好闻吧?就是有人酒量太差,喝了几杯酒就豪气干云,大喊着什么自己已经长大不需别人照顾了。还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要照顾我一辈子。结果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衣衫不整,头发也乱得跟个鸡窝似的。”

    月华有些脸红,难道自己昨夜真说了这些话?

    她低首看着自己,往日里挺括的衣裙皱皱巴巴,歪歪斜斜地穿在身上;原本乌黑顺滑的长发,也杂乱地纠集着披散在身后;脚上拖着的两只鞋也似乎穿反了,还好静姨没有察觉。

    静姨微微一笑不再言语,拿起石桌上长剑,走到月华身边伸手揽住她细细的腰肢,两人缓步向住处走去。

    静姨似乎有些感慨。

    “都知道疼人了,月华你真的长大了啊!当年那个系在我身后的小小婴孩,如今都快有我高了,可我还是不愿放手。你就是让我放心我也是放不下,不把你交到我满意的人手中,静姨绝不会离开你左右的。”

    月华心中感动,还有些娇羞。

    她贴近静姨把手搭在静姨肩上,头也轻轻靠着静姨脸颊,鼻子也不时顽皮地在静姨脸上轻轻刮擦,让静姨不禁露出宠溺的笑容。

    这时,不远处的住处大门打开,三个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左右张望,也是同样的衣衫不整发乱钗斜,脸上满是担忧慌乱之色。

    月华和静姨相视一笑。

    静姨放开她大步上前,口中轻喝道:“几个蠢丫头慌张什么?看看你们都是什么样子!”

    三人循声望去,发出惊喜的欢呼,上前向静姨匆匆行礼便朝月华跑来。

    月华笑着迎向她们,任由冬雪拉着自己的手在耳边叽叽喳喳,好像花园中的小鸟一般;夏荷却眉头微皱对着自己小声抱怨,神情倒与静姨教训自己时有几分相似;春燕脸颊微红,紧紧拉着自己的手却不说话,眼神里满是放松后的欣喜,好似失而复得的模样,让她不禁有些好笑。

    她口中柔声回应着,任由三人将自己拥入屋中坐在梳妆台前。

    三个丫头围着她忙碌着。

    看着自己模样在镜中慢慢改观,月华露出满意的微笑,却不禁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来今天确实是起的有些早了。

    屋外有人正向静姨恭谨请安,好像还向静姨说着什么。

    不久后静姨开门而入,脸上无惊无喜,对着月华平静吩咐道;“父亲让我们过去陪他早餐,你也快些收拾妥当。”

    月华望着静姨点点头示意知晓,扭头望着镜中的自己,一丝不安似乎在自己脸上浮现。

    昨日晚宴才和外公分别,今日却又早早地让自己过去,究竟会有什么事呢?

    月华和静姨随着侍从,进到一间颇为宽敞的房内,侍从随即便退出房外将门紧紧合上。

    外公独自一人,早已坐在桌前静静等候着。

    他看到月华和静姨出现,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招手让她们在自己两边坐下。

    月华笑着对外公行礼,坐下后却发现桌上大都是些自己和静姨喜欢的吃食,心中感觉一阵温暖。

    看来外公连早餐也是煞费苦心啊!

    静姨似乎有些拘谨,行礼坐下等外公动箸后,便安静地进食,外公偶尔和她说话也只是简单地回答。

    月华却是有些饿了,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不禁让外公有些好笑,打趣说怎么宇文家,没让我的乖孙女吃饱过吗?

    她口中包满食物,含混地回了两声,连自己也没听清,吃个半饱后方才停箸,拿起杯子啜饮温热的牛奶。

    她不经意间看向外公。

    他面前的食物似乎有些简单,只是一碗黏稠的菜粥、一小碟咸菜和一杯牛奶。

    外公用勺子将粥舀起,小心地送入口中,却仍有一些汤汁漏出,顺着嘴角流到颔下白须之上,他却似仍不自知。

    月华心中有些怜悯。眼前的外公是最疼爱母亲之人,对自己也是和蔼可亲,关怀备至。

    他现在老病缠身,而自己的母亲却已不能,在他身边悉心照料!

    她起身走到外公身旁,不顾外公的诧异,拿起桌上的餐巾在外公胡须上轻轻擦拭;顺手又端起粥碗,微笑着将外公手中的勺子抢过,舀起菜粥小心地送到外公嘴边。

    外公似乎有些感慨,胸前微微起伏,微闭着双眼将口张开,任由她将菜粥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后咽下。

    如此再三后,外公方才睁眼笑望着她。

    “好了,我也饱了,你再去吃些东西吧!”

    月华点点头将粥碗放下,又拿起餐巾在外公嘴边胡须上轻轻擦拭后,方才回到自己座位上。

    她坐下后看到静姨正对着自己,微微颔首,于是也笑了笑,拿起几颗自己最喜欢的樱桃慢慢吃着,细细品味酸酸甜甜的味道。

    外公缓缓啜饮杯中牛奶,将杯子放下后望向静姨轻松道:“昨夜宴后,我将逸儿叫来与他说了些事情,他也答应了。”

    静姨闻言望向外公,眼中似有些惊讶不解。

    月华却并未在意外公所说之言,仍拿着几颗樱桃饶有兴致地小口吃着。

    外公又端起牛奶饮了一口,放下杯子对着月华轻松道:“月华,等我百年后,你来当这个宁家家主吧!”

    静姨闻言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的义父一脸的难以置信。

    月华拿着樱桃却还没回过神,望了望外公随即却瞥到静姨的惊异的神情,方才意识到外公所说的意思。

    她不禁吓了一跳,手中的樱桃也掉在桌上,对着外公连连摆手道:“这怎么成!不行不行,我哪里会当什么家主!”

    外公微笑着看着她,语气温和却坚定。

    “你将来做这个家主,最是合适不过。日后有无伤和逸儿辅佐于你,定能翼护我宁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月华大为着急。

    外公所言有些匪夷所思,态度却明确坚定,莫非已是下定决心?

    她眨了眨眼,对着外公急急道:“我就是个小姑娘,怎么能做什么家主呢?我不是还有两个舅舅,和那么多的兄弟子侄吗?外公你选一个就行,不是比我好得多了么!”

    外公微微笑着,言语间却有些失落。

    “你那两个舅舅太不成器,若是让他们当这个家主反倒是害了他们!你那些兄弟子侄中也看不出有出类拔萃的,就算是有,那与交给你舅舅们又有何分别?无伤就更不必说了!唯有你是兰儿的女儿,我宁无缺的外孙女,莫说是宁家家主,就是皇帝也能当个试试!”

    外公话到最后一扫颓废之意,反而充满了自信,霸气外露!

    月华和静姨面面相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外公的目光锐利,神情间也颇为严肃,望着月华隐隐有期盼之色。

    月华低首想了一会,抬头迎着外公目光颇为坚定道:“外公所说之事,待我回京都后与父皇商议后,再向外公您回复。我是父皇的女儿,也就只能是公主而已。我还有好些弟弟,日后父皇的皇位也只会传给他们,与我无关!”

    外公闻言微微一笑,不再望着月华,微微低首把玩手中杯子,沉声回忆道:“当年我初闻兰儿噩耗,急火攻心之下晕倒,醒来后两只腿竟然就此废了。静儿虽然宰了那个畜生替兰儿报了仇,但我心中却后悔之极,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兰儿,连进京都来看你都不敢,生怕见了后心神激荡之下,连这条老命都丢了!我也怨恨你父亲,索性从此后再不入朝,蛰伏在这西陲舔舐伤口。今次你父亲托兰陵王带来的玉盒中,却有两封信是兰儿和你父亲亲笔所写,我看后心中想法却与以前有所不同了。”言毕,他从袖中取出两页折好的信纸,示意月华拿去。

    月华起身接过信纸,回到座位后心中却有些激动和害怕。

    父亲和母亲会在信中说些什么呢?

    她拿起一张信纸轻轻打开,熟悉的娟秀挺拔字迹映入眼中,和宫中母亲手抄诗卷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她细细阅读,良久方才将信纸合上递给静姨,低首轻叹道:“原来母亲是为了父亲,才甘愿冒此大险。”

    月华稍稍平复心情,又打开父亲的信纸,父亲龙飞凤舞似的字迹却在诉说着陈年秘辛。

    她细读之下不禁小嘴微张,久久不能合上,强忍心中的震惊,将信纸递给静姨。

    静姨细读之下,也不禁露出惊异之色。

    月华望着外公有些难以置信。

    “原来母亲竟是受元皇后挑动,才入宫赴宴的!而父亲却是两年多前才知道此事!”

    外公面露愤愤之色骂道:“这个贱婢喜欢你父亲,也一直讨好兰儿,颇受信任。她暗中劝兰儿入宫赴宴,替你父亲和那个畜生间缓和矛盾,以示别无异心。待兰儿进宫后,元家却将你父亲预谋之事,故意泄露给那个畜生,致使皇城戒严,内外讯息断绝,局势千钧一发。你父亲被迫将谋划提前发动,召集部曲连同宁家、元家、李衡等杀入皇城,血洗皇宫,却终究没能救下兰儿性命。”

    月华有些哀痛,心中更是愤愤不平。

    元皇后虽然待她冷冰冰的,她却有些喜欢那个从小追着自己叫姐姐的小弟弟。

    两年多前父亲龙颜大怒,将元皇后和所生皇子打入冷宫,严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她心中怜惜弟弟,却悄悄地给他们送过几次衣食。

    却没想到元皇后,竟是害了自己母亲的罪魁祸首!

    她很想现在就回到皇宫,当面质问这个阴险的女人,为何内心如此恶毒?”

    外公看着她哀伤的神情,叹了口气后感慨忆起往事。

    “当年西虏入侵,我在金城坐镇,一时不得去见兰儿和你。于是我就让无伤,带着你两个舅舅去了京都,准备早些带兰儿和你回陇州,也好暂时避开京都里的波诡云谲。

    没想到皇宫中突生大变,仓促间无伤他们也召集宁家在京都部曲,随你父亲进了皇城。

    到了皇宫之前,宁放却畏于区区一纸诏书,竟逡巡不前,行大事胆怯竟顾惜己身。还好无伤果决,将诏书撕碎后,率宁家部曲杀入皇宫,为我宁家挽回些许面子。

    而后宁羽同冯家斩杀东宫残余之时,竟掷剑于地,掩面称不忍杀害妇孺,徒具妇人之仁,都不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

    两个蠢材哪像是我宁无缺的儿子?

    又怎么能配得上宁家家主的位置?

    又如何守得住这宁家的百年基业?

    要说两人唯一做好的事情,就是从静儿手中将你接住护好。此事后我心中后悔万分,深恨自己没能护住兰儿!

    月华你是外公的乖孙女,我在一日自不用说。就算我百年后,我也要让宁家上下对你唯命是从,全力护你一生周全!”

    外公的话真诚中却带有一丝残酷,让月华心中颇为感动,也有些不忍。

    静姨却微微低首,胸前起伏不定,似是忆起当年皇宫中的不堪往事。

    月华看到外公激动期盼的眼神,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柔声道:“外公您还不到花甲,还有这许多年,又何必说起此事呢?况且也不知父皇对此事的意思。外公还是另选贤才,从长计议才好啊!”

    听到月华口气有些松动,外公似乎颇为高兴,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

    “哎,外公这身体,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自然要为我的乖孙女早做打算啊!你父亲那里却无需担心。宇文家那些王爷国公除了兰陵王汾国公外皆不成器,麾下部曲虽多却替他丢尽了颜面。而我麾下这五万部曲,百战之余个个都是虎狼之士。陇凉两州也尽在我宁家掌控之下,百年基业所聚虽不说富可敌国,却也相去不远。有朝一日,月华你若是能做这宁家家主,他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阻拦?我也会向他言明,宁家从此以后定是忠君爱国,唯他马首是瞻!

    不过嘛,大周朝似乎有些风雨飘摇啊!将来如真有不测风云,我宁无缺也要为我乖孙女争一争。大位唯德者居之,为何皇帝一定要是男子来做呢?”

    外公直白却还有些疯狂的话语,让月华和静姨不禁相视无言。

    月华心中叹了一口气,不愿再出声违逆外公。

    夫子说过世事无常变幻莫测,需时刻坚守本心矢志不渝。

    自己一向都无忧无虑,将来也不会为这些事情让自己烦忧。

    真有这么一天自己也会抵赖不从,实在不行一走了之!

    难道外公还能派人把自己抓去当这个宁家家主乃至皇帝不成?

    但她看到外公有些得意的笑容,却隐隐感觉有些在劫难逃。

    外公的这些谋划虽也不知是好多年后的事情,不过还是赶紧找夫子商议为妙。

    她心事重重下拿起一颗樱桃放入口中,却感觉牙也差点被酸掉,更有些坐立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