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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葵

    三月,春已悄然来临,山间的小镇依旧沉浸在冰雪之中,历史的车轮似恋着旧日的热闹与幸福,不肯往前走动,灰暗的天空,刺骨的风,尤其是在星子布满天空的夜,在独坐的寂静里,时光肆意伸展而越发地漫长,而迷茫,而沉重,如坠时空,却又到不得底,身陷瀛海之中,一时不知所措,心中慌乱异常,不知如何安放,如此冷的夜,思念偏反物理地活跃,借着盈月的辉,透明而微凉,似生了灵动的翅膀,薄如蝉翼,拼命而快活地振动着,再一次掠过喧嚣的城市,掠过那个雨夜,掠过月色下闪着光明珠似的湖泊,听见睡草里花的呓语,溪水潺潺,掠过恶魔掌控下一望无垠的戈壁,萧瑟且荒凉,在山间遇到秋收时忙碌的人们,点着夜灯,在人潮和牲畜中穿梭前行,心焚如箭,在海底隧道中加速,在曾经的站台再一次地迷路,它总是离开的时候是一个站台,回来的时候却是另外一个站台,硕大的枫叶正值凋零,片片随风而落,落日余晖里染红了残云,飞机在漆黑的夜色里前行,一路向西,向西,心脏跟着每一寸的接近在跳动着,有个声望一遍又一遍地在这个痴情的人年轮人心中重复着:我来了,我来了,我来接你了,你还在等我吗?然后,在旷野的沙漠里再一次迷了路,眼见日已西沉,却不知归途。终于,梦也是人有进度的,尽管缓慢,终于在一个下午,在秋风吹动桦叶,发出哗哗声的路口,终于见到了,她的笑依旧是那么灿烂,只是再一次哭红了眼睛。

    一声何满子,欲语双泪流。

    再一次梦中哭醒,忽然间想到这句诗。

    时间已勿勿度过一年,敞着帘子睡的习惯依旧未曾改变,只是千里之外这番外小镇又怎抵得过那异域明珠,通透的月色,如今只剩下一抹朦胧。

    五月的梅雨才止,已是七月流火,天气转凉,变寒,再一次迎来暴风雪,将小镇再一次冰封在这世界的某一处被遗忘的角落里。

    又一个春天,在一个连日期都不曾记得的日子里,杜仲在安排下,见了第一个女孩子,约会,吃饭,看电影,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只隐约是记得其中有护士,在谈论护理知识的时候,杜仲的熟悉让对方惊讶,自己突然陷入沉默,她学过的书他全都读过,她懂的他懂,她不懂的,他还懂,他辅导她,希望她可以顺利毕业,希望她成为一个独立而有知识的女性,有自己的工作,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思想,不盲从,不逐流,只是要爱着他,一心一意地爱着他,只是最后——凭栏远眺,天幕下的河水不止不息,东去无回。

    七月的雨淋漓不止,她撑着伞,娇小玲珑地立在杜仲的面前,婉若一支才露尖尖角的荷,喝茶,看电影,吃饭,走在被雨水浸湿的残破却记着历史沧桑的石头路上,很自然地想起那首雨巷,那个怀着丁香气息的女人,似在天际处目送她的离开,这忧伤的错觉,或是雨化的诗意,让杜仲犹豫了。

    在久久之后,回到现实的夜里,在翻读那本已被翻起了毛边的《中华诗词大选》时,每当杜仲心中不静之时,就会下意识地翻起那本满戴着莫名气息的书,随意地翻到哪一页,读着原诗,看着那个女人曾写下的评书,或是新作一首,大都很拙劣,满是孩子式的幼稚气息,只是当时觉得犹如惊天之作,膜拜不已,想古人言才高八斗,应也不过如此,如今又羡慕起那副纯真无邪,哪怕是为赋新辞强说愁似的哀伤,其中有一句“有许多愁,轻舟载不动,荡悠悠”,每每总在心中泛起,亦如多少年前那个还不曾熟识的下午,阳光透过窗子,倾洒在她的身上,使其沐浴其中,整个人的轮廓泛着光晕,美好而又神圣,使人感到光明和温暖,亦如她清澈的眼睛,坚定而有力量,还有汹涌着的,曾经对他的爱恋。这一切都是如此地遥远而又熟悉,似灯火触手可炙。每翻起这本书,似乎蕴藏着某种魔力,总能从中寻到可以慰藉心灵的答案,指引着杜仲人生前进的方向,只是在沉淀的岁月里,答案有时也会事与愿违的变成疑问,杜仲可以明显地感知到某种力量在弱化着,某种联系在渐渐消失,此时的她,应该早已嫁人,相夫教子,还有,功成名就,而自己,沦落至此,想起当日的“我未成名君未嫁”,如今只剩下“一人独醉冷清秋”。

    要怎样前行?杜仲缓缓地叹了口气,将书合上,双手随意地压在上面,夜色在他迷茫的目光里变得更加漆黑,乌云早已布满了那未知的天幕,随时准备着一场如注的大雨。

    收到信息,她在信息里说,两人年龄太悬殊。

    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先是杂乱的几滴,发出巨大的声音,然后直接倾泻下来,瞬间响彻天空间,似嘈杂,又似安静,声声急促且织密,不绝于耳,盛夏的雨,并不是太多的冷意,开着窗,迎接这不速之客,任风夹杂着被撕碎的雨屑肆虐着这方寸的空间,击打着桌面,书籍,以及身体,似将这笨拙的躯体虚化,净化出只剩下一缕的灵魂,轻灵而纯净,杜仲感到心中莫名地开朗起来,似所有的莫名的阴郁都在风雨之中消散殆尽,他拼命地呼吸着这自由且新鲜的空气,像是快要溺死的人突然缓过气来,重获生命,他笑起来,病态且无邪。

    时光,安静地像一本从未翻过的书,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未曾翻阅,亦无翻阅的欲念。

    和不同的女人约会,吃饭,看电影,有时会很健谈,有时会突然沉默,也会有偶尔的欣喜,那时,天边的云很淡,会泛出一张浅浅的笑脸,似在她说,走出来吧,别禁锢自己。其实,她的样子早已记不清,只是笑容很灿烂,像阳光一样温暖,她的眼睛很清澈,同时,看着他的时候含情脉脉,扣人心弦。

    这时,杜仲就会想起她曾在信中说新年新气象,她的眼睛总是给人以希望,全身上下无一不散发着正能量,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对自己说,走出来,我希望你开心。

    于是,些微的幸福感会在短短的时光里荡漾起来,借着落日的余温,在夜幕降临之前,充塞于天地之间。然后在冷月的光泽里迅速地降温冷却,任回忆驰骋,毫无束缚不合逻辑地穿插,再一次须借助阅读那早已滥熟于心的诗词,以另一种逝去的温暖来慰藉。

    其实,是件很矛盾的事情,杜仲偶尔也会意识到这个问题,常常会把两个人模糊混淆在一起,想念的是一个人,影子是另外一个人,越是想念一个人,越是会在寻求慰藉中记起另外一个人,那个曾经封印在记忆深处的名字,而封印的钥匙即是那把书,每当翻起,见到字迹,所有的记忆都会被唤醒,细到每一缕阳光,每一抹月色,每一呼,每一吸间的幸运,于是,寻求答案的初心,越发地困惑,交织在一起,让前行的归途更加迷茫。

    再次收到葵的信息,也同时再次记起即是那位称彼此年龄悬殊的女子,是在两个月之后秋天,稻田金黄,正是农忙的季节,那时的天空很蓝,白云飘然,总是有风掠过山坳送来阵阵凉风,拂动她的长发,和羞羞的少女般的笑容,以及那件粉色的裙子。

    她说,说年龄悬殊是她父母的态度,但她觉得无所谓,如果杜仲愿意娶,她就愿意嫁。

    她红着脸,目光羞涩而又坚定,她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决定,父母也会尊重她的决定的,她说来的时候,已经和父母沟通过了,只要她想好了,父母不会反对的,说她觉得杜仲挺好的,只要真的对她好,她就愿意跟她过一辈子。

    有时,天地间的明亮开朗,也会仅仅一句话,那时的天空正阴云密布,暴风雨在来的路上。

    杜仲认真地听她说完,看着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努力克制着,缓缓地深呼吸,用自若来证明着身为男人的成熟与历练,这对白,像是某电影里的台词,明明脱离了现实,仍会让人感动。

    傻孩子。杜仲笑着说,一时忘了这是他曾经常对辰纱的称呼,类似的,还有傻瓜,傻丫头,小妮子,还有小丫头片子。

    约会,吃饭,唱歌,拥抱,在拐角无人的地方,停下脚步将未反应过来的葵揽入怀中,她局促着,未作反抗,任杜仲紧紧地拥抱着,似乎只有这样的身体接触,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却又不想对方感知到自己的心跳)才能证明事实的真切,驱散长久以来的空虚,一次再一次地拥抱,像是戒烟很久的人突然上了瘾,需求倍增,不可扼制。

    月夜下的再一次拥抱,像是久恋的情人,愉悦的感觉是如此的熟悉,像是从未分离,又似久别再逢,当身体的余温被秋风降低,将现实与刹那间的迷离分开,杜仲清楚地意识到,拥抱着的是一个人,而心中所想,是另外一个人,那个遥不可及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只是这身体相拥的幸福感却又如此真切,而让人沉迷,如果不是葵已乘车离去,应该会再一次可以控制却不想控制地再一次将她拥在怀里,紧紧地拥抱着,似乎这身体的接触有着无穷的魔力,愉悦身体的同时更能治愈心灵,似用滚烫的水刺激糜烂而溃疡的伤。

    月色映着葵贴窗的脸,感受着微凉的风,恰合时宜地给炙热的心降温,一夜的混乱,如今都安静下来,像是看一场电影,满满董衣草的味道,沉浸在里面,一时回不了神,想要思考着什么,需要把一些事情弄清,只脑子偏不听使唤,总是在重温着某种说不清却人让人感到快乐的东西,控制不住地在手机里写下信息:仲,可以这样称呼你吗,对不起,我已经开始想你了。然后害羞地偷偷笑起来,暖暖的幸福感随着巴士在蜿蜒的路上弥漫开来。

    秋夜,原来也是可以如此的可爱。

    在接下来时光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等待中度过,开始是期待,多一分,多一秒,则都是煎熬。葵把手机翻过去,似不想看到他回的信息,那会让她的害羞加重,连自己都不知要如何面对,却又在潜意识里充满着渴望,只是这时间的流逝,使她神经紧崩着,双手握着手机,感受着它的安静与每一丝轻微的振动,然后在疑惑里坚持着这身为少女本能的矜持,终于在极短却又感知极长的时光里打开来看,失望转瞬间把所有的热度降至冰点,在寻找借口与回忆里慢慢回温,在交织中努力寻找着自己什么地方做错了,是哪一句话,还是某一个他不喜欢的随意的动作。冷冷的雨继续淋漓着,怀着如此不安的心回到家,不知道要怎么说,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说话,躲在房间里,不想洗漱,不想上厕所,直接躺下来,心绪万千,依旧没有收到来自他的信息,哪怕只是一个符号。

    房间外的雨似乎更大了。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如柳絮,气若游丝。

    如果是她,一定会想到这首词,还有她曾点评了的《巴山夜雨》。

    此时的杜仲正在翻阅着《中华诗词大选》,确切地说是下卷,上卷在她那儿,只是不知如今是否还在,只怕早已遗失了吧,自己还惦记着,也无非是因为人生不幸,活在当下幸福里的人,又岂会记起当年的情感,青涩而懵懂,如果曾经和辰纱在一起的时候,快乐的日子里,应该完全可以和她相提并论的吧,也只是偶尔会想起,却不会想念,如此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无情。

    要如何走下去?杜仲再一次思考起这个问题,像是两个月前第一次和葵约会时一样,那种她给予的心灵的愉悦让人想要,却又害怕,想要出于本能的,生为男人的肉欲所致,还是源自内心的喜欢?那么,对辰纱强烈的情感呢,真的在时光里淡了吗,在会从梦中哭醒的夜里,那无助着的是什么,心被掏空的是什么,在炎炎夏日里也会感到身体冰冷的又是什么,如今,就这样了吗?不过如此吗?

    走出来,好好活着。

    她说,我希望你幸福,走出来吧,像正常人一样活着。

    像正常人一样活着,结婚,生子,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活在当下。

    杜仲合起书,闭上眼睛,聆听着窗外的大雨,仔细地体味着自己在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幻话出来的合符她的气息的话,一边挣扎,一边说服,寻找着各式的理由去抗争,各个角度,各个立场,又以压倒性的道理去辩证,终于,以全方位的无懈可击的道理将论点支撑起来,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结婚,生子,组成一个家庭,活在当下,生而为人,这是必经的一场旅行。

    一旦论点得到不可颠覆的论证,整件事情就明朗起来,要走的路也清晰了,杜仲长舒了口气,微笑着起身,打开窗,响亮的夜雨立即将欢快的声音塞满整个房间,风也同时通透着这方寸之间,满满的人间烟火。

    夜已深。

    睡前充电,才发现来自葵的信息。

    其一:是不是不喜欢我?直接说吧,我没事的。

    其二:我学历低,没什么文化,你要是嫌弃的话,就算了。

    其三: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如果你选择了我,我会一直陪着你走下去的。

    这又是在哪电视剧时学来的台词?杜仲看着,不由好笑,想可真是一个傻孩子,学历低,没什么文化,自己可以教的,像源氏教习紫儿一样,一时不由恋起葵的娇小可爱来。

    像正常人一样工作,生活,恋爱或是相亲,结婚,组成一个家庭,像正常人一样,遵循着传统,尊重当地的习俗,把知识积累形成以及升华的思想束之高阁,把生活想得简单些,再简单些,人生,不过一场旅程,像正常人一样去经历,至于结果,由他去吧。

    不一样的人生阅历,不一样的认知,一个忘了如何宠爱,一个性情如火。

    三月,积雪在春的感知下开始慢慢消融,阴冷的天气依旧一日日地重复着,回到从前,如同一场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