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十二节

    下午临上班，都没见着小小姨的人影。我妈嘟囔几句，忍不住拿起手机想给小小姨打电话，被我爸摁了回去。我爸说，万一是约会啥的，耽误事。我妈一想也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专心侍弄她的花花草草去了。王度的电话是下班前五分钟打来的，时间掐得刚刚好。就像预感到不会跟我有太大关系似的，我干脆地接了起来。约我吃顿便饭，缘由没说，我也愉快地接受了。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自己是事中人，却又觉得自己从来没入过局，没有那些所谓的羁绊。

    饭桌上，王度拘谨得很。反倒是我，大快朵颐，显得他时不时蹦出的“多吃点”特别多余。问他有啥事，他羞赧一笑，扭头却喊服务员再给加俩菜。“说正事！”我筷子一撂嘴一抹，想抬脚来着，一踩落了空，偷摸一瞅，屁股底下这凳子没个横撑。嘿嘿，要是你在一准说我坐没坐相，明明是个大姑娘，坐着的姿势像个老爷们。你快来说说我吧，我的急脾气又犯了，王度老是磨磨唧唧的，好歹催他见点效果，正待说话上菜的来了。肉眼可见的，张开的嘴巴在慢慢合上的那一刻，王度像泄了气的皮球，想再一鼓作气，太难。我又试探着问了两遍，他却东拉西扯跟我弯弯绕。我真想借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一用，飞进王度心里去，听听他到底要干嘛。我更想借红太狼的平底锅一用，照着他那葫芦脑袋拍下去，原地转几个圈圈，眼睛冒几颗星星，说不定就清醒了。可惜，你不在，没人做我的孙悟空，没人做我的红太狼。我缴械投降，自动认输，乖乖吃刚上的两道大菜。

    “我……你……”王度吞吞吐吐的，我手里拿着大闸蟹的大钳子，敲破后下死嘴啃下来的那块肉质鲜美，就是少得可怜，刚嚼没两下没了。“你小小姨……”得，有进步，这次吐了四个字。我又捞起那根大钳子专心地吃着。你猜，等我把这一桌子菜全造完，把我肚子填满，他能不能把他那一句话吞吐完？唉！这温吞的性子，我爸我妈怎么会觉得我能看上他？还是你了解我啊，知道我只喜欢你这款的，所以你压根就不担心我被拐跑。

    “我小小姨怎么了？”王度结账时，我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嘴，不等王度反应，我这边来了电话。电话里我妈叭啦叭啦说了一通，听得我一头雾水。王度的车还没到楼下，就看到不远处我爸我妈我小小姨站在那里说着话，时不时朝小区门口张望着。

    大草原上那帅气又多金的男人家里出了点要紧事，他那住在市府家属院里，享受疗养院待遇的父亲去世了，就今天的事。是小果悄悄给小小姨打了电话，这种时候，看不看情面的也得过去帮上一把，又怎么好意思继续把小果留在人家家里倒添麻烦。小小姨当即打了电话慰问，表示会立马飞回去把小果接回家，并一再强调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别客气。我爸我妈跟着乱做一团，机票已经没有了，三个人商量一个多小时，想要最快抵达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去离这里几百公里的大城市再坐飞机。这个连夜送小小姨的任务就落到了我和我爸头上。

    虽然在看到我从王度车上下来的那一刻，他们很惊奇，尤其是我妈，眼睛瞪得老大。好在智商都还在线，转而问我车在哪，远不远，来不来得及，会不会误了航班。王度这时候站了出来，提出他要和我一起开着去送小小姨，理由是我爸年纪大了，开夜路不安全因素比较多。我爸我妈先是一愣，紧接着拼命点头，唉！不明所以的我爸我妈估计又想多了。算了，懒得解释，他说的理由确实在理，我竟无从反驳。我妈一边说着这怎么好意思，还得麻烦你，一边示意我爸把我小小姨的行李搬上车。

    车子刚驶出小区，王度就问我的车子在哪，我回答说在单位。车子就径直驶向我们公司，他解释说，他的车性能不好不出路，不如开我的车快还省油。我微笑着点头，下一秒将脸转向窗外，我怕我小声骂他被他听见，其实也不难听，就说他真是个人才。他在换车的时候还特地拿下了自己的包，一个有点夸张的大包，不知道装了些啥，更显得他小家子气了。

    将近四百公里的路程，开了不到三个半小时，前面小半段我开，王度不知在鼓捣什么，抱着手机不撒手。还有一个抱着手机不撒手的小小姨，忙着跟小果问询那家人的情况，嘱咐小果有点眼力劲，别在这时候添乱。后面大半是王度开得，明显快了很多。十二点的飞机，十点十几到的机场，小小姨连连说给力。小小姨吃力地拖着两个大行李箱对着我们摆手，准备“奋不顾身”地冲进去办理登机手续。

    王度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陪你一起去。说着去车上拿下他那夸张的大包，拉开拿出钱包亮出他的身份证，又打开手机晃了晃。我凑上去瞧了一眼，好家伙，合着刚开始抱着手机鼓捣半天是为了买上跟小小姨一个航班的飞机票。我和小小姨四目相对，面面相觑。合着“我陪你一起去”不是陪着把行李拿进去，是直接坐上飞机飞到目的地，这么个“陪你一起去”。果然，实在人总是闷声做大事。我为我一开始对他的“谩骂”与猜忌汗颜，也懂了他的心思，顿时觉得他那夸张的大包可爱起来。小小姨是拒绝的，王度忙补充道：我陪你一起去，刚好过几天也要去那边谈业务，今天去也行。说着挎起他的包，拉过小小姨的行李，小小姨没有拉回去，而是跟我说了句：慢点开，就自顾自地往里走去。留下王度一个人手忙脚乱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憨憨样，唉！我不落忍，催他快跟上，他才手忙脚乱地追了上去。

    王度和小小姨，没想到吧？还挺有趣。其实早该想到的，人家天天往家里跑，为啥非得图我呢？就因为他和小小姨年龄差距大，谁都不会把他俩联想到一起？这可不公平。现在想来，我们对王度的理解还是太少。我们对他的印象，更多的停留在课堂上，那个埋头苦读的小子学习灵得很，是老师面前的红人。你有在学校里见过他羞赧的一面吗？反正我没见过。他都是坐前三排，我们都是坐后两排，除了问我们要作业，来回拉扯几句，还从来没像如今似的，有这么深入的交流。我像做功课似的，居然有点担忧要是小小姨问起来，我对王度的知识储备量不够，答不到优秀，再坏了小小姨的美事。

    我像报喜似的给我妈打去了电话，我爸听了一耳朵，着急忙慌地从阳台跑过来凑热闹，嘴里不停嚷着：摁免提，摁免提。听完来龙去脉，我妈既欣喜又担忧，搁那分析半天，一会语调上扬说我小小姨前段老欺负人家，以前上学时她也老这么干，看来有戏；一会又唉声叹气说王度性子绵，做事慢，依着小小姨做事嘎嘣脆的急性子，俩人不搭噶，没戏啊。我爸嘿嘿笑着说：当事人还没发话，你操得哪份心？皇帝不急太监急。隔着电话，我似乎已看到我爸一张纯纯的吃瓜脸。临挂电话，我听我妈嘟囔我爸一句：随你随得神神的，神经大条，没心没肺。

    “见色忘友”是这么个意思吧，王度算不算？将近十一点，把我一个人撇这。老两口嘱咐我到附近住个酒店，要住大的有牌的，不能住小旅馆不安全。这会子我爸的微信红包已经发了过来，说了我有钱不用，非得转给我点，似乎这样他们才能踏实一些。听老两口的，找一大酒店，订上个一晚399的房间，得拍照给他俩发过去，让他俩睡个安稳觉。我给骰子去了信息，让他给我录点他的声音壮壮胆，半天没回。思来想去，又把同样的信息复制，发给了你弟。你弟不一会就发回一条不到七秒的语音，我喜出望外，讶异于他的痛快，你也知道找他办点事向来比较难。打开一听气得我差点吐血：小旅馆你都住的，大酒店还得录个音，不是吧你？这么矫情！我骂骂咧咧半分钟，懒得跟他理论，只给他回了一个“愤怒”的表情。

    酒店贴心地送了面包和酸奶，是你爱吃的，我不太喜欢。跑了这么远的路确实有一点饿，掰了一点面包是红豆馅的，口感一般。酸奶是青柠味的，尝了一口还不错，又忍不住喝了几口。兴奋于王度与小小姨的事情睡意全无，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用手绕着自己的头发玩。你弟的语音又发了过来，是简短的几个字：好吧，好吧，给你发一个。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好歹良心发现我谢谢他。不一会发了过来，一看还挺长，你听：麻醉学主要研究基础医学、临床医学、麻醉学方面的基本知识，接受麻醉、急救与生命复苏的训练，在医疗单位的麻醉科、急诊科、ICU进行临床麻醉、急救。不一会又发来一条：基本知识和技能，在医疗卫生单位，在医疗卫生单位。进行麻醉、急救和术后监测、复苏，不对，是复苏和术后监测。例如手术前的全身麻醉处理、紧急情况下患者的急救与心肺复苏、ICU病房危重病人的术后监测、止疼药的药物依赖的戒断……我对着手机一顿狮子吼，吼完特冷静地问他明天什么时候考试。他给我回一句：早考完了，这是以前复习时在路灯下录的。要不是无意中翻到这个灵关乍现，他就不打扰我了。毕竟这是头一遭，他不知道该录点啥。

    你弟就是个钢铁直男，我没说错吧？还是个生了锈的。我的轴劲上来了，我上网大搜特搜，前前后后给你弟发了十几条关于录音这方面的链接和帖子。既然明天不考试，那就烦死他。我手机一扔，躺上399一晚的大床，翘着二郎腿，晃着我那越看越可爱的脚丫子。

    也就十几分钟，手机轰轰响。你弟又发了一条过来，是个音频文件，紧跟着发了“睡了”两个字。想着还挺用心，居然整了个文件这么正式。点开是你的声音：我找你时有多担心知不知道？以后不许乱跑！想去哪跟我说，不是有我呢嘛！这是高二寒假里你发给我的语音。当时说好的骑车去看火车，因为一点小事闹矛盾，我气呼呼地回了家。第二天听说你跟你弟要去柳河前你大姑家玩几天，因为你大姑家上军校的表哥回来了，你痴迷于表哥给你讲那些军事理论和军事题材的故事。我一个人赌气去了废弃的火车站，结果迷了路。大晚上，我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人家的田垄上，时不时地踩空踩到人家麦地里去。我爸我妈找到你家去，你一接到你妈的电话就往回跑，被你大姑父拽住，用拖拉机送回来。咱俩是心有灵犀的吧，你哪也没找，就指挥着你大姑父直奔废弃的火车站。我能听出你喊我的声音里的焦灼，我也能感受得到你紧紧抱住我的时候的心跳与温暖。那是我们第一次闹矛盾，也是此生最后一次。回到家，你就给我发了这条语音，我留了好久才把它删掉。

    你弟怎么会有这条语音？我记得当初我想把你的手机留个念想，你妈安慰我说：还是把属于你的东西都留给你，带到那个世界去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