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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归路(三)

    雁回在院子里寻个石墩儿坐下,四周非常安静,樱桃花树上已结了不少果子,只是本就青涩细小,长在枝头更显瘦弱,真不知要如何才能长成红润甜蜜的果实。

    她抚着樱桃花树,才发觉此树是茜娘送来,桂子手植,那日桂子好像还闹得挺不愉快,雁回记不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不是颇爱莳花草种树木吗?怎还会不高兴。

    雁回努力回想,这才想起来那日桂子受了委屈,是与婵娟拌嘴,她惊觉自己竟然没有帮助桂子。那时我到底在做什么?

    这是她在李家,第一次独自一人,突然感觉不知所措。就像儿时某个午后,她只想假寐片刻,谁料竟不小心睡足一下午,到了傍晚时才猛然醒转,身旁不仅空无一人,室内已近漆黑一片。那种宁静中的孤独和不安,她始终无法忘怀,如今再次真切品尝到。

    夫君的异常雁回看在眼里,只是不让自己去思考,如今突然不知不觉中得以独处,不得不逼迫自己面对,事实就在眼前,但她实在不愿意“看见”。

    华贵的小衣衫和绣鞋,首饰盒里翻出来的黄金锭,玉光的婚事……

    桩桩件件都堵在雁回心上眼前,她真想告诉李璧,那事我并非无知无觉,只是你能不能用心一点,当真瞒住我,也算你心里有我,到底对我慈悲……

    再说这腹中到底是男是女,谁知道呢?现在就急着打起算盘,可见李家是陷入了何等颓势,竟不让我知晓分毫?

    但是这如何说得出口呢,又能找谁倾诉?

    “雁回。”

    李璧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熟悉又陌生,雁回迟迟不愿看他。

    平日夫妇之间你来我去,彼此都不必拿名字来唤,到了李母面前提到自己,他便称“迟氏”,好显得稳重端正。猛然以名字称呼,雁回竟还真有些不习惯,犹豫着是否要起身行个礼。

    李璧在她身边坐下。“怎在这里闲坐,房里人大半天寻不到你,害我亲自出来一顿好找,别叫母亲知道了又要说你,我时常不在,很难时时刻刻保你。”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雁回想给他机会,抓住他的手。急盼他分辩清白,讲清楚了或许到底还是恩爱夫妇。

    “唉,看来你是知道了,难怪你近来心神不宁。”李璧抚着雁回的手,“玉光同母亲商量好,打算定了赵家,我已上门同赵二公子见过面,他家里倒还客气的,未全然答应下来。我再多去几趟试试。”

    “这……”雁回说不出口。哪有女儿家屡屡上门请求的道理,颜面上不说,还未过门便早早矮了一截。

    李璧解释道:“她原也想与你议一议,我见你这阵子心事多,未叫她来烦你。”

    “多谢夫君。”

    这是摆明了凡事不同我讲,将我架在半空中,还要来怨我不得空?雁回忍着气愤,不去戳破。她紧盯着李璧,见他神色如常,显然是并不觉得事情办得不妥。

    不待雁回平复心情,李璧紧接着说:“既然已开了口,还有一事也一并向娘子禀报。我原怕你伤心,不好登时便同你说,上月桂子同秋妈妈找我商量,说要回乡不做了,我看你同她们也不甚亲近,房里大小事情也并非她二人掌管,不如随手成人之美,也算是为你腹中女儿积德。”

    见雁回一脸意外,李璧劝慰她:“娘子不必伤心。我平日里在旁见着,她二人的确时常不在房里,连你我也使唤不到,或许家里的确冗员。将来你掌管家事了必定也能察觉到,用人不在多而在于精,各司其职又能身兼多位的最好,既能做好手头事,也能灵活周转着。再说这二人平日里少不得仗着是你的陪嫁,与旁人不对付,放走也好,免得坏了娘子体面。”

    又是这套说法,雁回心中失笑,凡事总要拐到我自己头上,总之都因着我的不是,所以你事事自己定了,问起来便是全然为着我……

    雁回深吸一口气,问李璧:“你真允了?”

    “嗯。”李璧松开雁回,站起身说:“我回房更衣,有事去铺子里一趟。娘子千万别多心,我还允了另几人出门去呢,全然是为家里打算,你我房里有婵娟金娥,母亲同玉光本就有几位老妈妈,也都不缺旁的小丫鬟做事。我保你人手不缺。将来玉光出阁了,还能精简去好些人。”

    仿佛怕雁回还有疑虑,临走时李璧还回头多解释了一句:“少了人头,留下来的用人岂不是也能多拿些工钱,主仆两头皆大欢喜。”

    “是,夫君慢走。”雁回对他行礼。

    他再度提到“腹中女儿”,当今世上,即使是那些神婆半仙也难断定妇人腹中乾坤,但如今离足月还远,就已十足笃定这是女胎,到底是有多急盼着做那事?

    也不邀我一同回房,可是赶着出门去好甩脱我?这出门也不一定是真,只不过是心虚不愿直视于我。

    雁回立在原地,想回房迈不动脚步,想继续坐着又低不下身子。

    再次感到孤独不安,雁回惊觉不知何时自己已在落泪,双颊一片清凉。

    “少夫人。”身后传来丫鬟的声音,“小少爷醒了在哭闹,少爷差我过来请您回房去。”

    连这点小事都少不得我,非得弄个人来请我?既然如此倚重我,却又不让我管家。口口声声说“等你将来掌管”,我此时是残废了是昏迷了?此人怎处处自相矛盾。

    已失去对李璧的信任,雁回连心中所想都刻薄了许多。她有些想笑,三两下便抹去脸上泪水,想挂上日常惯用的对下的笑容,谁知这泪水竟越抹越多。

    她只得喝住丫鬟:“不必过来,你先回房哄着,容我稍后过去。”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雁回有些惊恐,当初身体虚弱整日昏睡时也有过这般幻觉。好似灵魂飘出了躯壳,浮在半空中停看,因此声音也像是自别处传来,毫无真实之感。

    或许如今这个雁回,到底不是真正的自己。她是一具提线木偶,任凭夫家人操纵唬弄,不仅不为自己说话,也不敢为身边的知心人言语一两声,辜负了所有人。

    不可。

    雁回四处张望,决定找个地方先痛快哭一场,把这些眼泪全部哭出去,免得从今往后同人说话时总噙着泪,事未说一半便自行服了软。这可硬气不起来,还要如何是好,绝对不可顶着一双泪眼示人。

    最要紧事是要找到桂子和秋妈妈,好生聊聊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委屈,告诉她们李璧正谋划着祭祀,求她们千万留下来帮帮自己。

    “可是她二人未必肯原谅我……”

    “这可是我亲生骨肉,不看我面子,也要看孩儿可怜。不管如何折腾,总之要护好这孩子,将来或许我要同他一刀两断,孤身一人如何拉扯得了一双小孩儿。”

    她暗自庆幸,好在当初听了秋妈妈劝,未曾对李璧交代全部嫁妆,好些钱财都藏在秋妈妈手上,李璧应是不太知情,平日里只知道往她妆奁里瞧。

    “倘若生产并不顺利,或者并非得的女儿,更要挽留住二人,这家里气数要尽,我届时刚自鬼门关出来,身边没几个得力人物,如何招架得住?”

    “万一万一……”她忍不住设想最坏的境地,“若是我亡命在那生产时,也得为她们母女预先打算着。不仅是为知恩图报,也是为韶安想,毕竟我若是没了,他……”

    雁回用力摇头,告诫自己先莫去设想到山穷水尽时,专注眼下。她绞着手中丝帕,不停地揉皱又展开。

    她心知母女二人脾性,既然已在张罗着离开,怎会凭三言两语就回心转意?

    如若我不去挽留,更是当真孤身一人了!雁回把丝帕紧握成一团,硌得手心发疼。她摊开手,看着丝帕缓缓展开。这东西平日里柔软婉转,团紧了竟也有几分坚硬。

    “即使叫我跪下也成……”她打定主意。

    忽然有了要做的事,雁回又悲伤又兴奋。悲伤的是到底恨自己长久以来无知无觉,身心处处受了蒙蔽,一叶障目,没分清身边人的好歹。喜的是今日头脑清醒了,拼一身气力放手一博,兴许就能掌握局面。

    好在这里可以点灯,叫我一整晚不睡也行,必定要立即绸缪活动起来。

    许久未有这般心情,雁回用力擦去脸上泪水,眼角磨得生疼,嘴唇却抿着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