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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早市(上)

    应付完纪无繁,这一身的力气都被抽尽耗光了。

    至于那幅画,既然纪无繁能拿到手,就说明那副画已经被标了价,再想点办法,想必拿到它也只是迟早的事。

    心里如此盘算着,却不敢再多虑伤神,只喝了药,回房睡了一觉方才慢慢缓过来。

    醒来后,正独自在园子里舞玩那柄木剑,一个丫头就走来道:“小姐,上午纪公子走后,把这东西落下了。我们追上去还他,他不要,说这是给小姐的东西。”

    ——还是那只细细长长的盒子,不就是那幅画!

    让人立刻腾了案台,展画一瞧,果然云雾滚滚,似海浪翻腾,隐隐露出雁平山层林尽染的金秋景象,正是我记忆中的《秋暝图》。而且,这流畅从容的笔法,还有云层的形状,光影的分布……竟当真是舅舅说过的真迹才有的特点!甚至这画上并无印章落款,只有一行题字:今夕何夕,与子同舟。——这也是仿品上所没有的。

    ——这难道真的就是那幅出自前王后李暮辞之手的《秋暝图》?

    不过……今夕何夕,与子同舟。“让云姐姐派个人上山,把我的琴取来。”

    是夜,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纪无繁的那一番话,竟再度魇(yǎn)住了。

    梦里自己被韩湫形貌的凶煞(shà)恶鬼不死不休地追赶侵犯,自己身如蝼蚁,被困死地,惊惧非常,万念俱灰,却怎么也叫喊不出去,更醒不过来,直到加速的心跳生生把我从梦中震醒……

    彼时云璧正走过来:“小姐,做噩梦了?”

    我没说话,梦中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只是急急坐了起来,由着云璧取了药丸吃下。又让多点几盏灯。

    脑子醒了,身子微微发烫,四肢软弱无力,还未褪去噩梦的暗影。哪敢再睡,只好披了件衣裳,出门要看看清朗的夜色,空旷的天。

    然而外头又不是晴天,时值夜半时分,无风无月,夜色阴沉朦胧,浊云外也不过昏昏沉沉三两点晦(huì)星。

    星光微弱,破不开这沉沉夜色,园中景致,远近屋宇,尽皆笼罩在沉沉的黑暗之中。屋子里灯火之外,更是一片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沌黑。好歹渐渐离噩梦远些了,可一想到近来种种,又止不住地哭起来。

    云璧揽着我的肩膀,也不说什么,只是陪着我落泪。才道:“小姐,若待不下去,我们索性回京。”

    我何尝不想回去,可那终究是个回不去的地方。“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叹息间闻得几声鸟叫,对面的阁楼上便忽然传来一阵洞箫之声。如一声悲喑(yīn)叩响了苍穹,清亮的如风似剑,轻而易举就划破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侧耳痴听了半晌,头脑终于清明了几分,被绝望和恐惧紧紧缠缚住了的思绪也被那箫声举重若轻地解脱出来。

    我索性站到了院子里,仰头去看,虽看不分明,但那吹箫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在这时候吹箫,这一刻,于我而言都是心头的一个慰藉,孤寂中唯一能向往投靠的火光……

    又一天过去,朝饭过后无事可做,我来到白鹭飞楼上一间面朝街道、视野良好的雅间,看着楼下的往来人群打发时光——这几天里不能碰书碰笔,不能弹琴作画,这便是我最重要的消遣之一。

    这会儿又因白鹭飞是时隔三天重新开张,故楼下人出入频繁,声音迭起,越发地为这个普普通通的清晨增添了几分朝气。

    至于街市上,虽不如旬假当天热闹,亦是一片繁华景象:街头巷尾举着风车小鼓追逐嬉闹的儿童,手挽花篮果篮,卖果子鲜花的一脸生涩的孩子,挑着担沿街叫卖的小贩,坐在树下编织草席的老汉;至于街边旌旗飘摇的酒楼饭馆,酒肆茶棚,更是人声鼎沸,烟火缭绕……

    看这白鹭飞外的景致如故,一切寻常,心中的沉疴也似消泯于眼前的大千世界,变得举重若轻起来。

    或许,也是时候回书院去了。

    正思索着,街头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位戚国剑客一身劲装,长身玉立,自白鹭飞旁的巷子出来,便迈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稳而轻的潇洒阔步,走到了一家酒馆前。

    叫了人来询问:“这位雎公子不是回拂灵洲去了吗?”

    云璧:“听说错过了商队的行程,就留下了。要等下一次再出发。昨天传来消息时小姐在睡,就没来得及说。”

    底下人正拿着一壶酒从酒倌里出来。一群孩子追逐着跑过去,一个只顾哈哈笑着往后看的孩子恰一头撞在了雎献脚下。却被他在孩子扑地之前眼疾手快地将人一把拎了起来,空中高高翻了个面,又稳稳地放回到地上。

    他拍了拍孩子的后背:“看着点儿,小鬼!”

    看那孩子,乃至那一群孩子都一脸懵,两眼痴地看着自己,雎献只笑笑摇摇头,转身付钱取了酒壶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人,好像有一颗孩子一般轻巧的心。

    “他有说下一次出发在什么时候吗?”

    “没有,他没说,我们也没法问,只能说任他住多久都好。”

    希望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动,段先生的骨灰放在他那儿不会出什么差错。

    ……阿淙晚上回来,才说是听了雎献的建议,去买了一头牛,又找工匠现做了一辆牛车。好方便我这个身体羸(léi)弱的病人也能出门四处走一走,散散心。

    于是找到了雎献郑重道谢,再趁此机会打听对方的行程。

    大概也是猜出了我的疑虑,人不等我多问就主动说明自己的行程只是晚了几日,具体目的地并未更改,又承诺一定会好好安置段先生的骨灰。

    三两句话聊得投机,大约怕我误会他行踪不定,不值得托付,雎献又说起自己留下来这些时日的安排,游山玩水,听风赏月,顺口就邀我隔天坐着牛车和他一同出门逛逛。

    于是次日一早,我在阿淙的陪同下,和雎献一起出了门。

    头一次坐牛车,满以为和以前乘坐的马车一般无二,却没料到这牛车比马车坐起来舒服得多。

    大黄牛步态平稳缓慢,坐在车上少了许多颠簸,让人十分惊喜。临出发时雎献还前前后后检查了一圈,和阿淙讨论着某个零件的改进空间,说车子怎么造才能更稳当更舒适。

    又道:“在我们戚国,只有宗室显贵,武将,或年过五旬,被王上恩典的高官才有资格乘坐马车出行。因为马匹都要拿来训练了上战场。他们却不知道这牛车和驴车的好处,虽然慢,但稳妥。而且母牛的脾气最温驯,不容易受惊,最适合用来拉车。”

    这番让人长见识的话听得我和阿淙连连点头。

    我:“对了,这牛有名字吗?”

    阿淙笑道:“有,他叫豆哥。——小姐看,那豆哥肩胛(jiānjiǎ)处那几块白色花纹就如同大豆,故有豆哥其名。”阿淙一面指给我瞧,又道,“虽称之为哥,豆哥却十足是个姑娘。那天卖家还拿此事说笑呢!”

    这会儿天还未亮,出了白鹭飞,阒(qù)无一人的街道上寂静无声,弥漫着雾气,只剩屋檐下几盏风中伶仃(línɡdīnɡ)的灯影。

    我:“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雎献:“听说玉小姐喜欢看街上的行人。”

    ……他这是从何得知的?“确有此事……”

    雎献:“能冒昧地问一句为什么吗?”

    我想了想:“自己待着无聊,看着这城中的百姓忙忙碌碌的样子就挺有意思的。”

    雎献还在听。好吧,“……尤其是清晨,他们状态最好,堪称鲜活可爱,有的满脸茫然,有的生机勃勃,有的充满了劲头,有的却一大早就开始发呆。”说到这里,我把自己给逗笑了,“……清晨的叫卖声总是青涩又有劲,清晨人们的装扮也最干净利落,还有清晨的空气,空气里的气味就像是还没来得及融合的颜料,各种颜色,鲜明独特,松针味的雾气,隔壁院子里的栀子花香,各种早点的香气,还有茶馆里刚煮出来的茶……”

    雎献胸有成竹地一笑:“我们今日要去的,正是这样一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玉小姐就知道了。”

    ——这一程抵(dǐ)达,却是大泽县城东十天一次的早市。

    怪道天不亮就让人动身,这早市平明之际开市,天光才刚衬出周围山峦的轮廓来城东便已是人潮如织,往来不绝。

    一行来到市集,街道两岸已经被无数商贩们的货摊商棚挤得水泄不通,行色匆匆的买家卖家更是把整条街都填满了。

    我:“好多人啊!”——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嗯,这里是整个大泽县每天人流最多的地方。”

    我顾不了那么多,又实在好奇得很,不等多问两句就迫不及待地下了牛车,任由自己流落人潮,随着其他人慢慢往里挪动。

    转头看时,阿淙已经将牛车留在了市口,为了防止我被挤到,两人正一左一右两个护卫般站在我的身后,时不时还要微微排着双手,挡住冲撞的行人。

    初来还有些不知所措,可集市上的货物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远远近近、不绝于耳的聒噪吵闹声也搅动得人无力思考;商贩也好,买家也好,都忙碌着按部就班,各得其所,来不及将自己冷漠的目光投到眼神游移,无心做买卖的人身上。

    故很快我就从“我”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一滴小水滴,尽情地消融在了这人山人海之中。

    市口的老妇人守着自己面前根茎还沾着泥土的,堆成了小山的水灵灵的菜蔬,逢人便夸耀这些菜蔬刚摘下来如何新鲜,如何美味;再往里,便是更多的蔬菜堆,红的绿的黄的黑的,花叶茎果,野生的家养的,腌的酿的,简直各色各样,种类繁多。

    平时最怕招架那些尖酸刻薄,粗野无礼的人,有时遇到了这样的客人都要躲得远远的。不然就像被一壶刚烧开的沸茶泼过来,叫人躲都躲不开,拂也拂不去。但这儿似乎大多数人都是这般形态。除了少数静静守着摊子的,剩下的人都在买卖之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不是争得面红耳赤,横眉怒眼,就是眼尖手快,满脸谄媚(chǎnmèi)。

    作为一个不会被误伤的路人,看着倒还有几分趣味。或许苏玧他们爱看斗鸡斗虫就是这个原因。

    顺着市集走马观花,心情越发坦然了,一路看人,也看货,心中暗暗描绘着那些人的性格图象,也辨认猜测着各种菜蔬的种类。见了奇形怪状、实在瞧不出本来面目的货物,也忍不住要多问一句。

    问来问去,看穿了我们只问不买,再是满脸堆笑的小贩都挂着脸不肯客气了。于是阿淙胡乱挑了一把名字好听的萝卜缨子和人问了价,正要给钱,一个熟悉而爽利的声音响了起来:“诶,小姐,你们怎么在这儿?”

    “四娘?你怎么也来了?”

    丁四娘身子一仰,挺着饱满的大肚子爽朗地大笑:“哈哈哈哈,云姑娘还说你们一早就出了门,原来是到这儿来了?”

    丁四娘拉拉我的手,又转眼去看雎献:“这不是那位戚国小公子吗?”说着满是赞赏地打量着雎献,看得对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又伸手去捏人家的胳膊:“不愧是习武之人啊哈哈哈这身子长得真结实。”看了看正面又绕过去看背面,“不错不错,果然高大魁梧,一表人才啊。——不知这位小公子娶妻了没有啊?”

    雎献礼貌地微笑着:“还没有。”

    “是吗,那你喜欢我们昭越的姑娘吗?喜欢什么样的?要不要四娘我帮你物色物色啊?我们昭越人杰地灵,山清水秀,小公子可以在我们这里成个家嘛!和和美美地生一堆儿女,总比在外头漂泊的好啊……”

    眼看话说得没完了,我赶紧打断道:“四娘,你还要忙吧?”

    丁四娘不好意思地呵呵笑着,趁乱拍了一下雎献的屁股,方才回到我们面前:“小姐来是买什么呢?”

    阿淙憋着笑道:“萝卜缨。”

    “买这个做什么?”

    那小贩:“啰嗦什么啊,还买不买了?忙着呢!”

    丁四娘于是不问了,只皱皱眉和那小贩道:“臭小子,你四娘我都不认识了?还想不想在我这儿卖货了?”——两方就此热络地攀谈起来。

    原来丁四娘每天都要来逛早市采买白鹭飞里需要的货物,是这儿的大客户。几句聊下来,那小贩又开始恭恭敬敬地对我们一行道歉。旁边摊子的一个女子也走过来,热情地要帮我回答方才那小贩不肯帮我解答的问题。

    丁四娘顺手在两个摊子上选了些菜蔬,又问:“小姐有什么想吃的吗?”

    “河豚。”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刚才正好看到有人买河豚干——这个名字也是我们问出来的。“四娘做河豚不是做得好吗?”

    丁四娘:“这儿只有河豚干,倒是可以炖汤。”

    “当初四娘在宴会上做的也是河豚干吗?我有点想吃那个。”

    当初的河豚宴上,璩绍还专门写了一篇诗赞颂河豚的美味。可惜我什么都尝不出来,所以实实在在地输了他一次。

    这件事至今都是我心头的遗憾。

    丁四娘为难地道:“那东西不常见,这里恐怕没有。——不过小姐别灰心,我一会儿就去看看有没有鲜鱼鲜虾,给小姐做几道好吃的河鲜。”

    “好吧。”

    一行结了账,那一筐萝卜缨也到手了。

    阿淙抱着筐子:“四娘,这买得也太多了。”

    丁四娘:“这不是买的,是送的。”又背过身悄悄和我们说话:“这儿的小贩心黑着呢,你们一个个不识货,这萝卜缨本来就没人要,是用来喂猪的,结果你们一来还给卖出了上好的黄牛肉价……”

    一番训诫(xùnjiè),说得我们三人目瞪口呆,十分受教。临分别时还要和雎献说话,可雎献吓得早装傻躲到前面人群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