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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望月

    七月流火,八月朔风已起,九月时节,在杜仲离开的时候,天空似应着这离愁别绪,异常地朦胧灰沉,持续了几天,终飘下第一场雪,扬洒如飞絮一般,伴着冷风打着旋,很快,已是漫天飞雪,苍茫地笼罩着这片郁郁葱葱的山野,那些参天的古木,溪水,以及房舍,终渐行渐远,消失在视野里,杜仲闭上眼睛,正禁危坐,努力让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平复下来,为此,他像平日里那样,默念起般若心经。

    十六岁的少年,其净,其清,亦如那泓溪水。

    度过每一个迷茫的白天,在月色如洗的夜,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操场上,或躺在那里,望着天空,他可以清楚地指出北斗星的位置,但无法做出物理或化学简单的实验,代数的理解更是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在那些日子里,他不知所措,在打回家的电话里,他说,他挺好,他记着他的目标,北大。

    他是全村人的希望,荆中翘楚。

    像漫长的人生一样走着,走着,累了时,随便驻足在一个车站,坐上一辆不知去向何处的车,欣赏着陌生的风景,如果可以用欣赏“这两个字的话,”像是踏上异域的旅程,望雨之淋漓,听落叶之叹息,只是这里不似故乡,南方的大城市,从不会下雪,直至终点站,在不知名的街角,在不知名的湖畔,在有鸽子飞起的广场,可以一坐一天,远山传来浑厚的钟声,不由让这个少年想起后山破败的荒庙,以及在那里躲雨的曾经,还有那头黄牛,被偷的那夜,他奔跑着找了一夜,哭得死去活来,那是他的伙伴,更是他的学费,如今突然想起来,想它一定被杀了,被吃了,虽时隔几年,还是忍不住泪水溢出了眼眶。

    少年的泪水,总是那么轻薄。

    隆冬的夜,校园里到处是欢歌笑语,节日的气氛洋溢着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同学们在排练着各自的节目,杜仲像往常一样坐在角落里,感到异常的冷,他知道自己在发烧,只是暂时还可以坚持。或许是发烧的原因,不管如何努力,他已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怎样的对话,从那天起,他开始记得一个名字,望月。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的时候,倾洒在她的身上,给她的长发镀上一层金色,她整个身子沐浴在这洁净的阳光里,散着微弱而又神圣的光泽,他静静地看着她,专注,忘我,虚化了其他的一切,影像,以及声音。近一学期过去,他才发现班里竟有一个这样优秀的女生,她成绩优异,却不骄傲躁作,她清纯可爱,她优雅古韵,她玲珑精致,她仙气飘飘,她打呵欠的动作,她无意间的微笑,都像是注入了魔力一般,深深地迷住了这个早已迷失的少年。

    与他,似夜幕之中的一轮明月,散着清辉。

    开始迷恋她的身影,她的每一句话,她任何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她说话时的语气,以及她嘴角泛起的不意觉察的笑,她说话时总像嘴里含着一块糖,这样说并不是说她口齿不清,相反,她普通话极为标准,可谓字正腔圆,她被老师提问时对答如流时嘴角微微泛起的骄傲,也有偶尔答非所问时因紧张而涨红的脸,她水灵的大眼睛如一泓秋水,他游弋其中,沉浸其中。

    夜,黑暗而漫长,他开始想念,漫天的星子里浮现着她的脸,银河里奔腾着的是他泛滥的不可收拾的念,他终于怀着幸福而又狂跳不安的心,费了整个晚上的时间给她写了一首诗,说想请她改正,因为她写得一手好文章,在老师眼里,她是才女的代词。

    每一分钟的不安,以及每一秒的紧张,满满的幸福感,和难以言状的低落,往往也只在一瞬之间,在犹豫了两节课之后,在不断的加油和放弃的反复折腾之余,杜仲选择在最后一节课用手指戳了戳前桌的同学,然后把信迅速地交给他,又赶紧指了指那个她,他人会意地给他一个接一个地传了过去。

    她诧异地回头,接了信,她后来说,这是她第一次在课堂上收到纸条,虽然大家都这么做,但她,是第一次,当她打了信,回过头来看他的时候,他赶紧地低下头,甚至躲在桌子下面。

    要怎样的心怯,怎样的心虚,怎样的慌乱,以及怎样的期盼,才不敢迎接她的目光。

    少年的情感原来竟也是如此地矜持。

    她大方得体,俨然大家闰秀的样子,她受过良好的教育,那种真正的教育,而不仅仅是会学习,成绩好,她待人的方式,她说话的语气,她落落大方,她亲切和善,她明媚,是倾泻着这个少年一生的阳光。

    她不仅回复了,是立即,而且还附上了她的一首诗,说是新作,不知好不好,让他评评。

    有许多愁,轻舟载不动,荡悠悠。

    虽时隔数数十载,每当想起,仍可清晰地记着,如在眼前。

    她字迹工整隽美,和想像中无差,尤其是后来的毛笔字,她说她半夜里偷偷起来,好不容易临了三次才算满意,特意送给他的。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那夜,他捧着她的临贴,爱不释手,置在枕下,天近亮时,方才入眠。那夜,从那夜起,梦里全是她的身影。

    南方的冬天,原来是温暖的。

    书信频传,从谈论诗词,到生活所触,原来她竟懂得那么多,还有元曲,并理解颇深,从诗词字面意思,到作者生平,到社会背景,可谓全方位立体式的解析,杜仲本以为自己凭着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足足笑傲村里17年的优秀少年,能狠狠地震慑一下她,让她对自己充满景仰之情,进而迷恋,不想是她惊艳了自己,她在文学上的天赋和领悟,让杜仲望尘莫及。

    从半亩方塘一鉴开,到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从巴山夜雨涨秋池,到山有木兮木有枝,从一本正经,到调聊甚至调戏,从一次次试探无果,到悲观放弃,狠下心来一连几天不再给她写信或纸条,到舍不得,她重要的就像是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不能不想,不能不心疼,每一缕的念都像是快要窒息,尤其是在夜里,风和雨,以及月色都在侵袭着每一根神经,悬着这脆弱的生命,到最后鼓起勇气明确地说喜欢,她不回复,不正面回应,他失落了,绝望了,感觉自己像是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卑微如蝼蚁。

    这天,他收到她的信,一封长长的信,信中说是她夜里偷偷爬起来写的,又紧张又害怕,要是被父母发现了,她就死定了,她说:我这份心,你要是还不懂,我也没办法了。他反复数次地推敲着这句话的含意,脑补着她夜里偷偷起来写信的样子,一时幸福感暴满,喜极而泣。

    每天早早地来,站在窗前,看她一步一步走来,看到她被他看得脸红心跳,走路也开始不自然起来,每天看着她离开,她的背景像落霞一样,逝去之后则是漫长的黑夜,和他的叹息。

    青春期的悸动,一旦发芽,像雨后疯长的野草,狂热的爱恋燃烧着两个年轻的生命。

    享受着同居生活的室友在灯熄后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男欢女爱的美妙,杜仲听着,想着望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转眼即是寒假到来,离校的那天,下着冷冷的冬雨,整个世界蒙着一层灰色,第一次出门,太久没有回去了,杜仲既欢喜,又痛苦不安。

    他远远地看着她,她拿到了让人羡慕的成绩,正在和簇拥着她的同伴说笑着,心不在焉,恬静幸福,自己的成绩却目不忍睹,不知回去要如何交待,顿觉心情沉重。同学们一个一个离去,人越来越少,直到没剩下几个,他看着她,她也偶尔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就这样,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分开,在她离去后,他赶紧跑到走廊,站在窗口,等着她出现,等着时间里的一分一分,以及每一秒钟。

    她还没有出现,什么情况?上厕所了吗?这么久?他正胡思乱想,一扭头,她站在他面前,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他,一时,他窘得不知所措,心狂跳不已。

    她如此漂亮,亲切可爱,又盛气凌人,他一时呼吸急促。

    她打量着他,似要说什么,似又忘了台词,见他这样盯着自己看,目不转睛,本准备好的情绪不由乱了起来,脸上一热,泛起一片红晕。

    在回去的火车上,杜仲的眼前一直是她的面影在晃呀晃的,为什么不乘机牵她的手,不亲吻她,如果突然亲她的话,她一定反应不过来,来不及躲闪,必一吻中的,那么,是亲她的嘴,还是脸颊,或是额头,杜仲一时想入非非,心跳加速,沉浸其中,或者把她拥在怀里,紧紧抱着,再也不放开,她应该是不会抵抗的吧,周围同学和老师都走了,她也不会太窘的,自己为什么这么傻呢,连话也不会说,只会傻傻站着,太丢人了。

    包里有两封信,是她刚才给的,说好不容易写的,要隔段时间才能看,再隔段时间再看第二封,不许不听话,直接打开一口气看完,她交待完,如释重负,而他,只是哦了一声,再没说别的。

    家乡早已冰天雪地,进山时,雪几乎齐了腰。

    寒风肃静着树木,树叶早已调零殆尽,突兀地刺向天空,铅重的云低垂着,预示着一场暴风雪的来临,杜仲的心情如这天气一样,格外沉重,唯有包里的两封信温暖着胸膛。

    漫长的寒假,思念如野火般炙热。

    除夕的夜晚,站在满是积雪的院子里,望着一轮明月,不由想起月子弯弯照九洲的诗,不知她在家是否也可望见这一轮明月,也会想起自己,一时触景生情,感慨不已,思念萦怀。至夜里又反反复复地读了她的信,很久才睡去。

    寒冷的冬夜,早起时,发现冻死的鸟落在雪里,捡了备在灶下焖烤,父亲在外面赌了一夜,输个精光,至天亮时才回,不敢进家门,在柴火堆里掏了个洞,钻在里面睡着了,早上扯柴火时才发现,一身酒气熏人,还半醉不醒,于是,母亲开始大声骂,继而扭打,动静大得全村人都知道,又哭又喊,杜仲躲在房间里,像是什么都听不到,看自己的书,只记得曾想过什么时候让她来自己的家乡看看,这里的雪景很美,只是现在,不再这么想了,也第一次想起,她的父母会是什么样的人,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父母一定都是知识分子吧,很有教养的那种,有着体面的工作,而且富有。

    山里的隆冬,格外的寒冷,阴森森的天气,漫长的假期,思念温暖着杜仲的每一个夜晚。

    近元宵节的时候,镇上的庙会已格外地热闹,这是附近十里八村最为繁华的地方,好几种土戏,江湖杂耍,各式小吃的聚集,吸引着每一个看似忙碌实则无所事事的人们,大人,小孩,老人,情侣,正是谈情说爱的时节,亦是相亲的高峰期,红媒大都会把孩子安排在这里见面,然后大人们聊大人们的,让孩子一对对地出去玩,培养初次见面的好感,如果没有什么明显的意见,大都几天后就两家人在媒人的召集下聚一起吃顿饭,把事情定下来,买三金,谈礼金,婚期大都在两个月之内。

    杜仲在同学的呼喊下,一起赴庙会玩耍,几个旧同学见面,有男有女,格外地高兴,谈天说地,七荤八素,当问起在城里的生活和学习,让他的心情感到沉重,不由沉默不语。

    品尝各式地方小吃,逛庙会,孩子们的玩性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不知不觉间已日江薄西山,要急着赶回去的时候,忽见那边亮起了灯,一盏一盏地亮起,连成一片,在几近的夜色里,明亮而温暖,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一时忘了要赶着回去,奔过去看看。

    各式各样的花灯,一排一排,精致而壮观,各附着诗词,隐着灯谜,正合着杜仲的爱好。猜着,解着,有知道的答案的,有完全不清楚的,有的诗词熟悉,有的从未读到过,这不禁想到了她,如果她在,以她的才华,定可以轻意解下,不在话下。

    一想起她,杜仲不由胸闷起来,仰起头来望着天空,那浅浅的银河已显了出来,星辰繁布,她的面影再次浮现在眼前,亲切,温婉,可爱,她不经意间的微笑,让他如沐春风,心神荡漾,他深深地吸了口寒冷的空气,平复着那颗因躁动而狂跳的心。

    他想,如果她也在这里,那该有多好。

    杜仲把本子拿出来,喜欢写诗的少年,一向有随身带着本子和笔的习惯,以备那些突然袭来又稍纵即逝的灵感,杜仲赶紧抄写,把所有的灯谜给挑抄下来,想到时给她看,让她解,或者,一起解,坐在一起,一想到这里,想坐在她身边,如此的近距离,甚至可以依在一起,少年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

    沉浸在幻想中的少年回转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伙伴们都已等不及,怕回去太晚了挨骂,都已离去,不知何时,身边只有——她是隔壁班的同学,见过几次面,只是此时的杜仲已记不起她的名字。

    他问她为什么没一起走,她笑着说她要也走了,他一个人要怎么办,一个人回去不害怕吗,不着急吗?她说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神情那么专注,又想又抄的,一会又莫名其妙地笑,喊几遍都听不到,问她不会在谈恋爱的吧,想起那个她了,所以才会这么开心。

    杜仲赶紧否认,说那有那心思,学习那么累。

    提到学习,她沉默了,在学习上,至少在学习上,她和他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一个是永远的第一名,老师口中最有希望的人,未来的北大学子,一个是托全班后腿的学渣,除了家境好,人长得漂亮,爱打扮,还有的就是令老师们都一致默认的讨厌。

    她问他饿不饿,提意要不去吃羊肉烩面,杜仲见天色太晚,已近入夜,说急着回去,她哦了声,驻足在灯下的她,看着赶紧上路的他,悠悠地叹了口气,通红的灯火映红着她的脸,那么地甜,失望的神情那样明显。

    她站在高处看着他渐行渐远地背影,忽然没来由地眼眶发烫,泪水在眼眶里凝聚着,晃呀晃的,模糊着他的身影,像是曾经闯入了她的世界,如今要离去一般,揪心的疼生平第一次袭来,她捂着胸口,感到快要不能呼吸,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掉。

    一阵冷风吹过,吹落屋檐上的雪,打着旋儿,扬扬洒洒,似下雪一般,洒落在她的身上,洒落在她新染烫的大波浪的头发上,像是定格的映画。

    杜仲赶了几步,没听到脚步声,回转过身,才发现她并没有跟上来,停下脚步,想喊她的名字,只张了张口,依旧没有想起她的名字,顿了一顿,向她招手,大声喊她赶紧过来,赶紧回家。

    在呼喊声中,连名字也被忘记的她从没来由的痛苦中回到现实,赶紧偏过头去,抹了泪水,再次看到他,从模糊到清晰,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向她招手,少年的俊美,暖着她的心房。

    她赶紧奔跑过去,像是要投入他的怀抱一样。

    她边快步地跟着杜仲,时不时地用她穿着漂亮小短靴的脚踢飞着地面上的积雪,开心地看着细碎的雪屑飞扬,她似很享受着这一切,天幕下,旷野中,只此两人,青春年少,再无其他。

    她问会不会下雪,好像起风了。

    她问你怎么知道。

    他说你看云,颜色和形状,还有天色,根据着他的所学做着明确的分析。

    你好厉害,她说,什么都懂。

    课本里不是学过看云识天气吗,他说,后来自己又翻阅了一些相关的资料,再加以实践,多思考,多研究,基本上能看个八九不离十,他说着又仔细研究了会天空,说明天午后会下雪,不过不会太久,傍晚的时候就会停。

    她听着,保持着沉默,心中羡慕不已,想他居然会这么多的知识,可自己什么也不懂。

    山谷的路铺了没膝盖的雪,又借着夜色,早已分辨不清,好在熟悉,不会迷路,她紧跟着他,树林里时不时地响起不知名的鸟叫声,似惊吓,又似哭泣,还有其他诡异的声响,似有着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这一切都令她感到害怕,几番犹豫,终还是紧跟几步,扯了杜仲的胳膊,这样似能给她无限的力量和勇气。

    两人就这样快步走着,聊天,磕磕绊绊,她有几次险些摔倒,她似有问不完的问题,感叹着,羡慕着,时而笑起来,时而也会沉默,行走虽艰难,却很开心。

    近十里的山路,终于快到了尽头,近村子的时候,杜仲问她住哪。

    我住在镇上,她说。

    什么?杜仲没明白过来,又问了一次。

    我住在镇上,她清晰地回答。

    这一次,杜仲听清了,同时脑子里嗡的一下,他看着她,此时,她正看着自己,微仰着脸,少女明亮的眸子里闪着光芒,春水一般,此时,阴云已经完全散云,皎洁的月色映着她的清秀的脸,她化着淡妆,精致的发型,她的美,有着梦幻一样的颜色。

    你傻么?他质问,语气里带着莫名的生气。

    他转过身去,把背留给她,他不想看她,也不想她盯着自己看,在这一瞬间,她令他感到讨厌,甚至厌恶,放开眼去,深吸一口气,此时,早已入夜,整个村子沉浸在睡梦之中,已无一点亮光,仿佛整个世界里都只剩下空寂,还有,两个少年的呼吸。

    安静,在持续着。

    像是一万年那么久。

    他听到她转身的声音,听到她离去的脚步声,听到她突然跑起来的脚步声,还有鸟受到惊吓振翅四下逃走的声音。

    少年的心总是不够沉稳,他骂了声有病么,转身追过去,拉扯住她,她站住,侧着脸,气呼呼地看着他,她红着眼睛,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

    我送你回去,他说着,松开手,先一步踏上了回去的路。

    不用。她语气坚决,只是在相隔一段的距离之后,还是跟了上去,只是保持着距离,不远,不近,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脚步踏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路漫漫,夜色苍茫。

    再次到达小镇的时候,杜仲转过身来,站在那,等着一路上都在保持着距离的她。

    她停下脚步,犹豫了会,勇敢地走上前,再一次近距离地盯着他看,像是要吃了他。

    她让他感到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我走了,早点睡。

    他说,转身大步离开。

    太晚了,她说,找个宾馆住下,明天再走。

    她转过身,看着他,他只停了一下,继续大步地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灯光映红着她溢着青春气息少女的脸。

    此时的望月在做什么呢,一定早就睡着了吧,在回去的路上,望月想起她的美,心驰神往,少女的气息,总是让人爱怜不已,魂牵梦绕。

    望月的假期,和往年一样的充实,在每天的补习班之余,有钢琴课,已达九级,有舞蹈课,有书法课,尤其擅长魏碑,还参加了中华诗词协会举办的各项活动和比赛,依旧拿到了彰显优秀的证书和奖杯,只是这个寒假,似乎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有时会在练琴的时候节奏变慢,或是停下来,在练舞的时候会忘了某一个动作,在写字的时候,偶尔会莫名其妙地写出他的名字,在学校布置的作文任务里,她写起了抒情散文,第一次写起了她的忧伤,那不可名状的,不知何处突然袭来的,淡淡的,搁在心房的,让人感到痛苦的,同时又甜蜜的,少女的忧伤。

    她身为大学讲师的母亲在给她修改作文的时候,在她的字里行间里捕捉到了青春期的躁动,她给任课老师打电话,询问她在学校时的表现,以及交往的同学,很意外也很欣慰地并没有发现她不想看到的情况。

    在临近开学的时候,在母亲的提意和安排下,全家去海南度假。畅游在蔚蓝的大海里,仰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那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再一次洋溢在她胸口,涤荡着她的身心。坐在沙滩上的时候,沐浴着习习的晚风,她和女儿亲切地对话,第一次谈到了青春期。谈到了恋爱这个问题,谈到了未来,谈到了人生,同时,也谈到了性。她的引导是自然的,只是她还是感到了紧张,些许的,一丝丝的拘束和不安,她想到了他,想到这只是正常的好感,应该不是恋爱,他们之间更不可能发生那样的男女关系,只是那些信呢,有时会在夜里难以入眠,偷偷爬起来写的那些信呢,会突然想和她对话,想看到他,他那张俊美的脸让她觉得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在胸口灼烧,她望着潮起潮落的大海,心情澎湃着,暗潮涌动。

    也就在几天后,她,那个依旧想不起名字的她定下了婚事,男方家是在镇上开宾馆的,她对象缀学后就在宾馆里帮忙。那时,这在偏远的地方,十六七岁结婚的事很普遍,大都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说是毕业,其实很多学生只是混到毕业拿到结业证而已,只有几个成绩好的考上高中,继续学业,大都早早地结了婚,过着带娃的日子,有家底在的街上做个生意,弄个店铺就算是很不错的了,或跟着有门路的人外出打工。

    不过,她的事仍让杜仲感到有些意外,毕竟她情况不同,她父亲是矿上的一个领导,家境相比较这些地地道道山窝子里长大的村民,算是很富裕的了,初中毕业后,大都会上矿上自己创办的职业高中,将来进矿工作,或者读个卫校,也好安排工作,她的直接结婚,按她的身份来说,实属少见。

    杜仲想起那晚的事情,后悔不该对她那样粗鲁的态度,还骂了她,她应该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但是,说了,又能如何呢。杜仲承载着家人的希望,村里人的骄傲,如果不成功,那就会成为笑话。

    杜仲长久地站在窗前,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在学校真实的情况告诉父母,几次他想说,可又吞了回去,他不敢,也不能,他翻起书,他想他基础很好,应该可以补上去的,只是那些课本越是看,越觉得糊涂。

    他曾一度以为自己在学习上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但此时,他强烈地怀疑自己,他不得不承认,他并不聪明,甚至,还笨得可以,他想起望月,她的成绩在年级里也并不是十分的突出,但已远远地超越了他,使他不知所措。

    漫长的寒假终于告罄,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冰雪尚未融化,少年已怀着飞一样的心情踏上了征程。

    迫不及待的夜,像是恋人般的久别重逢,激荡不安的潮水反反复复冲击这个少年,厚厚一沓的信,窗外月明星稀,杜仲辗转反侧,满怀期待,无法入眠。

    同一片天空下,像往常一样准时上床的望月,和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一样,她一向保持着各项好的生活习惯,只是近日来越来越有点莫名的紧张,开始有些睡不着,尤其是在今晚,她躺了足够久,可依旧困意全无,她起身打开帘子,让月光泻进来,清冷的月色几乎铺满了整个房间,袭在她的床上,将她完全浸染其中,她发着呆,似在想着什么,又似什么都没有在想。

    怎么,睡不着?

    不知什么时候,门轻轻推开,母亲轻轻地走进来。

    她哦了声,吃了一惊,说马上就睡,赶紧回到床上,母亲没在多问什么,回到自己的房间,和丈夫再一次探讨起女儿的事情。

    恋人间第一次的久别重逢,总是充溢的青涩,和内心的狂喜,表面的陌生和无端拉长的距离,总是让人痛苦,度过试探期的猜疑,两颗心再一次的相触,相融,然后暴发的情愫像是春天雨后的野草,疯狂地汲取着阳光和空气,而毫无节制地生长。

    一起游玩,一起说笑,不承认是恋人关系,却又互诉衷肠,相思在两颗心之间,每一个日与夜之间苏复与终止,周而复始,青春年少的时光总是那么美好,谈及过往种种可爱,畅想着美好之未来,有迷茫,有期许,感知着彼此的心,每一天,都是甜蜜的,每一天,都值得期待。

    岁月静好。

    花开了又谢,曾经的盎然生机,桃红柳绿,转眼只剩下萧瑟凋零,不禁伤感索怀,令人触目惊心。深秋的冷,借着淫雨纷纷,点点滴滴,直至天明,在“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夜里,她在回信里用毛字工整地写下: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母亲的心思是细腻的,她和女儿再一次进行了对话。

    不安的情绪早已锁在眉间,恋人间的心思,总是那样不经意间地被捕捉,悲伤的坏情绪远非一两日,只是当崩溃终于到来之时,那种难以掩喻的痛彻心扉,在杜仲看来,是那样的史无前例,后亦不会有之。

    阳光洒在温暖的午后,连绵数日的雨终于停了,天放了晴,这一天,似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又和曾经的,以及以后的每一天,都不一样,它独立开来,然后就那样定格了,在黑白之间。

    丰沛的雨水和阳光,以及徐徐的风,让架上的葡萄长得比往年更大,结得更多,枝蔓爬满了整个架子,茎和叶子遮蔽着阳光,只是沁人的阴凉此时让眼前这个少年感到一阵阵自胸口喷薄而出的寒冷。

    这是她绝决的信,亦是她最后的一封信。

    年轻的恋爱,总是美好而又短暂,来不及兑现那些曾经的激情,就已随风消散。

    他走在阴郁的山谷里,忽然想起她曾提起她家后不远的山,她年少时常常去那里玩,纷扬的雪花再一次飘落下来,似一切从未发生,亦从未改变。

    她焚烧了所有的信件,他的,和自己的,那些写了却又不想给他看的,和未来得及给他的,回忆,以及泪水,都一并焚烧了,她曾在几个无眠的夜里,泪水湿透了枕头,她对自己说,她可以的,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她要坚强。

    当雪再一次弥漫着整个山谷的时候,命运已经做出了它的决择。

    空气格外地冷,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镇,橘红色的街灯,两个陌生,而又再熟悉不过的人。

    她微笑着,他不知所措,她说,我说过,高考后再联系,你怎么都不主动找我?那我只好来找你了。

    她怨恨似的推他,他险些摔倒,她赶紧拉扯住他,然后顺势倒在他的怀里,那么自然,又那么不自然,她想说什么,只是已说不出,狂涌的泪水突破了她所有的矜持和骄傲,让她哽咽着,泣不成声。

    他仰起脸来,望着天空,任雪花凋零在他瘦小的脸上,他一脸的茫然,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婉如一场醉酒后的梦,美不胜收,却虚幻飘渺。

    但愿长醉不复醒,他想起这句诗。

    简洁而温馨的小旅馆,远没有大城市里的那样精致和奢华,窗外落着细小的雪,在飞扬着,打着旋儿,他拉下窗帘,现在,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整个世界,都是他俩的。

    两颗年少的心,紧紧依偎在一起,热情,且奔放。

    一个不知道要怎样开始,一个不知道要怎样拒绝,两张床,各睡各的,两个人都睡不着,两个人都满腹的心思,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的凌晨。

    临别之时,她说,一定要来看我。

    他点头,却不语,曾轻狂的少年,此时已不再有那样的勇气,一个京城的学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院,还未涉世的少年,也似已感知这遥远的距离。命运或已在这里岔开了路,交集之后,只剩下渐行渐远。

    朔风呼啸着,火车早已远去,少年却已转不过身来,他蹲下身子,泪水瞬间涌了出来,他顾不得行人的驻足和目光,哭得像个孩子。

    火车上,她听着CD,随手翻看着带来的漫画,这一页插画上写着几行简短的诗,她读时,也在心中吟着:

    摇呀摇,摇呀摇,摇向那永无止境的空茫,摇向那莫可名状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