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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归路(一)

    “怎用饭也能分神?”李璧拿着筷子敲敲雁回的碗。“你原就是个主意多的,如今怀了身孕更是思来想去,身体如何承受得住?不如寻些手头事来做,费力也比你劳心要强。”

    雁回心思正在马鞍上,顾不得巧言回应,点头胡乱“嗯”了几声。

    “但也不好说,到底得小心伤了身体。你上次有孕简直像是丢了半条性命,时常失魂落魄的,你可还记得?”

    “唉……”雁回叹道,“我如何记得,那时节我是时常昏昏沉沉好几日,险一步便是不省人事,多亏夫君每日从旁照应。”

    “正是,那你此番更应小心谨慎,多关怀自身,排遣忧思,也算是为我省事了。”

    雁回脱口而出:“那我愿骑马,你教过的。此次我身体——”她想了想,记得秋妈妈教导,并不愿李家众人知晓太多。许是前度生产经受住了几番摧折,雁回自觉熬得强壮了不少,这次怀孕实际上并不疲惫糊涂,头脑清醒得很。

    李璧正要拒绝,李母已替他开了口。“胡说什么,你如何骑得。”

    “我少时骑马,兄长调笑我是虢国夫人游春图,我立即不再碰鞍鞯。嫂嫂倒好,身怀六甲还要招摇。”玉光几番拿怀孕及女德说嘴,雁回早已不痛不痒,并不理会。

    李璧仍劝她不要乱动。“这几日我要出门,父亲生前交代有笔账要结算。你安心等我回来,若届时还是盼着骑马,有我带着你,总能安宁些。”

    “嗯,那夫君在外小心些,尽早回来。”雁回心想,我那日分明看过账本,怎不见有款项在外需要回笼的,反倒有好些账目要付。

    “归家了也不许骑马——”李母又要劝阻,李璧夹了一筷子笋片到她碗里。“母亲多加餐饭,来日我带些珍奇果物回来。”

    用过饭李璧仍留在李母身边说话,婵娟亦在旁殷勤伺候,根本无暇留意雁回。

    借机悄悄出了门,雁回独自到了马房。养马人裕三急忙迎上来说:“少夫人怎来了,小心这地方脏乱。”

    “无妨无妨,我来看看马儿。裕三哥不必陪着。”

    黑白红三匹骏马正在饮水吃草,它们本就高大,凑近了看更显威武。雁回隐约知道它们都已七八岁了,新婚时李璧曾提到过,都是他年少时随着父亲一同采买到手。“算是我此生第一桩交易”,父子俩都很爱重,雇了裕三精细养着,引以为傲,时常还有旁人借去充门面,在镇上小有名气。

    成亲时李璧乘的便是枣红马“金乌”,雁回轻轻抚摸着它。

    “少爷许久不用马了,我正想着是否最后好生打理一遍,到底令卖相更好看。可惜连月未得个答复,幸得今日少夫人过来,刚好能替小的拿个主意。您是不知,近来拨的钱款少了些,马儿吃不上好草料,再这般下去,身上消减了更喊不上价钱。”

    东门方言凡是外貌都叫“卖相”,不拘形容人还是形容物品,雁回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到底不明其中经纬,于是也不言语,只频频点着头,假装听懂。

    裕三说了好几次“卖相”。“现在市面上马价不高,咱这匹黑马年纪适中,应能卖出好价钱,金乌同甘草怕是不好要价了。”

    他不舍地摸着马身子。“少夫人,当真要卖?我此前询过价格报与少爷听了,一直没回音,若是不必卖了,与小的说一声,我也好安心做事。”

    裕三哪能料到雁回丝毫不知家事,不时求她为自己主张。雁回也贪图这一丝“能拿主意”的光荣,并不明说。“裕三哥有何思想尽管往上报,少爷应是还考虑着……”

    “劳烦少夫人替小的想着点儿。”养马人立即作个揖,“若是当真不再用马,留不留人能否早些告知小的,毕竟上有老下有小,若是这饭碗不保,还是容小的早寻好下家。”

    雁回在半懂不懂间好一顿应付,终于劝到裕三离开。她掀开马鞍上的布兜,其中果然有好些纸页簿册。

    蹲在地上借着马厩的草堆一张张摊开来看,雁回草草翻了翻,好些是收货交货的凭据,一时没个头绪,她有些干着急。

    “切勿急躁。”她劝自己。抬头看看马厩的屋顶,果然破破烂烂,也不知要如何遮风挡雨。又低头看看马儿的蹄子,倒是全部不缺修理,可见近来真是未曾外出使用,裕三或许只能日日做些马厩内的工夫。

    他的确是名好匠人,若是真的养不起了……雁回替李璧惋惜不已。

    将纸页都叠回原状,雁回拿出一本小册子,里头各种记号她不甚明白,硬着头皮解读。耳边想起儿时父母亲教导念书时说过的话,“切勿乱了阵脚”“慢慢读便读通了”。

    幸好其上日辰并不必记为暗语,有了这个线索,雁回立即翻到母亲丧事那几日。旁的日子都可毫不关心,那阵子夫妇二人日夜相处,他应是无旁的东西要记录,册子上记的条目也对得上自家房契、地契数目。

    只是金额与李璧所说完全不同。雁回不愿起疑,又将记号变了法子解读,重新代入一番,依然完全对不上。

    放下小册子,雁回全神贯注回想那时签的字据,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李璧搂着自己,温情脉脉。

    难怪好些人因悲伤忧思一命呜呼,痛失至亲的确打击不轻,我就是被伤得糊涂了良久,真不应该。

    雁回呆立在马儿身边,回想着这几年经历,先是突遭母亲离世,又受了生产之苦,的确是身体亏空。好些日子几乎是空白的,任凭如何努力去回想,也忆不出到底发生过哪些事。

    那我是否另有旁的事情未察觉到?如这册子实在重要,他为何不随身带着,难道是近来已毫无进项,没东西去记载?或是故意扔在此处,诱导我来寻看?

    似是盼着外出奔跑,马儿扬蹄,接二连三发出“咴咴”声,将雁回喊得立刻回过神来。雁回愧疚地抚摸着马身:“对不住,今日并不是真来找你们玩耍。”

    房契地契收入原处,将布兜恢复原样,走出马房,雁回望着马厩。“但愿他真能留得住你们……”

    但他有何不敢舍了去的?只不过房舍马匹,有了难处,一应卖掉便是,真到了紧要关头,连亲生骨肉都有人敢舍……或许我可拿出些体己钱来,挽留住这几匹良驹?

    她带着疑问,一路左思右想。若这本册字据全数为真,他到底是事事瞒我;若是假扮,那为何要设此种局?叫我发觉了,惊慌失措,甚至大闹起来岂不是更为麻烦?或许他并不怕我,在他眼中我可是全然看不懂账目的,只不过是个妇人家。

    雁回晃晃头脑,想理清思绪,发髻上的金梳篦和多宝簪子随之摇动,她伸手用力拔下,顿觉头顶轻松了许多。不禁冷笑道,每日里垂着坠着,真是分了神去。

    想来这册子上记载的数目为真为假已不是此事要义,关键在于枕边人对自己说的话,并不全然是真。

    退一万步,他的确不一定扯了谎,但若是处处隐瞒不说与谎言何异?

    过门时自己不过十七八岁,又一直藏在闺中,怎料得到人心叵测?执手结发,谁人不是自带一股天然的信任,又如何猜得到夫君竟会——

    无法往下细想,答案已呼之欲出,雁回有些慌乱,不敢立即面对。

    她的脚步仍是在往回走,李宅虽旷大,到底并无几处属于她。见桂子坐在台阶上做木刻,雁回停在树下远远瞧着。

    韶安正被奶娘汪大嫂牵着,踉踉跄跄走到桂子身后,好奇要看。

    “哎,你只能看着,不可上手去摸,当心叫木屑儿刺了手。”桂子在衣摆上擦了擦手,这才去逗弄韶安的下巴。“全家都说你娘亲要生妹妹,你可害怕?”

    韶安尚小,只会说“妹妹”二字,学着唤了好几声。

    桂子依然要逗他:“到底怕不怕?”

    一旁的奶娘看了着急,替他出头说:“别逼着问,好玩吗?咱是男孩怕什么。”她抱起韶安,学着儿语腔调哄他:“桂子这丫头又瞎说话,咱们不理她。”

    怎人人都能说桂子的不是?雁回皱起眉。

    汪大嫂瞥见雁回正在树下看着,立即迎上来问她:“少夫人,您说是不是?咱们韶安少爷金贵得很,怕什么呢,这丫头又胡说八道。”

    雁回笑笑。“已有男孩了,再生个女孩也好,都是自家骨肉。”既然顺着汪大嫂的话来说,少不得叫桂子莫再逗韶安。“汪大嫂说得对,害小孩子出丑,你能得意什么?”

    话一出口雁回便后悔了。她这才发觉人的确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若你认真去听,好不陌生,像是旁人在说话,说出来的字眼也非常奇怪。她试图再言语几句给自己听听看,微微张了张嘴,说不出口。

    不敢说话,因为桂子明显不高兴了。

    她近来越发事事挂脸。雁回心中刚有抱怨,一想到自己言语粗粝在先,内疚像是一把水草,紧紧裹缠着她的心。也不知平日里说了多少伤人的话。

    “桂子,我……”雁回上前去,试图蹲到桂子身边。

    不料桂子先站了起来,三两下便收起了手中活计,微笑着对雁回行礼:“少夫人,我先告退。”

    急匆匆逃离雁回身边,桂子独自去柴房想和猫说说话,丑儿今日还是没来,也不知它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或许也是不愿同雁回独处,汪大嫂也笑了笑说:“我带韶安少爷回房里午睡。”

    “行,你们走吧。”这是李家母亲的规定,雁回从未违抗过。

    此时她竟庆幸奶娘要带着孩子走开,午睡也好做旁的事情也罢,只要自己能清静清静。她有些愧疚,为何要躲避自己的孩子?

    韶安这孩子长得还不错,秀气可人怜爱,头脑似乎也聪明,都说他学说话和学走路都比寻常孩子要快,也不知是恭维奉承还是当真如此,雁回并未较真。

    韶安似乎更属于李家,不属于她自己,有时她只觉全家上下或许爱的不是韶安而是“李家的长孙”,即便换个孩子,模样儿比他美貌也好,比他逊色也罢,他们还是会这样含在嘴里捧在手上。

    正如我自己,只是因为做了“李家儿媳妇”,诞了这如珠如宝的孩儿。若换作别的女子,或者是我换了一副心肠脾气,夫君……他自是同样要如此待我。不因我容色或心性而更添疼爱,只会因我不驯服或不守礼而多记恨。

    若我当初没能保住孩儿,或是诞了女儿,岂非比今日还要煎熬?

    他如今总盼着弄瓦之喜,怀韶安时可未曾盼得如此紧,他——

    巨大秘密的阴影笼罩心头,雁回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