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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新叶(一)

    次日早上雁回精神振作许多,立即也投入丧事中。即使每听到一次“往生者”她都仍要流泪,也终究比之前克制了不少。李璧也放心任她参与,虽不忍她劳累,倘若整日里满心满眼都是悲伤痛苦,怕她伤了身子,分些心也好。

    邻家的长辈过来指点丧仪风俗,说是应由女儿为母亲穿好寿衣,再小心抬入摆放在灵堂上棺材。杜妈妈闻言立即找出寿衣捧了过来,原来雁回母亲生前早已自备了用品。桂子本想怨她“怎不早说”“害我在白事铺子里订”,想起昨日里雁回将杜妈妈吓得不轻,便将腹内牢骚全数憋住。

    单是这副棺材就极难买到现成的,也不知夫人生前准备自己后事是何心情……桂子手抚着楠木盖板,一面怀念着夫人的温柔慈爱,一面敬佩她事事想得周全细致。有些羡慕雁回,又替她心酸悲伤。

    恭敬地接过寿衣,雁回返回卧房里为逝者更衣。此时遗体已有些僵直,搬动起来并非易事,但她不愿旁人打扰,坚持要独力完成。

    “娘亲,失敬了……”

    雁回扶起母亲,颤抖着手轻轻将她原本穿着的寝衣解下。

    从未想过竟有见到母亲身体的那一日,何况这已是遗体,雁回心中剧烈震荡,百感交集。此时她才发觉,方才在外头可并未问清楚更衣的规矩,这套衣装难道直接盖在寝衣上?还是说可另在寿衣外头再装裹上逝者生前喜爱的打扮?

    安抚自己冷静下来,雁回不愿再去问外人,她心里已自有主张。既然母亲只备了这套衣装,显然这便是她心中所愿。

    母亲一生都不爱浮华矫饰。

    定了心神,雁回手上动作都流畅许多。换到下装时,她猛然见到母亲左膝上有块掌心大小的红印,连忙凑近了细看。

    原以为是何时摔伤了,正埋怨母亲事事独自支撑,忽然一阵熟悉之感闪过雁回心头。

    到底在何处见过?这印记状似新伤却平整光滑,颜色鲜艳如朱砂——

    愣在原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混乱急促,雁回立即迅速将母亲衣衫全部换好,竭力保持着平静,打开门请秋妈妈同桂子进来。

    原以为是要陪着搬动遗体,桂子攒了力气进来,却见雁回木然返回床边,于是疑惑地看向秋妈妈。

    秋妈妈也摇摇头,只道是雁回悲伤过度,柔声问:“小姐,你可还好?”

    “你们瞧。”雁回将母亲膝上的斑痕露出来,另扯了衾被一角遮住母亲小腿,仿佛怕母亲着凉,秋妈妈和桂子见她如此,未免更为之伤怀。

    只瞧了一眼,秋妈妈立即明白了,惊得捂住胸口。“这……”

    桂子也当是伤口,正要发问,见秋妈妈如此惊讶,她细细一想,也大吸了一口气。

    “这也算是我家中丑事了……”雁回叹息着,又开始流泪。

    “别这般去想。”秋妈妈轻搂住雁回,“夫人这一生可是顺遂喜乐得很。何况有你这样的好女儿,这——便当作未曾有过吧。”她不知该如何称呼那块朱砂之色。

    桂子默默地将雁回母亲的衣裤摆放服帖。

    “你快瞧瞧我身上!”雁回突然站立起来,拉着桂子的手,又立即解去自己身上衣衫。

    “啊?……”桂子犹豫,求助地看了一眼秋妈妈。

    虽不情愿要瞧女孩儿身体,何况是自家小姐,但看雁回情绪崩溃混乱,桂子只好顺着她的意思。

    在冬天的空气里,雁回冷得颤动不止,她的皮肤单薄苍白,身上细微的毛发都竖立了起来。桂子仔细看了她身上每一处,确实没有任何红记。

    “真的,你信我,只是知道你哪里有几颗痣而已。”桂子有心逗她开朗几分。

    雁回终究无法舒展眉头。等到遗体送入灵堂,她便惆怅地在旁坐着,不时站起来反复检查,将其上盖的白布掀起来又盖回去。

    当真是那种人吗?雁回极力回想着儿时见过的外公外婆,虽见面不多,二位老人也多年前先后离世,但在雁回的印象里只有慈爱温暖。

    不愿将外公外婆视为“那种人”,雁回只得不断劝慰自己,即便当真经历过那样事情,幼时的母亲并未失了性命,还因父母愧疚宠爱,允许她任性嫁了意中人,便也不算坏事?

    而池姨母嫁了“富商”。

    难怪母亲说过,妹妹经常抱怨父母不公。

    那么……母亲是否失去过别的女儿?或许我并非真正的“独女”?

    雁回用力摇头。

    不像,若她已祭过女儿,为何不再继续生育?父亲虽也待我如掌上明珠,但从未过度宠溺,素来张弛有度,既不过于约束也不对我骄纵,不像是出于愧疚。再说我身上并无红痕。或许母亲的红痕只是巧合,并非被祭过龙王爷?

    若母亲也是作法失败的女婴,她为何得以成婚出嫁?莫非……

    当年的高人断定瑕儿不可出阁嫁人,或许是怕她伤在脸上遭人嫌弃。但是堇娘那般貌美,又为何不被她丈夫放在眼里甚至……

    雁回的心绪又拐回了自己的婚事,幸得我是遇了好姻缘,或许世间大部婚姻还是好的,并非全天下男子都如邵岑那般荒唐糊涂。

    可惜了嫁人这么好的事情,瑕儿可体会不到了,如果——

    “想什么呢?”李璧不知何时来到雁回身后,他递上一杯茶,手抚住新婚妻子的肩。

    念着此事并不体面,可不好即时对他和盘托出,雁回默然不答,只是伸手接过茶杯。

    手上和心头登时暖了几分。

    可惜不便在灵堂亲昵,否则她真想立即扑进夫君怀里,虽不能告知他全部真相,如能哭诉方才受的惊吓,心中也能安宁许多。

    雁回微微后仰,头靠在李璧身上,二人静默无言。

    李家人赶到时已是第七日傍晚,不待歇脚休息,李母带着随行几人一头扎进灵堂里,先拜了往生者,又细细检视了布置,这才同雁回和李璧说话。

    因是在自家母亲面前,李璧庄重了许多,一一介绍着目下情形。“停棺已第七日,暂擅自定了次日下葬。如有不合礼法之处,母亲可再吩咐。”

    见雁回一直依偎着李璧,模样儿楚楚可怜,梨花带雨,李母也不多拿架子,挥挥手说:“不不,全部由少夫人定夺,原是你二人家里事情。”

    心中并无过多主意,雁回便求证般地问自家婆母:“母亲,我未请和尚念经道人做法,此事可有不妥?”

    不待答复,她又自责不已。“原是我自己心下忧伤,只想清静,或许害我母亲泉下单薄不自在……”

    “儿啊……可别多心。”李母抚着雁回头顶柔声安慰:“你母亲同我去年还通过几封书信,她自己心中早有打算,不是那种穷究排场的人。不然可不早就细细叮嘱你多方筹办,怎会一字都未交代呢?显然是信得过你,想着你必定能懂她的心思,事事从简从善。”

    “人来世上一趟,可不是只为荣华享乐。咱们两家自定亲以来,逢双之年每互赠节礼,我瞧得出来你母亲从不重繁文缛节,清朗端正,决不会同你计较那些虚的。她心里想的必定也是安安静静走了,我见她遗容平静庄然,这便是她自己意思。”

    “我活到这般年纪,见了不少白事,也亲手送过自家亲人,深知其中道理。天命如此,我们留在世上,只要多尽力活得轻快些,就是不负先人厚爱。”

    早已感激她率人前来,又听得如此宽心言语,雁回不由得含泪下拜,又唤了一声“母亲”。

    李母将她扶起,流着泪不住地说“我的儿”“节哀”,反复劝雁回“好自珍重”。

    因是孤儿出身,雁回父亲并无祖坟,当年去世后就葬在自家山林里。他的墓地毫无修葺,要待夫妇合葬,泉下团聚,再行立碑修坟之事。

    墓碑雁回母亲生前早就请人刻就,现要加上李璧,他主动问匠人:“可将我写在雁回名字后,您瞧。”他提笔写下两行字。

    女迟雁回

    婿李璧

    又问雁回:“娘子看如此可好?”

    虽感动不已,但雁回还是一口回绝。“这怎可,哪有女子在夫君之前的道理。再说这刻字原也是留好了位置,没法子把我更改到前头去。”

    桂子更关心眼前的碑,不禁对匠人感慨:“这刻出来的字,和小姐手写的一样好看。”她忍不住伸手去摸“雁”字,“这个字我老写不好。”

    匠人见她兴味盎然,指点道:“得先写得好,才能刻得好。姑娘你瞧,先得描出字样,方好下刀呢。”

    匠人将刻刀递到桂子手里,试图教她如何刻字。

    桂子立即接过来笔比划一番,终究不敢当真碰到石碑,于是归还了刻刀,只用手指一笔一划描着碑上的字。

    突然她似是发觉了什么,对雁回说:“你姓迟,你姨母也姓——不对,她是夫家姓池,而且是池塘的池不是你这个迟。啊,如此说来,那你现也姓李了。

    “是啊……我早知我母亲娘家姓赵,但总是池姨母池姨母地称呼着,今日才发觉,池姨母原也是姓赵的。”

    “你瞧这一众人等,只是两三家人,却几十个姓。”桂子笑道。

    总觉得她话里另有思虑,秋妈妈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问了出口:“桂子,还余一两日在此,你若是想回——”

    “不了。”桂子明白所为何事,倔强地对秋妈妈说:“我是孤身一人,可没哪里要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