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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裂痕

    朦胧睡眼惺忪之中,在夕阳的余晖下,一个农家少女,用力的捣碎研钵中的草药,为牧萧涂抹患处。牧萧虽然已经苏醒,不知是出于害羞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仍像昏死一般。

    “嗯?你醒啦。”少女开口说话,嘴角露出甜美的微笑,她的声音像笛子一样,清脆悦耳。

    牧萧的装死被察觉,只好不好意思的扭动两条胳膊,用手肘支撑起身子,用干渴的声音问,“这是哪”然后便咳嗽起来。他的头裹着白布条,头顶肿起了一块,看起来滑稽可笑。少女急忙用瓢打了一碗水,递给牧萧。牧萧接过水碗,“谢谢”,便大口灌下,少女在一旁说慢点喝,喝完之后又问,还需要吗?牧萧摆摆手。

    “这里是我家。我妈妈去镇上卖布,很快就回来了。”

    牧萧眯缝的双眼逐渐睁开,看着眼前白皙小巧的面孔,牧萧一下子从脸红到了脖颈。只一眼,他便从漫天飞舞的魔法咒文中,猛然倒进了一片鲜花海洋。

    “嗯?你发烧了吗?”少女看着牧萧通红的脸颊,牧萧则不好意思的侧过头,“啊?没有没有……可能是太阳光太毒了,把我都晒红了。”

    少女噗呲一声笑出声来,“这太阳都落山了,哪里来的毒太阳啊。”

    “妈。”

    牧萧躺在木床上,看见从门外走进来的妇人,那少女紧忙过去帮她提篮子。“他醒啦。”

    牧萧抬头看着那农家打扮的妇人,那少女看起来至少也有十四五岁,可她这个妈妈却意外年轻,似乎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模样。母女二人倒是看上去十分相像,白皙的皮肤,修长的手臂,大大的眼睛。牧萧见过很多女性,无论是在绂枫国,还是在学院,还是在学院外,但这对母女或许是牧萧见过的最美丽的。不,应该是最善良和最美丽的。

    那个年轻的母亲坐在牧萧身前的椅子上,微笑着说:“还疼吗?你是从哪里漂流到这儿来的,还记得吗?”

    牧萧双腿垂到床外,坐到床边。“我是学院的魔法学徒,夫人。我在上游练习魔法,结果魔法出错,弄伤了自己。承蒙搭救,不胜感激。”

    “夫人?你这孩子真有趣。”那妇人笑了起来,“你知道回去的路吗。天都要黑了,你小小年纪走夜路,会碰到坏人的,不如今晚留宿在这儿吧,吃了晚饭,明天一早再回去。”

    “不了不了,夫人。我要是一夜不归,宿管先生明日见到该发火了。”说着便穿上靴子,只是刚走两步,便感觉左膝盖疼的要命,差点吃了一跤。

    “你瞧瞧你,这样怎么走吗。明天我陪你回学院,我去向宿管解释。”

    牧萧一瘸一拐的站到门口,回头看她们母女两个,但又不好意思再往前走了,他确实感觉腿又疼又肿。“呃………………………………我真的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不麻烦,”妇人把牧萧扶到一旁,“今天你睡这里,屋子对面有个小工房,也是我家的。我们俩去那睡,一会吃了晚饭,我们把草药给你调好,你关上房门自己擦吧。露晴!”

    “哎。”那少女答应道,

    “一会你带他去看看厕所在哪。”

    露晴……露晴……她叫露晴啊,真是好名字。牧萧愣神了。少女露晴拍了一下牧萧的胳膊,“哎,别愣神了,我带你去厕所看看。”便一把架起他的胳膊,将他向外领。牧萧从自己的世界中被拉回,一边“哎呀哎呀”一边单腿蹦着跟少女走出房间。他的手臂不经意的感受到少女的体温,和刚刚发育身体部位的轻轻摩擦,不禁又一次感觉到脸燥热起来。

    “哎,你妈妈她……怎么会这样年轻啊。”

    “年轻吗?我妈妈已经将近四十岁了。”露晴随口回答。牧萧吃了一惊,完全看不出来。

    “好啦,到了,这是厕所,如果你要起夜的话,记得插上门。”少女停下脚步,也放开了牧萧的胳膊。“知道了,”牧萧挠了挠头。

    “用我扶你回去吗?”少女发问,牧萧脸红着猛烈摇头,“我蹦回去就好。”

    “怪人。”少女也摇摇头,走开了。牧萧站定了一会,正准备一拐一拐的走回房间,不一会,少女却带来了一根又长又直的木杆,“喏,这是我家用来打杏子的杆子,先借给你当拐杖吧。”一股暖流从心头涌过,牧萧弄不清楚,这是感激还是友情的感动?这是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此后,牧萧隔三差五,总是借故溜出学院,来到这片乡村,因为他是学院的顶级尖子生,学院看门的老师也总是对他的出游行为默许。有时是装作路过,有时带着些周边城镇买的吃食,他总会来到露晴他们家,露晴的母亲也总是会热情的招待他,尽管她对牧萧心里打的小算盘一清二楚。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牧萧和露晴渐渐熟络起来,变得亲密无间,他们总会向对方倾诉自己的烦恼,和生活中有趣的见闻。在夜空下的干草垛上,牧萧轻轻问,“我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你爸爸呀?”

    “我爸爸?我妈妈说他也是个什么魔法学校的校长,他是那儿管事的,每天都在忙碌,好几年才回来一次。”牧萧此刻头脑中全是自己那个学院院长的模样。

    “那他长什么样?”

    “是个老头,白胡子白头发。”

    牧萧脑海中校长的模样愈发清晰了,他想象着,校长偷偷骑着小马,推开露晴的家门,大喊着,女儿,我回来啦!那露晴岂不是孤逝的亲姑姑?那我岂不成了孤逝的亲姑父吗?

    牧萧懵了,他在露晴说话的时候,一点点悄然挪进,直到碰到了露晴的身子,又猛地缩了一下。“你压着我头发了。”

    “啊对不起。”

    “那你爸爸呢?牧萧。”

    “我爸爸啊,他是个通缉犯。别人都说,他年轻的时候到处冒险,打抱不平,四处跟人交朋友,也四处拈花惹草。七年前他把我送到学院,我就没再见过他了。”

    露晴侧头看向牧萧,两人四目相对,良久。

    孤逝也纳闷起来,在课堂之外,他几乎彻底看不见牧萧的身影了。那一天很晚他回来,牧萧开始说胡话,向孤逝打听校长的姻亲之事,只是越问孤逝越糊涂,好像在暗示校长有瞒着孤逝的一段婚外恋情,惹得从不发火的孤逝十分恼火,直到数日之后,牧萧又去问露晴,才确认了,露晴的爸爸和秘法学院院长并不是同一个人。

    又是某一个夜里,牧萧很晚才回来,他把孤逝单独叫出去,在秋千周围徘徊,急躁又面红耳赤,想了半天,最后憋出了一句,“算了,还是不和你说了。”这些异常举动让孤逝感到莫名其妙。

    后来牧萧才向孤逝透露,并要求他郑重承诺绝不外泄,才说,自己恋爱了。

    第二个冬天已过,牧萧又时常去找露晴,她感觉这些日子,她常常心不在焉,又常常感到疲惫。牧萧关切询问,她是不是生病了,而露晴也总是微笑答对,没有,没有的事。

    令牧萧感到奇怪的是,露晴的妈妈态度也变得愈发冷漠,有几次甚至暗示牧萧不要再来了,可牧萧只会感觉莫名,而更加频繁的来到露晴身边。

    他确认露晴病了,她就是病了,他强背着露晴去镇上看大夫,但大夫什么也说不出。他又叫来了学院的治愈魔法老师,老师亦无法察觉她的身体异常。牧萧看着她的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心急如焚。

    “你想知道真相吗,跟我来吧。”露晴的母亲冷冷对着牧萧说。

    在漆黑的小木屋中,露晴的母亲点燃了一只蜡烛。

    “别白费力气了。露晴活不了多久了。”她的母亲冷冷的道出一句话。

    “什么?”牧萧只感觉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扯出体外,在烛光面前血淋淋的跳动着。

    “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病,是个永恒的魔咒。每一个家族中诞生女性,都有七成的概率活不过二十五岁,我活过来了,她没有。”

    牧萧望着烛光,他怔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露晴的父亲,他也是一个魔法师,他的成就远胜于你,十几年的时间,他尝试过各种方法,你努力过的尝试,他也尝试过,你没尝试过的,他也尝试过。你救不了她,停手吧。”

    牧萧失魂落魄的回到了秘法学院。连续一个礼拜,他都变得像被掏空了的躯壳,像一副行尸走肉,一周之后,又疯狂的扎进图书馆,四处寻访,一走就是一整天。

    直到有一次,牧萧在尘封闭锁的书架角落,接触到了一些有着新鲜内容的科普典籍,禁术。唤醒亡者,操弄灵魂,超越生死,那字里行间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牧萧牢牢吸进去,在那些文字之中,牧萧听到了无数灵魂的召唤。

    跪在露晴母亲的面前,牧萧最后一次央求。

    “请您把露晴交给我。”

    “为什么,她已经没有意识了。”

    “我要把她封印在一个安全、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趁着她一息尚存。她会陷入深度睡眠,没有意识,也感受不到痛苦。余下的时间,我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治愈她的办法,直到我找到的那一天,我会唤醒她,救活她,把她带回到您身边。”

    尽管这个请求疯狂到了极致,露晴的母亲却同意了。她知道,牧萧什么也做不到,露晴已经走了,她只是不希望牧萧失去希望而苟活。

    在与孤逝前往北方极寒之地的冰堡帝国,牧萧典当了父亲留给他的宝物,为露晴买下了一块终身使用权的冰墓,轻轻将露晴放进寒冰棺椁,由孤逝为棺椁附上了一面厚实的封盖,牧萧静静望着寒冰之中她年轻又瘦削的脸庞,一直到返回落影国,一句话都不说。

    此后,孤逝就没再见过牧萧,他走了,孤逝询问那些认识的人,任何关于牧萧的蛛丝马迹,却从露晴母亲的口中得知,牧萧似乎为了学习禁术,去了黑暗圣堂。

    在牧萧寝室,孤逝找到了一本牧萧的笔记,从笔记的夹层中掉落一张书页,记载了一种闻所未闻的疯狂法术,魂火,或者叫冥炎。这个法术需要收集一千个亡者的怨魂,将它们作为构成冥炎的材料,当施术者试图俘获冥炎时,那毁灭生者的力量将会把人的手臂烧成一只骨手,冥炎将被掌控,成功率只有五分之二。一旦失败,施术者将被当场烧成白骨。这令孤逝感到万分惊惶。

    这一年里,牧萧鬼魅一般频繁出现在厮杀后的战场,他能从尸山血河之中,看到那些迷茫无措的怨魂,只伸手一抓,便将那些怨魂带走。

    孤逝求助了他能想到的大部分人,校长,门卫,老师,他们只能给出最切实际的回答,去城里张贴了寻人悬赏告示,孤逝照做了,仍于事无补。

    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或许有足够的能量能帮助他,将痕。

    在皇都,秘法学院院长通过了管家商绍,递给了将痕一张孤逝写的字条,将痕不日便找到孤逝处,将痕能想到的牧萧会去的一个地方,便是牧萧曾分享给他的学院地下暗道。

    他穿过老鼠爬过和硕大蛛网缠绕的长廊,见到了被摆成令人不安造型的骸骨,在地道深处,忽然听到一声像是牧萧的惨叫,匆匆闯进去,他看到牧萧痛苦的哀嚎着,幽白色的火焰覆盖了他一整只左手,血肉化为焦炭,向上空飘散,他的一只手完全变成了一只完美的手骨。牧萧满头大汗,随着火焰熄灭,痛苦的倒在地上,蜷成了一团,许久不见,牧萧的头发已从油亮的黑色变成了干枯的灰。

    将痕一把揪住牧萧的衣领,将他凭空抓起来,重重的悬空摁在墙壁上。

    “疯子,他妈的疯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将痕怒吼着。

    “我知道,我太知道了。”牧萧虚弱的说着。那只骨手似乎比过去更加有力,他掰开将痕的手,让自己滑落在地。

    “我全家被杀,自小没了亲人。我的父亲抛弃我,同龄人疏远我,那些老师只把教导我当成他们职业生涯的军功章,当成他们吹嘘的资本。”

    “你有家人,你有地位,你什么都有。”牧萧抬头望着将痕,他无力的声音充满了怨怒,“你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的指责我,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是疯子。”牧萧踉跄着爬起来,向暗道外走去。

    “没有人有资格管我。”

    在回声的漆黑走廊里,将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为牧萧的话感到难过,他听见耳边响起玻璃破碎的声音,他看到了远去的牧萧与他中间扩张的黑色裂痕。

    在那个熟悉的村庄,牧萧的斗篷遮住了他变得枯槁的头发,用一只手套盖住了那骇人的左手,他踉踉跄跄的走过,每一个经过他身旁的人都回首观望,但他不在乎。

    “夫人。我是来辞别的,或许您不相信,但我离生与死的理解,从未像现在这样接近过。我知道那件事可以实现……无论是续命,还是让死者复生,他们曾经实现过,未来也一定会重现。我答应过您,把她完好的带到您身边,请静静等待,请您给我时间。”

    “知道了。”露晴的母亲一如往常冷漠。牧萧深深向她鞠了一躬,便欲转身离去。

    “牧萧。”露晴的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哭腔,牧萧驻足回望,

    “谢谢你,在她有限的生命里,让她体会过甜美爱情。谢谢你。”露晴母亲冷漠的脸庞忽然泪水滂沱。

    牧萧点点头,他走了,在金色麦田包裹的村庄小路上,踉跄的走着,泪水模糊他的视线,阳光照进他湿润的双眼,他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