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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身经多难情方好,未觉人间古道沦

    嘉树在同届的物理专业同学中显然成了边缘角色,研究生一年级的上半学期,他是特别孤寂的。“垃圾”虽然不爱说话,但也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小伙子,总有许多物理专业的同学光临他们这个寝室,一边找“垃圾”开开玩笑,释放释放心情,一边开始以审视的眼光来揣摩嘉树这个异端分子,最后他们发现嘉树也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因此他们那个宿舍又仿佛是四方行旅的集散地,日常的访客流量很大。其中有两个浙省小伙子以后成为了嘉树的好朋友,小山是瑞安人,是兰大96届毕业生生中成绩第一名,师从国内知名的物理学家王教授;慧灿是绍兴人,也是兰大保送生,师从当时的兰大研究生处处长汪教授。这两个人后来都出息了,小山一直在兰大读完博士,后来在科学院半导体所做了一年博士后,以后又到意大利做了访问学者。慧灿则在研究生阶段通过了GRE,毕业后去了美国威斯康星州立大学,现在在IBM公司任职。那时候这两人同住一个宿舍,经常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口角,他们在嘉树面前总是说对方的不是,而嘉树则采取中庸的态度为他们调停。

    这个时候,还有一些在一起练拳的朋友。嘉树记忆最深刻的是后来考上京华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的山东人艾,他与嘉树年龄相仿,总是留着一缕小胡子,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说起这个艾还颇有一些来历,他自称是一个修习藏密的佛徒,但也喜欢研究一些算命术和看相术。他修习藏密的的老师是兰州宗教文化界的著名人氏铁魔居士,从监狱里出来之后已经五十余岁,就不愿意娶妻生子,艾在兰州商学院读本科期间结缘了这位铁魔居士,因为艾为人乖巧聪明,精熟于摆弄世故人情,便博取了铁魔居士的信任,将其视作义子。这位居士与台湾的南HJ先生有一定交情,而艾在京华大学的导师也是南HJ先生的弟子,故此他们都有一定的交集。当时在一起练拳的时候,他总是一副道貌高深的样子,眼睛似闭非闭,显得悠然自得。过了一阵子,他主动找嘉树说话,说嘉树的气质相貌和普通人不一样。并带嘉树参观他的宿舍,他的空间布置得很古怪,墙上居中贴的是一副佛像,左右张贴的是一些藏文(或是梵文)的咒语,下面是一个书架,书架上面供着香炉,墙上另一面挂满了一些宗教饰物,比如佛珠、壁挂等还有一些不认识的物品,总之装点得有些繁琐但也谨然有序。因为练习太极拳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嘉树便把自己生病的情况告诉给艾,希望从艾这样的“高人”那里讨一些直接的帮助,然后艾说我给你算上一命吧,嘉树就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给他,几天之后艾告知嘉树命书上说他这辈子交的是华盖运,一生命途坎坷,永无转机!当时的嘉树竟然很相信他得鬼话,于是陷入更深切的悲观状态之中。

    一次偶然的机会,嘉树认识了中文系的老乡老陈,他比嘉树高一届,大嘉树四岁。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认识一个比较深刻的人必须从认识他的眼睛开始,老陈的眼光里透出的是一片柔和,没有任何诡异的色彩,但却很有精神。到了研究生的第二年,“垃圾”被老板遣往日本留学一年,陈又感觉到他所在的寝室不适合看书做学问,于是就搬了下来与嘉树同住。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一直作为嘉树的挚友和兄长无私地默默地关照着嘉树、鼓励着他和包容着他。有了真正的朋友,就不会再寂寞,生活里开始透出一些鲜活的色彩。老陈来了之后首先解决的是寝室卫生问题,他总是把宿舍料理得很干净,其次嘉树熬药的任务也被他一手揽去,晚上他们各看各的书,睡觉前闲聊一阵子,他对嘉树的评价是:不是一个聪明人,但是是一个孕育着智慧种子的人。他还曾经说过只有嘉树才能做到文理兼通,这些话都让嘉树很得意,他们在一起生活得很和谐,像一家人一样,嘉树是弟弟,老陈是哥哥。随着老陈的搬迁,他的两个历史系狐朋狗友也进入了嘉树的生活圈。老陈的交往面并不宽,可这两个家伙是他甩不掉的尾巴。一个是与老陈同届的大勇,一个是与嘉树本科同届毕业的暂时还没有考上硕士的赵甲。他们称呼嘉树为“仙人”,嘉树的斗室便称之为仙人洞府。嘉树是学理科的,虽然也喜爱文学,但是对文科毕竟一窍不通,不理解他们都在学些什么、干些什么、寻觅些什么。只知道大勇是一个出奇的懒人,平日里踢踢足球,完了之后睡觉,成天地睡,晚上他就和赵甲降临我们的洞府,就像金庸小说里的桃谷六仙,推也推不出去,来说的话无非是一些无稽之谈,不僧不道也不俗,但是没见他们正儿八经看过书。老陈那一阵子想考博,可是被两个家伙轮番骚扰,也看不成书。他们戏称老陈的几颗大牙为舍利子,说老陈对所有的姑娘都过分热情,还喜欢给女孩开书目。有一次嘉树用文言文形式写了一篇文章给他们看,想得到他们的认可,大勇称嘉树的文章象“汉赋”,现在想来可能是“悍妇”之谓吧。总之,他们当时在一起聊天的话嘉树一句都听不懂,因此不能附庸风雅,老陈说他们讲的都是些胡话,讲完之后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不容否定的是,他们的话语是很艺术性的,都弥漫着诗性的浪漫气息。海子应该是他们很推重的一个诗人,老陈有一本黑色的沉甸甸的《海子全集》,有时候他会翻出来反复地咏哦“亚洲铜,亚洲铜。。。”。嘉树对老陈说他读不懂海子的诗,老陈说嘉树是不了解海子诗的语境才看不懂的。一次嘉树和大勇在宿舍外的喷泉边上聊天,大勇说嘉树这个人太注重概念了,理性强于感性。听了这番话,嘉树便认为自己是天生的没有艺术细胞和浪漫气质。

    拳是每天都要坚持练的,嘉树总是在黄昏时分独自一人来到逸夫科学馆外的小广场,那是个清静的所在,偶尔会有人走过,遥望南边,巍然的皋兰山已成青灰色,不一会儿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缘着皋兰山东麓的山脚到山顶的一串长灯亮了起来,从远处望去,就像明珠一般璀璨动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三年苦行,历尽多少风霜雨雪,嘉树始终无怨无悔。忘记不了逸夫馆门外的那棵核桃树,它曾伴着行只影单的嘉树一起历遍百千个晨昏。

    研究生第一年的下半学期,一个外语系的大四的女同学丽进入嘉树的视野。她也是慕名来学拳的,当然主要目的是为了健身,那时候刚开始练杨氏架子,她听说嘉树他们还学过陈氏架子,便想找一个学过的人补一补。当时嘉树的身体条件很差,说实在的拳架子练得很不工整,但是她还挺愿意跟在他后面学习。过一个的时间她就要毕业离校了,于是他们约好每天早晨七点钟到逸夫馆练拳。她是黑龙江人,长得很漂亮,可以说是特具北方女子那种典雅气质,像一朵牡丹花那样纯净大方。一天下午,天空上阴云密布,嘉树的心情很不好,大家在一起练拳,休息时嘉树对丽说起他的病情,她表示十分的同情,并鼓励嘉树继续练拳。转眼间丽毕业了,分配到了兰州的中川机场,嘉树当时的心思都在拳上,再加上心中有沉重的自卑感,走了以后他就把丽忘了,没有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研究生的第二年秋天,嘉树的师弟小白(他和丽是同届的,比较熟悉)忽然告诉他,丽出事了,坐出租车门没有关紧,被甩出车外,现在还在医院养伤,并且说丽很想见他。果然不久,她和一位女同学光临嘉树的宿舍,并表示还想继续跟他学拳,主要是为了调节调节心情。就是木头人也会知道她对嘉树是有点意思了,那天晚上嘉树请她去吃麻辣烫,我们吃得很欢,吃的时候嘉树试探性地问丽:“你喜欢什么文学作品?”她回答说:“我们这个年龄还适合谈这些吗?”嘉树一时语塞,那时的他太不解风情,一心沉迷在练拳之中,真不知道世间情为何物。又差不多一个月时间过去了,兰州的天气已经开始严寒,有几个双休日上午,他们在逸夫馆前练拳,丽也坚持跟着嘉树去拳场。但是拳场如道场,在嘉树眼中是一个不敢嬉戏的场所,自然不敢怎么分心去照顾丽,害怕引起老师的责难,这让丽有些难堪。有一次练完拳,到吃午饭的时间了,道一老师还在给徒弟们训话,天气很冷,凉风彻骨,他们都站在那里听着。丽轻轻地跟嘉树打了声招呼说:“我走了。”嘉树就说你先走吧。真的就走了,从此以后嘉树就再也没见着她,是他的冷酷逼走了她。这回才知道心里空荡荡的是怎么一个滋味,当时嘉树要跟她一起走或许她不会离开嘉树,是他亲手把最初的恋情扼杀在摇篮里。这消息被赵甲知道后,在嘉树的床头上抹上两句打油诗:“忍看朋辈成新寡,怒向三楼觅小妞!”无可奈何嘉树也赋诗一首:“桃源此去无多路,花逐流水入洞扉。一时芳踪杳然去,梦醒已是离恨天。”抹在床头,这首诗被赵甲发现,很长时间以后他才对嘉树说:“原本我以为你是个一无所取的家伙,看到你写的这首诗后才知道你也是个潇洒的人。”这个女孩可能早就为人妻母了(现已知道是个做母亲的人了),“不知道谁把她的长发盘起,不知道谁给她做的嫁衣”。

    研究生第二年的春天,比嘉树高一届的历史系的研究生要求提前答辩。可大勇的论文还没开始动笔,这可慌坏了大勇的导师郑教授,学生不急老师急,这真是怪现象。也难怪,大勇虽然懒散,却是一个写诗的材料,学业也不错,导师平时很宠着他。在导师的一再催逼下,大勇开始动笔了,于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居然没用几天时间,遣才运思,旁征博引,洋洋大文一气呵成,送审的老师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一致通过。这时大勇已经考上复旦大学的博士,赵甲也考上了敦煌学的研究生。他们两个人准备从兰州出发骑自行车回大勇的老家扬州,走的时候大勇丢给嘉树一册油画集和一本《伊索寓言》,以后就再没有什么消息了。

    就在这个学期的六月初,老板交给嘉树一个美差。他的好友时任新加坡物理学会会长的翁宗经先生带着她的女儿做客兰州大学,翁先生是华裔,此次来中国想到京西去看看,来观览一下我们老祖先留下的古迹。嘉树是从京西过来的学生,对京西比较熟悉,老板叫嘉树先到京西去买材料,以备下学期做毕业论文,另一方面,在那里提前安排好翁先生的起居住行,然后陪着他们到京西的各个著名风景名胜区周游一遍,最后打好软卧票把他们送上到京华去的火车。嘉树于是提前赶赴京西,买好材料之后,在京西大学宾馆预定了房间和旅游用车,自己就在工大的好友茄子那里住下了。然后按照安排好的时间到京西站去接翁先生和她的女儿,由于在兰州时已见过面,翁先生一出检票口嘉树便迎了上去,他伸出右手要和嘉树握手,可嘉树瞅的却是他左手中的火车票,老板事先吩咐过那可是要报销的不是废纸,于是嘉树的右手情不自禁的向翁先生的左手滑去,翁先生的右手扑了个空。这个动作造成了一时的尴尬,好在翁先生是个人情练达的人,并没有显露什么不快。以后的几天白天嘉树陪同他们去了兵马俑、华清池、大雁塔、半坡村遗址、陕省历史博物馆,后来又接受老板的吩咐去了离京西较远的法门寺和乾陵,也许是佛祖保佑没有去登华山,否则嘉树就一命呜呼了。原因是这样的,嘉树在他们未到西安之前,有一天晚上路过太白路的小食街就去吃点东西,要了份炒田螺当下酒菜,不幸传染上甲肝病毒。刚开始的时候只觉得人有点软,到最后简直就招架不住了,洒的尿都是红的,但是为了完成老板交给自己的任务只得咬紧牙关支撑着,不能倒下。在结束三天接待工作后,翁先生就在解放路饺子馆特意招待嘉树一顿,并说到中国来我找你,到新加坡去你找我,说明嘉树的工作做得还比较令他满意。然后把他们送上去京华的火车,嘉树就上了公共汽车回工大,在车上他就呕吐不止。第二天他又把所有的发票凭单门票等收尾工作料理好,老魏和茄子发现嘉树有点不对劲,建议他上医院,可他还是坚持回兰州,老魏只好给他打好车票送上火车,凌晨三点钟左右到达兰州,下火车时他已经一步路都走不动了,好在有一张出租就在前面,一车把他送到兰大研究生公寓。第二天早上老陈把嘉树送进医院,一检查转氨酶指标奇高,命在旦夕之间。老陈那时候已完成毕业论文的答辩,工作落实在汉口的关山理工大学。本来想先回家一趟看看他的七十老母,但是出于道义、友情和亲情,他还是义不容辞地把照顾嘉树的责任揽过来。医生开了一种草药配合治疗,他便每天给嘉树煎汤熬药,一日三次。其次还要特别照顾嘉树的饮食,甲肝病人不能吃油腻,于是老陈每天都去校门外的回民餐馆给他下一钵清汤面片,里面放点青菜或番茄。另外还负责给嘉树洗澡、换洗衣物等等。这样过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嘉树也勉强能下床走路了,单位要求老陈七月初去报到。老陈便想他走了嘉树怎么办,想通知他的家人,被嘉树坚辞力绝,他不想父母亲从千里之外赶来,为他这不要命的病担惊受怕。老陈走之前便到磁研所与嘉树的老板作一番交涉,要求师兄弟轮流给他送饭。其时老陈已染上了的甲肝,因为发现在初期,医生给他开点药就没事了。他走的时候嘉树想送他到校门口,可是老陈说他早就下过决心他走的时候不需要一个人送,于是作罢。在生病期间,嘉树听老陈说小山曾到宿舍拿走了一本他原先借给嘉树的一本书,但是小山始终没有到医院来看过嘉树。老板来看过嘉树,带了些水果和香蕉,细谨慎微的老板到了病房坐也没坐,说两句安慰的话便急匆匆离去,看来这传染病着实让人害怕,黄患猛于虎。当然道一老师和打拳的众师兄弟也来看过他,对他多有照顾,此话姑且不提。

    病愈之后,嘉树回家呆了两个月多月调养身体。已经到了十月份,才返回学校。已经到了研究生的三年级,因为得了这场病,所里给他安排的都是些轻活,比如用抛光机打磨基片,看看实验设备等,轻松但是无聊度日,他的心思也不在专业上。有了充裕的时间,便返回拳场继续练拳。这时节来练拳的又多了两位学佛的拳友,兰州医学院毕业的东临和LZ市供电局的蒋,两人都是吃斋茹素的在家居士。东临曾力荐嘉树学佛,并经常带他到一些宗教场所去参观,并说这是未进佛门,先结佛缘。他向嘉树介绍了许多佛教方面的常识,并给了嘉树许多佛教的经籍,比如《金刚经》、《法华经》、《虚云和尚年谱》、《憨山大师的一生》、《印光大师文钞》以及《佛教各宗大义》等等。这时的嘉树浑浑噩噩,不知所向,但是拳艺有所精进。

    “垃圾”也从日本回来了,话语比以前更少了,只听他经常对其他人说:“日本人都是猪!”想来他在日本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开心。他用在日本攒下的助学金买了台电脑,从此他们宿舍的人又多了起来,有来玩电脑的,有来找“垃圾”下围棋的。赵甲也经常光顾他们这里,但此时的宿舍已不再是仙人洞府。一次在赵甲的书桌上看见一张草纸,上面写着:“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想来老陈和大勇都走了,说话投机的人不多了。但是他依旧闹个不停,似乎有喷射不完的精力。白日里寻不见踪影的他,每天晚上十一点以后总是不邀而至嘉树的寝室,开始他们的夜生活。他们不上吧厅,不去舞厅,就在校园里转悠。他们俩就是互相谩骂,互相取笑,然后开始练习太极推手,所谓的练推手,就是赵甲当嘉树的拳架子,摆出各种各样挨打的姿势,让嘉树选择好招式用不同的力道去袭击他。赵甲当然要配合着挨打,否则真的动起手来嘉树未必是他的对手呢。有时候,深更半夜的,他们会在校园里吼几嗓子,赵甲喜欢唱花儿,并自认为他唱得好,因为动了真情,可是每次嘉树总感觉他都在哭。

    转眼间到了研究生三年级的下半个学期,嘉树毕业论文的答辩已经结束。慧灿要赴美去读研究生,他的女朋友就是低他一届的绍兴老乡娟。在出国前,他们必须先把婚给结了,以便娟以后也能顺利的出国。在领取结婚证的那一天,嘉树应邀当他们的证婚人。仪式真是再简单不过了,慧灿穿上一身笔挺的西服,手捧一束鲜红的玫瑰花,然后到水房里包上一口自来水,噗地一下喷在鲜花上。然后嘉树陪同他一起赶赴娟所在的女生宿舍,将鲜花亲手交在娟的手中,同宿舍的女生向新娘和新郎身上喷上彩色米,就算是婚礼举行完毕了。

    三年的蹉跎岁月,让嘉树深切地体验了人生的艰难苦恨。尽管杨老板有留他做博士生的意思,道一老师也想他继续呆在兰州,但是人生能有几回搏,他也想尝试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于是便决意考京华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的博士,没想到一试即中。新一轮的希望开始从此放飞,而等待嘉树的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