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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黑夜(三)

    听珠儿通报是雁回过来早请安了,池姨母像往常一样头也不抬,手中勺子继续轻搅着白粥,就等着雁回行了礼,随意寒暄两句便打发她走。心想,正是我得了清静,她也不费力气,没什么不体面的。

    “请姨母安。”

    “夫人金安。”

    听到秋妈妈声音,池姨母抬起头,赶紧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身快步走了过来。“您总算过来了。”

    雁回端详她动作神态,脸色欣然,动作利落,看不出是真心假意,可能更像是……真的高兴?

    池姨母就像全程没看到雁回,拉着秋妈妈就往饭桌前坐下。又说了一遍:“您总算过来了。”

    “我可盼着能多与您见见,刚过来时也不想打搅您休息,后来您也在房里不太外出,雁回——”总算是想起雁回了,池姨母看她一眼,又对着秋妈妈说:“这孩子也是怕羞,不想老带着妈妈走动,显得跟小孩儿似的,叫咱娘儿俩现在才有机会说说话。”

    倒成我的不是了。雁回心中失笑。你若真心想见面,随时差人来请便是,怎么说得像是我刻意拦着,虽然我自也确实不大乐意……

    雁回正要往下想,池姨母抬手招呼珠儿过来。“你送雁回小姐回房歇着吧,我留秋妈妈说说话。”

    也不问问我肯不肯?雁回瞪大眼睛看向秋妈妈,池姨母已拉着她的手,要带她去里屋。

    可是有多少体己话儿,已在自己房里还要往更私下里去。

    池姨母脚步轻快,仿佛是撒娇的孩子,和平时冰冷威严的形象判若两人,秋妈妈被她拉着,只得回头对雁回笑了笑。

    表面上平静慈爱,脸上带笑,其实秋妈妈内心也有些不安。她并不能未卜先知或者有读心之术,如何猜得透池夫人到底安着什么心思,究竟是真要与故人说话,还是只想在自己这里打听雁回的虚实。

    跟随池夫人来到里间,秋妈妈不断地告诫自己“少说话”。如被问了些不好说的,就说雁回母女对自己有保留,知之甚少,或者索性装作老糊涂。

    “您是有所不知,那日我见您也跟来了,真是喜不自胜,说实话比见了雁回要亲热得多。只是当着小辈的面不好做得太明显。”池夫人仍握着秋妈妈的手。

    “不敢不敢,雁回小姐也算得上是夫人骨肉,将来是要尽孝的。”

    听得出秋妈妈在提醒什么,但池夫人并不太认同。“她虽是我亲外甥女,毕竟隔着一个外字。再说了,我倒是想把她视如己出,当成亲生骨肉疼爱,但这孩子沉默寡言,哪里亲近得起来?”

    秋妈妈回握着池夫人的手。“小姐只是初来乍到,生怕失了礼节,未免有些拘谨过头,事事小心许多。但是夫人和众姐妹爱顾,她心底里也是感念不已。老身与您渊源颇深,见了面如见了亲人,更别说她与您是真的血脉相连。”

    “她确是同我姐姐一个模子里出来,不仅长得像姐姐少年时,平日也是一样的心思颇重,总像是在想事情。”

    秋妈妈笑道:“二小姐的确喜静,但她在闺中时,还时常盼着三小姐您带她走动哩。”

    “当真?”池夫人眉飞色舞,仿佛又变成了往昔的天真少女。“二姐从未和我说过。我也时常想喊她出去呢,放纸鸢儿,扑蝴蝶儿,哪个不比呆坐着强。如叫我整日只能坐着读书写字绣花儿,怕是眼睛都瞎了。”

    絮絮聊着往事,池夫人动情不已,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语调都变了。还嗔怪道:“父母都疼爱长兄和二姐,全家都围着他们转,我这个三妹无人在意,连我的乳母都不甚上心,只有秋妈妈您不时捎带着看看我。说起来您是二姐乳母,我儿时还嫉妒不已。”

    “哎呦哟,何至于此。我自是疼爱你姐妹二人,不拘那些名头。”秋妈妈替池夫人挽了挽鬓角,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如今你持家有方,儿孙满堂,如何不叫别人羡慕。”

    池夫人皱起眉头:“就是这家事愁人呢……”

    她似乎话里有话,秋妈妈觉得此时不能多问,只说:“当家是不易做。”

    可能也怕自己说太多,池夫人仍握着秋妈妈的手,却是站起来送客。“我先放您回去,不然雁回要见怪了。”

    “不必不必,您留步。”知道是口头客气,秋妈妈欠身告退。

    回去路上她一直在想,如果连这份念旧都是做戏,那三小姐真是有点本事。我看她像是真的在家中孤独,见了熟悉之人便有些想依靠,我倒不必对雁回小姐说太多,不叫她左思右想。

    雁回正在书斋写字,见秋妈妈回来,尽量装作淡然地说:“您回来了。”

    她早已宽慰过自己:不可多心更不可将心思写在脸上,秋妈妈是母亲让给你的好助手和保护者,不会被他人抢去,你若太紧张了,当让她不自在,做什么都要避忌着你不成?

    “是,池夫人与我说了些往事,不觉就坐了好些时候。”秋妈妈主动答道。

    又看雁回仍坐着,手中持笔却又不写字,分明是有些想法。兴许还是有些怨念,故意不上前来说话。她这些心思倒是瞒不过人,可比池夫人好猜测多了。

    秋妈妈又再多说几句:“我看她是极怀念往昔的,说了好些同你母亲的事情,她们做女儿时与你们真是并无不同。她毕竟是你亲姨母,说想同你再亲近些,只怕你不爱多言语,都是自家人,今后你见了她,也可不必太拘谨了。”

    “那可不敢。”雁回酸酸地说。

    果真是不高兴了,秋妈妈正想哄哄她,又怕多说无益,反叫雁回猜测自己心虚。

    正巧此时厨房的人送来午饭,可是解了围。

    秋妈妈连忙收下食盒,再向雁回报一声:“饭菜到了。我去叫桂子回来。”

    午后雁回果然已把上午的不快忘却,见她态度如常,秋妈妈便也当作无事发生,晚饭仍由桂子陪着雁回去。

    饭桌上池姨母果真亲切了几分,不仅与雁回多谈几句,讲话时语气也柔和许多。

    没想到秋妈妈面子如此大,她去见过一次,池姨母就能有如此变化,也可见池姨母毕竟还是仁爱尊老之人,心中有长幼之序,雁回不免对池姨母又高看了几分。

    回房后不多时便熄灯了,雁回今晚心绪松快,正想高枕无忧时,似乎真的听到了啼哭声,只是这声音细若游丝,怎么静心去听都听不真切。

    “啊!听到了吧!”桂子又在黑暗中跳到雁回床前。

    “是有些,但说是啼哭声吧,也不太像……”说完,雁回探出手摸到桂子的手臂,轻轻掐了她一把。“你这个毛病真得改改,不要老是冲到我面前。怪吓人。”

    “嘿嘿,也就黑暗里敢逗逗你。”

    “哼,白天也不见你多守规矩。”

    “我现在还不够规矩?”一边假装斗嘴,一边摸去窗户边上,桂子想听得更清楚些。

    声音还是很微弱,她索性打开窗户,见到今夜月光明朗,室外被照得黑白分明。桂子转头问雁回:“要不我们出去看看吧?外头清楚得很。”

    其实回头看到的也是室内的一片黑暗,并不知道雁回是不是还在床铺上。

    桂子无奈地摇摇头,这每晚黑漆漆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完事儿呢?

    其实心中也闪过循声查看的念头,但是如被撞见自己在院子里游荡,可如何解释啊……

    正犹豫时,雁回想起秋妈妈说过的话和晚饭时池姨母的态度,也许今晚真可以大胆试试?若被姨母知道了,应不至于真把我怎么样。

    如被撞见了,便说是起夜迷路了嘛。要说何至于迷路,那不还是因为平时太守规矩很少起夜,今晚属实无奈,有什么说不过去的?我看很是有理有据。

    经过一番自我劝说,雁回借着窗外月光,依稀能看到桂子在窗前的影子,便朝她小声问:“那……走吧?”

    权当是两人开玩笑,秋妈妈只是听着,结果她们真的窸窸窣窣开始换衣服,不免担心地问:“当真要去?”

    “那当然,说走就走,我可不信有什么小孩子的鬼怪。”怕夜晚寒冷,桂子在棉袄上面又套一件棉袄,很费力才穿上去,使她这句话都说得咬牙切齿。

    雁回还不习惯自己穿衣,慢吞吞地摸索着,还抽空伸手去掐桂子。“万一是大孩子的鬼怪呢?”

    “讨厌,你什么时候得了这个坏习惯,老掐我,是不是偷偷报仇。”桂子跳了起来。

    “抱歉抱歉,我从此不掐了。”

    “哼。”嘴上嗔怪着,桂子已经穿好了衣服,又往雁回的方向摸去。她回忆着平时秋妈妈的方法,开始在黑暗中帮雁回尽快多加几件衣衫。

    “秋妈妈,您不必等我们,先睡下吧。”雁回交代一句,正要潇洒出门,突然踏不出脚步。

    “怎么?”桂子轻轻推她。看她还是有些犹豫,桂子抓住雁回的手:“你真是……我拉着你,总不怕了吧?”

    “我不是怕。”雁回正要犟嘴,被桂子拉着一脚踏入月光之中,不禁发出一声:“唔……”

    “啊!我知道了,这是你头一次做这种事吧。”桂子笑道:“也该试试了,天天被关在屋里,你可看看晚上外头到底什么光景。”

    受她的话语触动,雁回转头四下看去,果然和白天大不相同。

    没几日就是除夕,但因夜空晴朗无云,今夜虽只见一丝月亮,依然把天下照得明晰可见。泥土和树叶是黑色的,铺了砖石的路面被映照成白色,房屋像伏在大地上的巨兽,的确像桂子说的那样,一切清楚得很。

    庭中树木被月光照射,投下如织物花纹般的影子,常青树的影子如海浪,落叶树的影子如网络。

    的确是第一次“夜游”,雁回感觉新鲜不已,她深吸一口气,清凉的冬夜气息伴着泥土的味道一同沁入胸怀。

    拉着手站在月光中,四下安静,甚至有些过于安静,雁回问桂子:“现在听不到那声音究竟在何处,太静了,你说点话?”

    “我又不是鹦鹉,你让我说我就说?”桂子嫌道,但还是问雁回:“你想听什么?

    “嗯……我想想。”雁回发觉此时是个谈心的好机会。“你已见过我母亲了,也知道我没了父亲,那你得说说你家里人,方才公平。”

    “这有什么好说的,他们都把我卖了,还能算我家里人?”

    说起此事,桂子又生气了。“你肯定想不到其中滋味,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唉……确实不好。”雁回捏紧桂子的手。“但你如今也有家了,我和秋妈妈就是你的家人,可不需他们了。”

    “多谢你,看来我当时是选对了。”

    “选什么?”雁回疑问。

    桂子转头认真对她说:“我也不是立即就被卖掉,他们倒好,还让我自己决定呢,问我是嫁人还是卖去做丫鬟。我知道我不愿嫁人。当然,谁也没想到做丫鬟这么憋屈。”

    “哪里憋屈了!”雁回不同意。“我待你极好,你心里没数?”

    “好好好,有有有。”桂子也反过来捏了捏雁回的手。“怎么我还得费力哄你了。”

    雁回想了想,对桂子说:“虽然没问过秋妈妈可不可以说,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你就先自己心里清楚吧,暂且别叫她知道了。”

    “什么?”月光把桂子本就明亮的眼睛照得更闪烁,她盯着雁回。

    “离家之前,我母亲给了秋妈妈一些田地和钱财,倒也没有瞒我,只是没对我细说,我也没过问,心知这是应该的。既是给她的辛苦钱,盼她能好生照顾我,也是感念她在我母亲身边这么些年,赠予她养老傍身。”

    第一次与雁回说如此认真的事情,桂子也严肃了起来。“当是如此。我看得到你母亲很敬重她。”

    “嗯,待我出阁了,能掌管自家事务,那时你也大了,我便也给你分些田地钱财,虽然不多,肯定尽量保你能借此自力更生,维持下去。我只求你届时也能照顾好秋妈妈,她是我和我母亲的恩人,对你也是疼爱有加。如她不愿意继续留在别人家中,我肯定不放心她孤老一人。”

    她自也是我的恩人……桂子心想。

    还想说些庄重有礼的话,但是没能说出口,桂子再次痛恨自己没读过书,只好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对着雁回郑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