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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归客(二)

    秋妈妈走后,雁回无心午睡,便半卧在榻上读书。桂子这几日已开始筹备花园工事,也找了纸笔在旁涂涂画画。

    “真有意思,我可没料到竟然是这事能把你留在屋子里,还能坐到书桌前执起笔来。”

    桂子抬头看看雁回,手上笔画不停。“可别小瞧了,虽然我只能画些记号,真照着做出来,有你夸的。”

    两人正闲聊着,茜娘过来邀雁回同去看望绍飞。“刚好将瑕儿替回去,放她散散心,也别整日留在病床前,”

    “你真是一等一的好姐姐。”雁回衷心夸赞。

    茜娘便等着雁回换好衣服,不时指点桂子如何帮雁回打扮。“可惜最近家里实在不容我们过多穿戴,我看你好些衣服首饰真是同你容貌模样儿相称得很。盼这段日子早些熬过去,我再过来好生妆扮你。”

    虽然说着“无妨”和“多谢”,又说:“我娘亲极爱简朴,不让我整日花儿粉儿的。”雁回心中已是温暖不已。

    这世上独女不多,她早就向往着姐妹亲情。这几日同茜娘几乎是朝夕相对,时刻能见面,又在商谈议论中心意相通,怕是已比瑕儿要更亲近于这位姐姐。

    有些得意,又有些愧疚,雁回暗暗提醒自己,今后也应多与瑕儿走动着,别让珍贵的热络劲儿冷了下来。

    绍飞没有起身待客,半坐在床上。

    茜娘带着雁回站在床边,郑重地行了礼。“嫂嫂在上,我们今日过来也是有事相求,因家中规矩森严,年前下人们已有好些抱怨,明日元宵佳节,我们想着是否可打发众人出门看灯,也免得吵了孩子灵堂安歇。”

    绍飞轻叹口气,答应道:“且去吧,你也是有心,还来问我几句。”她声音极小,仿佛是尽力挤出来的。

    雁回看她面色苍白,又比之前消瘦了几分,心中有些隐隐作痛。

    茜娘再行一礼谢过绍飞,雁回不禁也跟着行礼,说:“多谢嫂嫂大度。”

    不料此时绍飞竟生气了,她直起身子大怒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一过来就拿家事堵我,又不停行礼,是在讽刺?”

    茜娘惊得瞪大双眼看着雁回。

    绍飞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别弄得像是我一人碍着所有人,你们想找乐子就去找,为何在我这里装模作样,礼来礼去。我是死了?要你这样鞠躬作揖。还‘大度’,难道我说不可你们就当真不去?”

    许是怒气攻心,又吸了过多的气,绍飞重重倒回枕头上,半卧着咳嗽不止。

    茜娘和雁回不敢上前,连忙请苇子和其他丫鬟过来,又是递水又是捶背,好一通安抚。

    等绍飞止住咳嗽,茜娘上前半步,解释道:“嫂嫂别误会,我二人也是借此过来一趟,主要是为着看望你,旁的事情只是个礼节而已。切不可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呀……这几日多是瑕儿陪伴,我们早该多过来久坐一会儿。断不敢故意惹你发怒,坏了休养,叫我们心里也难受。”

    绍飞不答,将头扭到一边,只看着床铺内侧悬挂的五彩药囊。

    又等了片刻,见绍飞依然不理会。茜娘手肘轻轻捅了捅雁回,对着绍飞作揖道:“那我们不再打扰嫂嫂,且告辞了。”

    绍飞仍然一动不动。

    茜娘轻轻拉起雁回衣袖,带她离开,临走时还小声嘱咐苇子:“好生看着,有需要尽管找我们。”说话时她眼仍看着绍飞,分明是希望绍飞刚好能听见。

    出了门,茜娘叹道:“看来凡事还是点到为止,可不能再反复道谢了。没想到她也是个多心的,或许只因她在病中,又遇到那不幸事。”

    她正看着别处,像是对雁回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茜娘说完又自发呆了片刻,猛然想到方才说了“她也是个多心的”,这个“也”字万一雁回听进心里去,又少不了一番解释,便连忙再回头看向雁回,惊觉雁回竟已满脸泪水。

    回房路上雁回已哭得浑身抖动不止,茜娘只得扶着她,嗔怪道:“怎吓成这样。”

    雁回呼吸急促,说不出完整句子,只能在心里回应茜娘。姐姐你怎知道,她那时正怒骂你我,我抬眼见她脸庞苍白如纸又双眼圆瞪,可不叫我惊惧不已,我此前怎见过这般场面。

    桂子开门迎了她们进来,虽不明就里,但也是第一次见雁回如此痛哭,只得在一旁不停劝慰。

    幸好秋妈妈也自堇娘处回来。雁回终于平复了些,能说话了,便劝茜娘:“姐姐回房吧,我已好些了,不必挂牵。”

    “也罢,我若还在这里,老让你记着方才的事,愈发不自在。赶紧忘了就好。”

    茜娘走后,雁回暂时不愿细说方才,便问秋妈妈堇娘处情形。

    秋妈妈亦有心说些三人都好奇的事,好让雁回分点心,不再专注哭泣。“堇娘小姐对女儿属实爱护有加,我在时同她房里小莲都左右看顾着,那瑜儿也算不受委屈。我也得以仔细瞧了她,恐怕伤是真的。”

    “啊。”雁回果然止住了哭泣。“不遮掩了?”

    “她即便想瞒我,怕是也瞒不住。照看小儿太耗气力,她哪顾得上自己躲藏。堇娘小姐像是个想事事亲力亲为的,要不是没办法,也不会让我这个外人在旁。”

    “或许找我过去是池夫人的意思,她——”差点说出“她知道我能守口如瓶”,秋妈妈立即改口道:“她与你母亲儿时也是由我照看,只是我如今老了,怕是难以让她们满意。”

    “那正好,将你早些还给我。”雁回说,眼睛仍红红的。

    正如秋妈妈所言,池姨母显然有些病急乱投医,她次日午饭后遣珠儿来请雁回。“夫人有请,说是为着堇娘小姐,想同茜娘小姐和雁回小姐商量。”

    桂子在一旁笑道:“珠儿姐姐辛苦,一句话里三位小姐。”

    有事怎地早上请安时不吩咐?虽有些腹诽,既然茜娘也去,雁回觉得安心不少。

    到了池姨母跟前,茜娘已在了,却是不见堇娘。想来她应是每早过来伺候母亲病榻,逗留一个时辰,便回自己房里料理小儿。顾及堇娘这份忙碌,又想着她在夫家极可能大受委屈,雁回还未知晓事由,心内已经软了七分。

    果然是要避开堇娘,因此午后才把人找来。池姨母也无暇遮掩,直接对二人说。“如今家里有事,只能找你们过来商量着一同办好。你知道堇娘性子沉闷,好些话她不愿说。但咱们既是一家人,还是得心往一处想。”

    池姨母希望茜娘做个说客,劝堇娘放下计较,早些回去。“我劝不动,她口口声声说死也不想回去。你说说,怎会如此呢?夫妇之间何至于要吵到这般田地?家里人看了难受,你父兄都气得很,儿媳妇久不回家,让对面人家也不体面。趁你哥哥还未启程外出,刚好送她回去,免得人家兴师问罪。”

    而雁回的任务是一起拟信。“上次去信你母亲,我发觉你字迹好看,语句也文气。如今家中几个女眷不通文墨,我又不想让用人知道家事,更不好让你姨丈和表兄经手这种门内事,何不请你一同去信堇娘夫家,求对方稍宽恕些。”

    雁回听了有些生气,恨池姨母语言婉转,却句句胳膊肘往外拐。未说清楚事情全貌,便显得完全是堇娘的不是。

    但她毕竟是半个外人,不敢出言反对。

    好在茜娘也不想让堇娘“原谅”。“我又不是没领教过那邵大姑爷的厉害,他嚣张跋扈,我与他就见过三两次,就已是半个字都说不通,何况姐姐又是个‘闷葫芦’,平日里少不了打落牙齿肚里吞。她既然都走到这步田地,在邵家肯定是比死还难受,娘亲何苦逼迫她再往火坑里跳。”

    茜娘的话令雁回明白,前几日的猜测绝对不是胡思乱想。

    池姨母柳眉倒竖,训斥茜娘:“你是反了天了,倒在这里教训起我来。你说说她要如何是好,如果邵家打上门来要人,或者一气报官去了,就凭你我几人抵挡得住?你姐姐已不是我家女儿,是人家宅子里的少夫人,就算我留她在此,还能逗留到明年不成?”

    见茜娘低头不语,池姨母索性掀开被子走下床来。她只穿着寝衣,不知是因发怒还是因寒冷,浑身瑟瑟发抖,嘴上却仍絮絮说着,字字如钉。“她平白无故出走,也不想想家里在这种伤心关头,怎么窝藏得了她。我们那可怜孩子尸骨未寒,丧事还没凑齐呢,她来搅和什么,我看就是成心想害我。你倒好,还跟着她瞎胡闹。”

    雁回听得身上冷了半截,六神无主。

    茜娘一跺脚,拉着雁回就往外跑。她力气如此之大,雁回简直是被拖了出去,只能随茜娘的拉扯倒退着,眼睛却不敢再看池姨母。

    也不知疾步走了多远,茜娘终于停了下来,两个人相对喘着气,都一时说不出话。

    好半天茜娘才先开口:“雁回,你一个字都不许写,如果逼你写信,你就派人找我,或者你就先狠狠骂上几句。”

    “我不我不,哪写得出来。”雁回实在跑累了,一手叉着腰,一手指天。“你要我骂人我属实不行。但我可指天发誓不写。”

    茜娘将雁回手掰回来。“倒不至于发誓。都到这份上了,我不瞒你,姐姐在邵家是真的受伤,你说说,那邵大还算个人吗?”她仍喘着气,激动不已。

    虽然早已心中有数,真听茜娘说出来,雁回仍惊讶不已。

    “她不愿叫人知道,一直遮着捂着,那短命的邵大也是真蓄意伤她,全都打在衣衫遮盖之处。我让她除去衣衫给我看看,她也万分不情愿。”

    “那你又是如何知晓?”雁回小心问道。

    “她半夜逃回家,只带一个人,坐的还是街头雇来的骡车,如此狼狈不堪,你想想。当然,我当真发觉是次日早上,我想看她是否还戴着嫁妆玉镯儿,便去掀她袖子。”

    “她那时刚巧正端着药汤,不便躲闪,竟也急于遮掩,我心知不妙,强抓住她手腕细看了,果真有鞭痕……”

    “这还只是勉强能见到的,背上腿上怕是更严重。”茜娘对雁回郑重说道:“如今娘亲还不知道此事,因此天真得很。方才既已惹她发怒,你我若无其事,不提便好,能拖几日便再拖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