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长乐永昌 » (一)

(一)

    大齐永昌三十二年,秋,九月初三

    丰州平阳府安乐县郊外三十里青云山脚,走来了两个年轻人,走在前头的身材高大,剑眉星目,气宇轩昂,毫不在意转凉的秋风刮在他有些单薄的衣服上,腰间悬一柄水磨八棱钢鞭,背着一个大包袱。后面后面跟着一个高瘦男子,面如玉冠,朗目皓齿,一副书生打扮,背着一个大竹篓,气喘如牛。

    “你...你慢点!”书生高喊着,高大男子回头轻笑道:“我的小堂舅啊,我当初让你租个马车,你偏说小路风景独到,走了大半天你倒是画点东西啊。”

    书生听到“堂舅”二字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在一旁青石上,觑了一眼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大的堂外甥,再度对比了一下自己大腿和对方胳膊的粗细,放弃了想用长辈的名义动武的想法,高大男子不理会书生的想法双手抱胸自顾自说道:“年底就是老爷子六十大寿,你说你要游历九州画一幅旷古烁今的山水画祝寿,年都没过完就拉着我出来,一路上陪着你游山玩水,这都九月了除了写了本《大齐小吃集》你是一笔没动。这回去了我肯定要去老爷子那儿说道说道。”

    书生找了块大石头坐下,取出一个水袋张口牛饮。“作画之事在于灵感,老爷子六十大寿我岂能马虎。再说了我可是当今大齐的丹青圣手,吃点好的怎么了?”高大男子劈手夺过水袋灌了两口说道:“那么多名山大川你去了都没灵感,来这个劳什子青云山作甚?”“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书生接过被高大男子喝完的水袋欲言又止。

    青云山乃是大齐开国皇帝起兵之处,虽然本身风景甚是一般,却是大齐龙兴之地。二人放好喝光的水袋又往安乐县方向走了十数里,书生实在口渴难耐,遥见一农夫扛着一根锄头走在路边,上前搭话道:“这位大哥,我们路过此地饥渴难耐,不置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饱餐一顿。”说着从怀里摸出一钱碎银。

    农夫抱拳拱手说道:“圣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二位若不嫌弃,可随在下至草庐稍作休息。”书生惊叹道:“不愧是高祖龙兴之地,竟连路边一农夫也能引经据典。”高大男子上前一步上下打量着农夫说道:“我听闻三年前平阳府出了个解元,高中之时其母病逝,此人为母守孝三年,连第二年的会试都没去,我观兄台虽身着布衣但谈吐不凡眉宇之间丝毫没有寻常农夫的麻木迷茫,不知兄台可就是那个解元?”

    农夫拱了拱手不急不缓的说道:“在下便是永昌二十九年的解元沈云,不知二位如何称呼?”书生赶忙上前答道:“我这堂外甥生性莽撞,言语多有冒犯,本性倒是不坏,沈解元多多包涵。”说着轻咳一声施礼道:“在下姓金名哲,字子思,这位是我的堂外甥朱灵,在下游历九州欲绘就一副旷古烁今的山水画,此处青云山乃是高祖皇帝起兵之地,在下慕名而来。”说着伸手拉了拉朱灵的袖口,朱灵不情不愿拱了拱手。

    沈云默默打量了一眼魁梧的朱灵和他腰间的钢鞭,决定不和二人计较,只是比了个请的手势,三人又往南走了约三里,见到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妇人蹲坐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药杵在研钵里捣着什么。

    “奶奶,我带客人回来了!”沈云凑到老妇人耳边连吼三声,吓了金哲二人一跳。

    老妇人缓缓抬起皱纹密布的脸,一对黝黑发亮的眼睛盯着两个陌生人“你把松仁带回家了?”沈云长吸一口气,又提高了几分音量“是客人,不是松仁,奶奶想吃松子一会儿等普济回来了我和他说。”“什么?普济偷了人家的松仁?这可不行啊,他一个出家人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子卿啊,你快给人送回去,莫让普济吃了官司。”

    沈云默默叹了口气伸手示意让二人进屋说话。“奶奶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时常听不清别人说什么,让二位看笑话了。”金哲摇手说道:“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我看祖母虽年逾古稀,但双目炯炯有神,此皆沈解元照顾得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过几日便是重阳,我明日进城为老人家物色几件衣裳,聊表心意。”沈云心想到“此二人莫不是哪位士绅知我明年春闱,特意来结交我的,我且留个心眼,万不可说什么落人口实之言。”

    二人随沈云穿过屋门,大堂正中靠墙是一个供桌,上面摆放着两个灵位一个香炉,供品只有简简单单几个馒头,环顾四周,墙壁上挂着各种生活用具。沈云将肩上的锄头放在门后,邀请二人放下行李坐在一张老旧的八仙桌边,转身走向后院打水,灌入一把早已熏黑的铁壶中,熟练的俯身点燃灶火,不多时待水烧开,沈云手捏一块白布提起铁壶,滚滚开水倒进一个大茶壶里,又拿来一个瓷罐,伸手一抓一撒,一把茶末好似漫天繁星。沈云给二人一人倒上一杯说道:“二位远道而来,草庐贫穷招待不周莫要见怪。”说着也给自己倒上一杯,放在在嘴边慢慢吹着:“行路辛苦,不宜猛灌凉水。”朱灵也拿起一杯缓缓吹气,金哲只想鲸吸牛饮,怎奈何茶水实在太烫,也只好平复心情静待茶凉。

    耐着性子喝完了一杯,金哲只觉得神清气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凑上前去闻了一口茶香问道:“这茶末莫非源于那青云银针?”沈云点头笑道:“金公子果然见多识广,这正是平阳府特产青云银针,如兰在舌,沁人心脾,芬芳甘冽,清香怡人。每年上等极品送入宫中作为贡品,次一等被豪门富商争相购买,价格也高的吓人。这茶末便是制茶过程中碎渣,我等平民靠山吃山,却喝不到近在咫尺的银针,只好喝点这残渣茶末。”这个金哲果然非富即贵,边上的朱灵恐怕是他的护卫,一个富家公子游历九州绘制山水画或许是托词,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待我再试探一二。

    “金公子游历九州绘制山水想来必是丹青圣手,不知能否有缘拜见佳作。”说着沈云给二人又各添了一杯茶。朱灵暗暗白了金哲一眼,想着这家伙可千万别把《大齐小吃集》掏出来,我可不认识这个饭桶。“信笔涂鸦,恐难入沈解元法眼。”金哲呵呵笑道从竹篓里掏出一卷宣纸。朱灵瞪大双眼,这家伙什么时候画的?

    金哲不急不慢摊开宣纸,只见一条银光闪闪的大运河奔腾不息,往来商船如过江之鲫,码头上的力工、脚夫、商客来往穿行,两岸楼房鳞次栉比,街道车水马龙好不热闹。画卷上题诗一首:千里长河一旦开,兴齐波浪九天来。锦帆未落干戈过,惆怅龙舟更不回。

    “金公子果然是妙笔生花,既有描绘运河雄伟的大手笔,又对各式人等观察如此细致入微,当真是栩栩如生。”沈云由衷夸赞道,话锋一转“不过金公子这首诗......恕在下直言,对当今皇室可多有冒犯。”

    先帝齐世宗刘隆组织修建大运河,贯穿大齐南北,连通秦河、永宁江、淮清河、惠通河四大水系。历时近38年,初具规模。刘隆乘龙舟南巡楚州,明州等地,见大运河雄伟壮丽,来往船只川流不息,喜不自胜。回京时于船头痛饮,一阵大风刮过,头晕目眩坠入河中,救起后感染风寒,不数日驾崩。之后四子夺位,刀戈相向,近百年未闻兵祸的九州烽火再起,历时7年,太祖第六子宁王刘丕之孙刘庄乘机于灵州起兵,一鼓作气击败诸王,入主天京,年号永昌。

    金哲眼神低垂叹气道:“秦河通惠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东南四十三郡地,取尽膏脂是此河。先帝修建大运河,博州巨富钱万安前后捐白银近三百万两,建成之后其产业顺运河遍及京、博、丰、明、楚五州,东南四十三郡县的广大地区,民脂民膏都被这条河运走,送到京城供皇室贵族还有像钱家这样的豪族去享用了。”说着抬头看了看神色复杂的沈云“此乃一个酸腐文人的牢骚,沈解元莫要挂怀。”

    沈云盯着宣纸良久,默默的走进屋去。朱灵见沈云不在白了金哲一眼道:“你打算把这个当寿礼送给老爷子?千万别说你画的时候我在边上,我怕你溅我一脸血。”正要再说只见沈云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锭纹银。“二位公子可知这银子是从何而来?”

    金哲和朱灵都是一愣,这个沈解元看着一穷二白,手里这锭纹银却看起来足有十两,沈云把银子翻了过来,底部刻着户部的纹样。“这是官银!”朱灵脱口而出。

    沈云点了点头道:“这是我爹的抚恤金。可惜我娘直到去世都没能看见它。”朱灵摩挲着下巴思索道:“凡行军,吏士有死亡者,给其丧具,使归邑墓。当今圣上多兴兵戈,对于抚恤金的发放也是极其重视,新兵入伍就会得到一块姓名籍贯的腰牌,随着军职升迁腰牌也会随之改变,每战过后各队便会清点人数,如若有人战死,收殓尸体之时便会对照腰牌核实阵亡将士身份,编辑成册上报兵部,兵部在将名单与入伍名单核对,准确无误交由户部发放抚恤金,抚恤金直达郡县由太守,县令直接发放于家属,并且还要家属签字画押,收集后归整成册收入各州档案库。沈解元的抚恤金想必也是如此拿的吧。”

    沈云一惊,有些诧异的看了看朱灵,朱灵愁眉锁眼的表情逐渐释然,对沈云道:“我爹的抚恤金也是这么领的。”

    不对,就算是领过抚恤金,普通百姓也不可能把来龙去脉讲的如此清楚,这个朱灵应该有从军背景,甚至是将门之后,如果是这样那这个金哲就不是普通的舞文弄墨的贵公子了,沈云在心里默默做出判断。

    沈云收回念头开口道:“我从小家境贫寒,父亲从军时我刚刚满月,5岁时娘亲从因伤退伍的同乡那里收到了爹阵亡的消息,我只记得娘亲那天哭了很久,第二天娘亲带着我去衙门领抚恤金,可是典吏喊了半天也没有爹的名字,娘去闹谁知那典吏却说名册上就没有我爹的名字,朝廷打了败仗,爹只是运送粮草的民夫,不配有抚恤金,一顿乱棍把娘打出了衙门。”

    “自从被衙门打了出来,我就立志读书要考取功名给父亲讨个说法,幸好本地的林员外资助本地贫困学子读书,新任的郑县令本是翰林院修撰,外放至此,开设学堂,每月初十至十五亲自上课。直到三年前我中了解元,回家后才发现娘亲积劳成疾已经离世了。”

    金哲给沈云又添了一杯茶,沈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穷人在十字街头,耍十把钢钩,钩不着亲人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抡刀枪棍棒打不散无义的宾朋。自我中解元以来,无数土豪士绅派人来拜访,这锭银子就是赋闲在隔壁浦阳县原户部司郎中以抚恤金的名义送来的,我守孝期间收到了银子一直在想我考取功名究竟为了什么?”

    “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朱灵轻笑接口道“不过沈解元肯定不止于此吧。”

    这个朱灵怎生如此讨厌!沈云暗暗瞪了他一眼。

    这时一个小厮在院门外高喊道:“沈解元,你在家吗?林员外派我来请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