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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二十一节

    这天,姥爷家里来了一位与姥爷年龄相仿的小老头。一身得体的西装,戴一顶鸭舌帽,拄着一根拐杖。那拐杖通体金黄闪着油亮的漆光。姥爷说叫柳爷爷吧,我们都礼貌地打了招呼。柳爷爷是姥爷的战友,过命的兄弟。小舅稀罕人家手里的好烟,一口一个“柳爷爷”叫得可亲了。

    那时候,小舅的班主任把姥爷叫去谈了几次话,每次都特诚恳地表示小舅的成绩已是夕阳西下,无可挽回。最近的那一次,姥爷听同去的家长在那谈论孩子的出路,有几个想让自己的孩子学美术,还有的要学音乐、体育。姥爷想着这毕竟也是条出路,小舅五音不全,画画更是一窍不通,好歹体育当面还有可取之处,便做了让小舅去体校的打算。小舅嫌体校太苦不愿意去,说了一通关于他那几个好哥们在体校的痛苦经历。以往姥爷会二话不说直接打断,不给人转圜的余地。可那次姥爷叫家里人一起商量,竟也觉得那体育生的训练着实苦,小舅只怕是顶不住熬不下来,便作罢了。于是小舅又开始了他一如既往的“街溜子”生活。

    柳爷爷听说了便问小舅愿不愿到他那去,小舅一听是飞行员猛点头,恨不得已经飞了过去。柳爷爷看看我小舅满头的黄毛,又瞟一眼我小舅手腕子上的刺青,和蔼地说,小舅得把头发染回去,把刺青去掉才行。小舅一口答应,立马转身去厨房找我姥要钱去了。小舅体格子不错,眼睛也没问题,跟着柳爷爷去倒也是好事一桩。我姥担心三年以后选拔不上再把别的也耽误了。我妈劝我姥:选不上,不是还有这柳叔嘛,上不了天还不能在地上呆着嘛,飞行员不也得开车,也得吃饭嘛。我姥一听也对,瞬间心情舒朗,手上的动作也麻利了,不大一会儿,一大盆茄盒藕盒就炸了出来。

    一大家子人都在窃窃私语,为着小舅有了好去处高兴不已。我小姨和小小姨已经开始展望我小舅的未来,说到动情处,禁不住回头问我姥:你说柳爷爷那里要不要女的?我偷偷抽出一个又大馅又多的藕盒,脆香脆香的真好吃。酒过两巡,借着酒劲,姥爷感谢了柳爷爷五六次。这几杯下肚,姥爷已是面红耳赤,呼吸略显得有些急促。柳爷爷劝姥爷悠着点喝,姥爷反握住柳爷爷的手说:老柳,我老儿子小加不能给你。他得留在家里给我和你嫂子养老送终。柳爷爷一愣继而说道:老祁,这话说的可不像我认识的你。这么一个儿子就舍不得了。姥爷特坚定地摆摆手:说破大天去,我也得把他留下。酒桌上的氛围有点紧张、有些尴尬,我姥一个眼色,我们纷纷以吃饱了为由离了桌。留姥爷和柳爷爷两个人在那,继续你一句我一句,一个信心满满,怀着必能把我小舅带走的壮志;一个斩钉截铁,抱着誓要把我小舅留下的决心。我透过厨房的窗户望向大门口,不见小舅回来,肯定还在人家理发店里捯饬他那两撮头发,依着他的性子必然对着人家滔滔不绝,炫耀不断。我又望一下酒桌那屋:小舅啊!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命运就掌握在屋里那两个老头的手上。

    谁也不知道姥爷究竟和柳爷爷说了什么,门打开的那刻,柳爷爷愣了片刻,好像噎着了。他把拐杖使劲撑着站起来,艰难地向前挪了几步,那手臂上青筋交错。他又回转身举起拐杖用力敲了几下桌子,连带着碗、盘子、勺子、酒杯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姥跑过去往里瞅了一眼,正待开口,被柳爷爷举手示意,要送柳爷爷,也被他友好制止。柳爷爷就那么一点点地从我姥爷家走了出去,姥爷没有追上去,我们也不敢动,只留下子一阵阵拐杖触地声。

    也就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在我们把酒桌收拾妥当不久,那屋子里就爆发了我姥和我姥爷的“战争”,姥爷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有我姥那一声声尖锐的“为什么”划破屋墙钻进我们的耳朵。我姥向来对姥爷顺从,这是第一次我姥挑战姥爷的家威。我们向来觉得姥爷是德高望重、恩威并存、令人信服的,这一次却难免让我们生了些嫌隙出来。

    最惨的是小舅,他顶着一头黑发,晃着洗掉刺青的手腕,一路哼着歌蹦跳着回来,满屋子找柳爷爷……

    小舅就是那时候跟姥爷闹掰的,招呼不打一个就跟玩得好的哥们去了外地。这样子连个高中毕业证都混不下了,姥爷叫着我爸一起去把小舅找回来,硬塞回学校去。那几个月姥爷就是全程陪读,早上半押半跟着去,小舅上课他整个马扎坐在教室最后面,下课小舅走去哪他跟到哪。下午又半押半跟着回家。电视被姥爷卖掉了,收音机摔了。那些明星画报体育杂志外面包上牛皮纸,收到一个大黑袋子里,又缠了好几层胶带,不知被姥爷埋到了哪里。就连吃个饭,姥爷都寸步不离,我们去蹭个饭,也是刚放下筷子就被撵着快走。小舅彻底没了人身自由,卧室就是他透气松快的天地,家都出不去,更遑论溜街了。小舅那几个“街溜子”兄弟深知姥爷的厉害,都不敢上门来找,躲得远远的。

    起初,小舅怒火贲张,一副不跟你打一架不罢休的架势。姥爷不惯着直接关门开打,经过几天,十几个回合下来,小舅败下阵来,还是一副“我不服”的嚣张样子。姥爷把冬子那狼狗牵来,先嗅了嗅小舅的衣服,下面就是长达几天的“你逃我追”。小舅打小怕狗,那时候姥爷说小舅没出息,那么小的哈巴狗都吓得直跳脚。遇到人家窜出来的大黄狗,吓得哭爹喊娘,姥爷跑出来见了嫌丢人,喊着让我小舅拿起脚下的石头扔过去,小舅不敢。狼狗自是比一般的狗看着更精壮恐怖一些,有次小舅被逼急了连爬带翻跑到了前院那屋的半截土墙上,以为万事大吉刚想悄悄摸摸地小心蹲下歇一歇,眼见那狼狗一个跳跃就立上了墙头。小舅哪见过这阵仗,一口唾沫没来及咽就跌了下去。幸亏下面是柴草垛,接了小舅一把。我姥听说了,不敢对姥爷怎么样,一路小跑着把冬子找来。冬子的借口属实蹩脚,不过姥爷也没戳破,让冬子把狗领走了。晚饭没见着姥爷,我姥还生气头,不管不问只顾往我小舅碗里夹菜。小舅因为掉到柴草垛上滚下来时,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地崴了手腕子,又不是左撇子吃饭有些费劲。我姥索性坐到小舅跟前喂了起来,边喂边生气。饭罢,我姥把那剩下的饭菜打扫打扫给猪和到了饲料盆里。

    姥爷回来进到里屋,把药扔给我姥,撂下一句:给他搽搽,一天三次。就去厨房找饭去了。一阵“踢里哐啷”,想着我姥爷揭锅锅没,翻橱橱空,瞅饭篓子也不见个馒头渣子,又见我姥爷悻悻地从厨房走出来,我姥笑出了声。我姥给小舅抹完药出来,我姥爷在院子里吃上了茄子蘸大酱,闻那味还泡了茉莉花茶。我姥没吭声,进厨房呆了十几分钟端了一碗面出来,上面卧了两个荷包蛋。我姥把面放在院子西边堆柴的那个水泥台上,端起我姥爷的茉莉花茶进屋听戏去了。我妈说,平时我姥爷爱喝的是白茶,这茉莉花茶是我姥的最爱。我姥爱追个电视剧啥的,电视卖了,收音机摔了,我姥爷又悄摸买了个唱戏机,里面都是我姥爱听的。

    我托着腮像听醉了似的两眼痴痴的,脸蛋子也发热:真羡慕我姥和我姥爷啊,原来这就是爱情啊!我妈拍了一下我的大脑门:我和你爸也不差啊。说着,我妈瞅了一眼正在阳台上晾衣服的老爸。我瞄一眼半个小时前我爸刚被我妈从沙发靠背里翻出来的私房钱:呵呵呵,是,你俩也不差,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反正课上老高教我们的那些四字词语我能记起来的都用上了。

    有天早上,姥爷去上厕所习惯性地拿起卫生纸撕了两节,没拿住掉在地上浸了水。姥爷扫一眼离着自己不到两米远的小笤帚,转而盯上了角落里离着自己近很多的马桶刷子,只不过是一欠身一伸手的功夫,姥爷就栽到了地上。幸亏我姥在平屋子上面晒苦瓜,位置刚好在厕所顶上。听到动静,我姥喊了我小舅两声就急溜地往下跑。小舅是半裸着上身打着哈欠慢吐吐地出来的,看到我姥爷倒在地上,瞬间奔上前去。医生说还好送来得不算晚,但家属要有心理准备,可能会半身不遂,丧失语言功能,甚至会不认识人。“啪”清脆的耳瓜声在寂静无声的医院走廊里格外响亮,坐在长椅上焦急等待的我姥、我妈、我爸一起看向小舅。

    住院的那些日子,姥爷的嘴蠕动着急于说些什么,眼睛巴巴地望着病房门口。“老幺在学校学习呢。”我妈趴到我姥爷耳朵边一字一顿地说,怕我姥爷听不清反应不过来,再重复两遍。姥爷轻轻闭一下眼就表示他知道了。我妈怕我姥爷多想,还是忍不住给我小舅班主任去了电话。我姥年级大了,小姨、小小姨还上学,就可着我妈、我爸俩人两班倒,连轴转。小舅是执意要留下的,被我妈撵了回去,反正我妈就跟小舅撂下一句话:咱家除了咱爸没人也没功夫操心你那学习,你要学便学,不学拉倒。我妈其实没报啥指望,就想给班主任去个电话,好赖地让小舅班主任打个配合,发个表扬短信啥的,也让我姥爷舒舒心,好好养病。小舅班主任说小舅像换了个人似的挺能学,就是稍微有点晚了。我妈倒是喜出望外,又是谢谢又是托付的。

    我妈打听了市里最好的加速状元班,悄悄给小舅报了名,交了钱。姥爷出院的时候,虽然说不清整句话,但能蹦出几个字或是词语。半边身子不济走路费劲,小舅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拐杖,红枣木色的,看着倒是比柳爷爷那根还气派。我姥说,小舅听说我妈把追回来的钱给姥爷交了住院费,剩下的给他报了学习班,把自己心爱的山地自行车和头盔卖了,给我姥爷买的拐杖,还给我妈买了帽子、围巾、手套三件套。

    回到自己家,我爸一边夸着小舅懂事了,一边取笑小舅马上就夏天了送的是冬天的东西,被我妈锤了好几下子。我妈打开挨个试了一遍,嘴里不停地说好看。我爸忍不住凑过来咬耳朵:你妈疯了,她想热死自己。我挎住我爸的胳膊赶忙往厨房走,稍晚一步让我妈听到又是一阵“腥风血雨”。我靠在我爸身上,拍拍我爸的胸脯:爸,我小舅这可是头一次给我妈买礼物,你让我妈得瑟得瑟呗!我妈有你没有,吃醋了吧?放心,你不是有我嘛!我扬了扬下巴,示意我爸看手机。我爸盯着转账两眼放光,“爸,你放心,这是给你的私房钱,我不会告诉我妈。”我故意把声音压低。

    柳爷爷那边发来急信,说是柳爷爷病危,让小舅去看两眼,顺便接遗嘱。一大家子人都懵了,等着姥爷把事说明白,偏偏姥爷又说话费劲。我姥爷让我爸去订票,让我爸陪着一起去。我姥不同意,以为我姥爷假大方,把自己儿子借出去给人家送终,当坟前大孝子,说啥也不同意。我姥爷只好赶走所有人,留下我姥说了几句。我姥是红着眼睛出来的,一出来就吩咐我爸去订票。我妈想上前来问个究竟,被我姥瞪了回去。

    小舅回来已是六天以后,这六天我姥除了守着我姥爷就是坐在院子里发呆,要不就瞅着门前那棵芙蓉树愣神。那棵芙蓉树比我小舅小一岁,发大水的第二年,我姥爷回来种上的。

    我妈说那时候我姥和另一个女人在医院生孩子,我姥爷在医院里接了命令即刻归队。刚坐上大巴车还没开呢就听说大水来了,在车发动的那一瞬间姥爷跳下了车。我姥爷奔着医院一路跑,救下了我姥和小舅,却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被洪水淹没无能为力。后到的一个男人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这个男人就是柳爷爷。娘俩的尸体在下游被找到,我姥爷心怀愧疚还特意去帮忙,眼见那女人还大着个肚子有些纳闷。但毕竟死者为大,也就没再问什么。再后来,柳爷爷和姥爷成了同志,关系越来越亲密,柳爷爷才告诉我姥爷,他媳妇去医院不是生孩子,也叫生孩子,只不过是死胎,月份大了流不了,只能开刀抱出来。我姥那时候生的是双胞胎,是她媳妇眼红趁人不注意偷着抱走了。要不是因为离开了医院,她媳妇也不会被洪水冲走。我姥爷就是那时候握紧了拳头用力挥了出去,把柳爷爷打得鼻青脸肿。

    姥爷回来的这些年,柳爷爷倒是比以前联系得更勤一些。性情刚直又善良的姥爷终是被软化、打动、进而生出一丝怜悯。男人之间的交往似乎更直接简单一些,姥爷虽然什么都没说,却给了柳爷爷无数个可能。柳爷爷关心我们这一大家子的生计、孩子们的前程。我姥爷更醉心于给柳爷爷说媒拉纤,让他老来有所依。可能柳爷爷所有的感情在那一年那一天,早已被肆虐的洪水掩埋。任你是勤俭持家、贤良淑德,还是貌如天仙、温婉优雅,柳爷爷一律摆手回绝。气得我爷爷每次挂断电话,都去院子里劈那无辜的柴。我知道了原来我姥爷拿树墩子出气更多的是因为柳爷爷,而不是因为我们这几个孩子。我也终于知道了,逢年过节冬子用面包车拉到姥爷家的那些年货来自哪里。柳爷爷这辈子一直一个人没再找个做伴的。就连身后事都是委托律师,要不是小舅过去,他真的是无人送终,有些凄凉。

    这个秘密姥爷藏在心里好多年,不敢让我姥知道。这次我姥知道了,可不得伤心难过!她坐在院子里肯定在想:要是她那个小老幺还活着该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像小舅一样不省心?

    想来我姥爷跟我姥说的和我姥爷临终前跟我妈说的并非一个版本,要不我姥怎么就轻易地让小舅去了呢?

    我妈说不知道,她没问过,也不敢问。如果是一个版本,那就是我姥做人的境界比我姥爷还高,高得过于仁慈,我妈接受不了;如果不是一个版本,那就是我姥爷有意隐瞒,生怕我姥后半辈子活在痛苦中,说了“善意”的谎言。我妈也该支持姥爷的良苦用心。

    小舅带回来一套房、五十万存款。遗嘱都写好了,是在柳爷爷的病床前,委托律师宣读的。柳爷爷说房子给小舅,存款给姥爷治病用,剩下的也给小舅。小舅有些不知所措,连连推脱。是柳爷爷凭着一口气硬是坐起来,拉住小舅的手,说这是欠姥爷的,求小舅一定要收下,要不他心不安。小舅忍不住问姥爷:柳爷爷欠了咱家什么东西?良久姥爷叹一口气磕磕绊绊地说:往年就借了他几万块。小舅还想追问,被姥爷制止,姥爷嘱咐小舅钱存着不能动。房子钥匙放进姥爷床头柜的最下层,怎么处理再说。

    小舅岂能“善罢甘休”,又跑去问我姥。我姥和我姥爷俩人显然同意过口径,我姥爷说话费劲,我姥自然要多说点。我姥说:这柳爷爷有个儿子几乎跟小舅一般大,小时候得病缺钱是姥爷借给柳爷爷的。那时候的几万块可值钱得很,虽然最后孩子没救活,但柳爷爷一直念着这份情,也把小舅当成自己的儿子来亲。现如今,他孑然一身,把身后所有全留给小舅也不稀奇。小舅几乎是大样扒小样地说给我们听,要不是后来我妈跟我说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会一直确信无疑。向来大大咧咧的小舅自然也是信了的。他也没有觉得,得到这些有多么理所应当。对于存款和房子,他只字不提,算是默认了姥爷的处理方式。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小舅磨得也算尽力,总算把自己磨进了离家百里外的体育大学。这简直就是一剂良药,姥爷一夜之间说话爽利了,行动也比以前利索了。时不时拄个拐在大街小巷逛游,逢人就说小舅考上了。临近饭点,还不见我姥爷的影,我姥就嘟囔:这死老头子,又出去显摆去了。就是个三本,有啥可炫耀的,光夸孩子考上了,也不怕说漏了嘴让人笑话。虽是嫌弃语气里也透着欢快。我再在小舅面前没大没小,小舅掐个腰学着我妈的样子教育我,还叫嚣着考上大学就是好,连我姥都比以前对他好,买啥好东西都买双份的。这倒是真的,我以为另一份是我的,刚伸手就被我姥打了回去:去!去!去!没你的份,你又不上大学要这干嘛,等你考上大学姥再给你买。说着就包一包收进橱子里,那里面全是买给小舅上大学的东西,眼见着快要够到橱子顶了。我撅着个嘴出来,看向我妈。我妈搂着我安慰道:你小舅考上大学了,咱家祖坟都冒青烟了。咱家考上大学就这待遇,赶明你也考一个,不就啥都有了。还愁你姥不给你买!我一想也是,便盼着高考那天快一点到来。

    可如今想来,那个时候,我姥的转变虽有小舅考上大学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我姥连面都没见过的那个舅舅。自从她知道自己生的是双胞胎以后,她就把来不及给出的这份爱投射到了小舅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