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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温衾(三)

    “怎么了这是?”母亲一脸惊讶,伸手去探雁回的额头。

    方才雁回冲出房门,一气撞进她怀里,险些将她撞倒。好在母亲正倚着廊柱,又有身旁秋妈妈手快扶住了,这才未曾跌倒。

    “娘……”雁回紧紧抱住母亲。

    “这是,这是。”母亲不停地摸着雁回的头,对秋妈妈无奈地笑道:“许是做噩梦了,如同三岁小儿,等她好了咱们笑话她。”

    “是做噩梦了,梦得不好,我险些吓坏了。”雁回走到二人当中,仍浑身发抖。母亲和秋妈妈便都搂住她,安慰不迭。

    桂子还站在卧房里,只是远远看着,并不上前。

    并非她不愿过去,老实说的确有几分羡慕雁回倍受关爱,但她有几分害怕,若我尝了这滋味从此惯了,过几日再同她回别人家里,上哪里再寻去……

    “桂子……”雁回又柔柔唤她。

    “嗯?”

    “你来掐我,这可不是梦吧?”

    “唉。”桂子轻叹口气,一边抬起手给雁回看,一边大步走向她。“你瞧我这手腕儿,便是方才你大力掐的,现还红着呢,你说是梦是真?”

    “是我不该。”雁回轻握住桂子手腕,吹了吹气。“那你更应掐我报复回来。”

    “你啊。”桂子轻掐雁回,“做个噩梦三个人哄,被你那夫君惯出来娇气劲儿。”

    “疼。”雁回对桂子一笑。

    这一日里雁回都紧盯着母亲,即使她老不自在,频频催着女儿“可离开做些旁的事”,雁回也听不进去。直到晚间送母亲上床歇息,仍站在床前不愿分开。

    “我可不留你一同睡了,若又要彻夜长谈,次日早上你又做噩梦,可不只今日这副紧张模样儿了。”母亲抬手拉拉雁回衣角。

    雁回立即蹲了下来,将脸蛋儿凑到母亲眼前。

    “自己去歇着吧,白日里辛苦,老是念着我。”

    “是我该念着。”雁回笑笑,站起身来为母亲掖了被角,熄了灯火。

    这一晚终于睡得安稳许多,雁回早上起来立即去了母亲卧房,坐到床边对着母亲轻唤。“母亲可醒了?昨日是我不好,一惊一乍的,现我已想明白了,都已嫁做人妇,怎可为区区一个闲梦吓成那副模样。我定不会再添烦扰了,必须得学会泰然自若。今日咱们几人可玩些棋牌,或是去近处山野里走一走。”

    母亲仍卧着,或许还未醒来。雁回伸手为母亲拨弄睡蓬乱了的头发,手掌拂过她的面颊,只觉得有些凉,不禁轻叹一口气。“您向来不爱盖厚重被衾,这不还是有些寒了。”

    雁回解开床上的另一副被衾,正要为母亲加上,却觉得她睡颜似乎与平时不同。

    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雁回用力甩甩头,似乎如此便能把思绪甩开。她的心跳得如打鼓,颤抖着把手伸向母亲,果然……没了鼻息。

    仍不愿相信,雁回立即伏到母亲胸口,听不到心跳声。又学着郎中的样子,托起母亲手腕去摸脉搏。其实都不需费力寻找脉象,因为触摸到母亲皮肤的那一刻,她已心知肚明,这种冰凉的感觉,很熟悉。

    她想起父亲去世的那一天。

    雁回在房里放声大哭,立时惊动得秋妈妈和桂子披上衣衫就冲了进来。

    桂子睡意未消,蓬着头揉着眼不解地问:“怎么了,夫人不是还歇息着,一大早便吵她?”

    秋妈妈用力扯了一把她的手,桂子顿时瞪大了眼,吓得不再敢说话。

    雁回也不愿言语,一直趴在床边哭泣,只是哭声微弱了许多,肩膀不时抽动着。秋妈妈立即走上去想扶她起来,但她执拗地不愿移动,还要甩开秋妈妈的手。

    “唉。”秋妈妈叹了口气,眼泪便涌了出来。她压低声音对桂子说:“快去唤杜妈妈过来。”

    被秋妈妈泪眼一瞧,桂子自己也鼻头一酸。

    秋妈妈又回到雁回身边,不再劝她,只是伸手搂着她。不多时,听到怀里雁回闷声说:“我一直唤不醒母亲……”

    “孩子啊……”秋妈妈止不住也痛哭起来,同雁回紧抱在一起。

    桂子无声流着泪,带着杜妈妈悄然走进房间。

    杜妈妈年事已高,早晨对她来说如同黄昏般眼睛看不真切,不由得问道:“可是真去了?……”

    雁回闻言气得冲到杜妈妈跟前:“你——”

    “诶!”桂子连忙伸出双臂紧箍住雁回。

    “好!”用力甩开桂子,雁回指着杜妈妈怒道:“我倒盼着不是真去了呢,你快去请个郎中来,现就跑出去,叫人来验!”

    杜妈妈吓得不敢作声,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雁回便转向桂子:“你去!你替她去!”

    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桂子只得先答应了便往门外走。秋妈妈快步追上来,递给桂子一个荷包。“你先速速去码头叫人去邻镇传话给姑爷,不拘使多少钱,就是要尽快。然后再请街上姜郎中过来,遂了小姐的愿,别惹得她怒火攻心。”

    “行。”回头看一眼雁回,桂子对秋妈妈说:“妈妈看紧了她,切莫做出傻事情,您自己也小心些,别被她伤着。”

    “放心快去。”秋妈妈轻推桂子。

    回到夫人卧房,秋妈妈先将吓呆了的杜妈妈拉到侧房里,安抚她坐下。来不及多宽慰杜妈妈,另有人更需要关照着。

    雁回此时已跌坐在地上,如同失去了浑身力气,只有泪水仍在不停流淌。她不再擦拭,只是呆呆看着眼前的地面。

    “小姐,可勿冲动暴躁,伤了身子啊……”刚因分了心而暂停的泪又流了出来,秋妈妈心酸不已,走到雁回母亲床边,只瞧了一眼遗容,泪水便淌得更为汹涌。

    “小姐,夫人走得从容,您瞧她面容如此安详,可真是……”秋妈妈哽咽着,极力对雁回挤出笑容。“这几日小姐归宁,又得见了新姑爷,夫人想必是心满意足,这几日饮食起居也无不自在舒适,可是未有什么遗憾。”

    雁回不答。

    不知过了多时,她缓缓站起来,先拉着秋妈妈带到门外,动作轻柔却面色冷漠,又将侧房里的杜妈妈也拉到门外。二人正疑惑时,雁回返回卧房,“嘭”地一声关上门。

    传来门闩扣住的声音,杜妈妈这时才敢开口说话:“这是做甚?”

    秋妈妈摇摇头。“或许是不愿咱们在旁?”

    结果等到桂子带着郎中敲门,她仍不愿开门,秋妈妈只得谢过郎中,又将人送了出去。但也并非白来一趟,秋妈妈回来告诉桂子:“我让大夫留了个缓解忧思伤身的方子,得空了你去为她把药抓上,喝不喝的另说,好歹备上。”

    这一日午间和傍晚送饭,雁回也不开门。秋妈妈隔着门劝她:“桂子已找人传话给姑爷,他得了消息必定速速赶回来,小姐可别伤了身子,叫他见着担忧。”

    门内仍是宁静。

    好在邻镇不算太远,李璧得了消息立即打马返回,次日午后便到了门口。

    秋妈妈在门外知会雁回:“小姐,姑爷赶回来了。”

    门立即打开,雁回冲了出去搂住李璧。他刚自马背上下来,还被站稳便被妻子扑了个满怀,连忙紧抱住她。二人一个痛哭,一个陪着流泪,桂子在旁看着也叹气连连。

    秋妈妈走到桂子身边悄声说:“她见了姑爷又哭出来了,可不知这一夜可曾歇息过,我真担心她流干了泪。”

    “她不是此前没了父亲吗,应是有过经历了,怎还这般痛苦。”

    “瞧你说的……这可是失了至亲,若你被砍过一只手,再砍一只就不疼了?”秋妈妈忍不住有些严厉。

    “我不是那般意思,只是……唉。”桂子摇摇头,“全因着我自身早已与家里恩断义绝,可不知竟能如此悲伤,或许我也不该,万一我家人……罢了罢了,我忘了他们便是,还能少些烦恼和悲苦,我是不想经历这般伤心事。”

    “也是。”秋妈妈摸摸桂子的头。“这我懂得,我也是孤身一人,早不怕那些了。只是我与夫人相伴几十年了,念着彼此情分,怎能一朝一夕便舍得她,免不得伤心流泪。杜妈妈不也是,她日日陪着夫人,哪能料到主人突然仙逝,还走在自己前头,不也深受打击。原本她老人家也身体不好,如今更是手足无措,只知道哭泣和念佛。”

    “她本就年纪大了又心中忧伤,昨日早上还被小姐吓得要命。妈妈您才最劳累,不仅要顾着小姐,还得另外安顿照顾她老人家。”

    “幸好有你在。”秋妈妈牵起桂子的手,“我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

    感觉怀中的雁回逐渐无力,李璧改为支撑着她,缓步往室内移过去。行走间还安慰着:“夫人莫愁,我已命金宵迅速知会我家人,他们得了消息必定尽快派人过来。其他一应我来筹办,夫人保重身子,勿悲伤摧折。”

    雁回哭得呼吸困难,极力挤出一个“好”字。

    先将雁回送到卧房里歇息,李璧将杜妈妈请进来陪着雁回。他另听了桂子建言,嘱咐道:“妈妈不必同我夫人说话,只是共处一室,她若要什么茶水饮食,与她送上便是。”

    虽舍不得同李璧分开,雁回心知他另要替自己内外操持,便也稳住心绪,尽力进了些饮食,想养好精神再同去操办,就怕此时勉强反而添了乱。她在房中与杜妈妈也平心静气相处,不时说些怀念母亲的话,不至于无言对坐着难堪。

    安顿好雁回,李璧出了卧房,命金宵跟随秋妈妈出门,先寻回来当年雁回家中几位老用人,不拘人多人少,“要那几位可心尽力的”“多给些钱财”。他写了些短笺与桂子带上,交代她知会四邻:“你就说小姐突然进了丧中,悲痛不能自持,今明日养好些再同姑爷亲自上门。”

    收敛了情绪,桂子也郑重答道:“明白了,但是我那时在这家也不过几日,辨不得哪家远近亲疏,只能竭力家家户户都报一遍,姑爷莫怪。”

    “无妨,那我多写几张纸与你带上。”

    “不必了,姑爷另有旁的事情要忙,别再花时间在笔头上。我不过是多费些口舌而已。邻人想必也不会见怪。”

    她立即跑出去,沿街挨家挨户敲门。好几户邻人听说了都惋惜不已,登时就要上门帮忙。桂子想了想,自作主张约他们明早过去。“我们小姐仍是悲痛不已,姑爷方才刚赶回来,我先多谢各位古道热肠,只是怕他们今日里还无力应对,刚好容我也去回个话,请家里备好了招待各位,烦劳明日方便时过来。”

    细看手中短笺,李璧的字迹比雁回的略阔大些,倒也工整端正。

    “他二人的确般配得很。”桂子心想。

    周知了近邻,桂子赶回来向李璧回了话,立即又被派去街上采买物品。她先到白事铺子将李璧列的单子交给店伙计,又定了人员跟随着她回到家中张罗起灵堂。

    到日暮时,灵堂里烛火点亮,人人都疲惫不已。

    李璧忙着打赏众人,又将他们送出了大门,也算是礼貌周到。他不忘夸奖桂子:“这一下午才几个时辰?你事事办得周全,真是个女将军。”

    “过奖过奖。”桂子学着谦虚语气,“好在金宵哥同秋妈妈也回来了,不然人家白事铺子要不乐意的,怕咱们凡事都请他三人去做,无人在旁帮着。唉,这搭灵堂也并非易事,算下来咱们家里至少五人出力,才能做得如此快捷。”

    她今日全然接纳了李璧其人,连带着对金宵都客气不少。

    秋妈妈布置了些茶水点心,叫来众人歇息。她同金宵请来了以往在此做事的顾姓夫妇和老门人,桂子虽并不认得这三人,也坐在一起饮了茶。念着雁回母亲恩典,三人止不住哀叹,都说今晚要在灵堂里宿着。

    李璧不能与用人同桌饮茶,便在旁劝道:“家里有起居的地方,大哥大姐不必在灵堂里,我岳母也不乐见各位如此。再说各位是解了我家之急,不是专门为着挨一场亏待。”

    听他说话得体,桂子也忍不住帮腔道:“我们小姐今日是伤心过度,若她知道要你们来了便守夜,要寝食难安的,大哥大嫂可为她也想想。一会儿咱们各自休息好,明日仍有好些事要做。”

    晚饭由秋妈妈、杜妈妈同顾大嫂简单做了些,李璧为雁回盛了饭布了菜,又亲手端去她床边。雁回感动不已,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夫人勉力进几口饮食,就当是为我可好?”

    他站起身多点燃了些蜡烛,将室内照得更加明亮。

    雁回心情的确开阔了几分,虽也食之无味,但是看着身边夫君的勉励眼神,只觉身上都多了好些力气。

    “生老病死是天行有常,你看我家父亲,不也只是吊着一息尚存。此处只你我二人,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谁不知我父亲是行将就木。”李璧自己做了个掌嘴的动作,逗得雁回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二人又立即觉得不妥,都抬起袖子捂住了嘴角。

    平复下来李璧继续劝慰:“我明白娘子此时心情,切莫为此伤了身体,岳母在天之灵也放心不下。”

    这是他第一次称呼“娘子”,在自家略显窄小的房间里,只有二人对坐,雁回只觉彼此更像一对寻常夫妻,相濡以沫。

    见她面色好了许多,李璧试图讲些旁的事情引她分心。“娘子可听过柳毅传书?”

    “嗯?略略听过些。”其实雁回儿时就听父亲讲过,家里过年过节请戏班子也会演,早已烂熟于心。

    “啊,我可另听过一说。”李璧挑起眉,有些故弄玄虚地说:“柳毅与龙女结为美满夫妇。他念着老母亲,寻了机会再回到岸上,外头已是沧海桑田。”

    这倒的确是第一次听说,雁回不禁微张着嘴。

    李璧轻轻搂住她:“光阴可是抓不住,谁人不是肉体凡胎。前些年岳丈大人仙逝,此后我父亲也一病不起,我便早学着淡看生死。夫人权当是在龙宫仙境里,人世间发生的大事小情,皆可看开些。如今岳母大人也好,将来我父亲……都是必然之事,好在从此是你我同心齐力。”

    不愿叫李璧再见自己哭泣,雁回将脸蛋儿埋进他袖里,不料仍是哭湿了他半截衣袖。但这是悲喜参半的泪,她心中释然,用力抱住了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