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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险作石榴裙下鬼,愿为梵王宫里人

    上回说到,在圆真的劝解下嘉树把藏在帽子里的信封拆开。嘉树发现信封里只有一张白纸,上书“春虫马户,土鸡瓦犬。木亥铁心,无药可医”几个字,嘉树才知道上当受骗,国家敌人也是子虚乌有。这十六个字,无非是在骂嘉树是蠢驴而不自知,已经无可救药。但是,作为一个老科学家、博士生导师,王佐龙的用心如此险恶,手段如此阴毒,这是嘉树做梦都想不到的。好在现在这顶沉重的帽子终于可以卸下了,他也好似如释重负。但是,“决定论”的魅影还在,他仍是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已是2004年早春三月,是时候叫嘉树的父母来接嘉树回家了,圆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联系上嘉树的父母,并告知他们嘉树现在的下落,同时也安慰他们嘉树现在的状态很好,叫他们不要过于焦虑。嘉树的父母亲很快就来到定觉寺,他们已被失子之痛折磨得精神也快要崩溃了。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幼年时就丢掉了,一个又在精神病院眼睁睁地看着跑掉,却追不回来。一年多了,嘉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期间,他们二度发起寻子启事,在报纸、广播、电视等各种媒体上都发布了嘉树的消息,怎奈天地无情,这世间何曾有可怜人绝处逢生的活路。然而,意外的惊喜还是来了,他们的儿子居然还活着。

    嘉树和父母终于团聚了,一家人在一起抱头痛哭。圆真纵然是出家人,把世情看得已经相当淡泊了,但见到如此场景,也不免唏嘘。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此刻是否安好,又在天涯何处呢?他不禁黯然神伤,眼角淌下清泪。嘉树的父母对圆真法师自然感恩戴德,嘉树的母亲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出家人,她意外地发现圆真和嘉树长得居然非常相像。“圆真法师!”寺院的知客僧进来对圆真喊道:“外面有客人想见您呢。”“圆真?元贞?”嘉树的母亲心里打了一个激灵。难道眼前这个圆真法师就是失踪多年的元贞,她朝思暮想的大儿子。她甚至不敢接着想下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她记得元贞的右臂上有一个梅花般的红色胎记,想直接询问圆真,但是她又不敢,她觉得作为母亲她亏欠这孩子的太多太多了!

    圆真招待完客人后,就派人将嘉树父母安排住下。这时间,刚好定觉寺正在组织开办禅修营,也就是为俗家弟子举办打坐、诵经、行禅等活动,时长七日,致力于用佛法原理帮助参与者认知自我、解决实际问题。圆真觉得嘉树的父母太苦,精神上也需要调养生息,于是就想留他们在寺中多住几日,让一家三口也参加这期免费的禅修活动。活动包括了吃住用,都是免费,但吃的是素斋,而且要求不能剩饭菜。

    次日,圆真早起,早课毕,就在寺庙后院练起了伏虎罗汉拳。这拳比较吃功夫,三四月的天气,一趟拳下来,尽也让圆真满身是汗。他脱下袈裟,上身只着一件背心。正待到禅房焚香静坐片刻,却见早已泣不成声的嘉树的母亲在禅房外候着他。“元贞,你是我的儿子啊!”嘉树母亲哭道。圆真一时间不知所措,感到有点懵。“元贞,看看你右臂上的胎记。你就是我的儿子啊!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个弟弟吗?他就是嘉树啊!”母亲继续哭诉:“这么多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吧!这么多年,我和你爸一直在找你,我们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啊!”圆真这时也一下子明白过来,他瞬间把大脑中的因果关系捋了一下,岂不真是如此吗,自己可能真的是嘉树的哥哥!但眼前的一切,又好像不太真实,太出人意料了。

    圆真的父母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一下子两个失去的儿子又同时回到他们身边,他们是喜不自禁,又悲从中来,真是造化弄人啊!一家人终于团聚在一起,这种幸福感是无与伦比的。

    嘉树也被分派到一间僧舍,同宿舍的是一个小伙子,名叫狄磊,他到寺院来是做临时出家的,做几天和尚便还俗,嘉树还头一次听说这种出家方式,感觉挺新鲜的,当然这也是对人生的一种另类体验。知道嘉树有精神障碍,狄磊就经常做嘉树的思想工作。狄磊说自己也得过抑郁症,总想不通人为什么要死,也死钻这个牛角尖,那时候他在家总是躲在房间里蜷缩在床上不敢见光,后来有一天他憋得快要死了,终于忍不住走出小房间到外面世界周游了一圈,回来之后病就好了,他说嘉树现在想不通“命中注定”的问题,总有一天会豁然开朗的。但说归说,嘉树的意识世界仍然锁定在“命中注定”的阴影里,而且痛苦日深。

    母亲和一个从合肥来的李洁居士住在一起。李居士小嘉树七岁,是合肥工业大学毕业的学生,修习佛法已经好几年了,每年都来这里过几天清修的生活。李洁长得纤秀明丽,个头虽不高,也不甚丰满,但是却也可以用“漂亮”这两个字来形容她吧。不知怎的,嘉树和她一见面便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告诉嘉树了因上人是虚云老和尚的关门弟子,当今天下学禅者都以其为归,他倡导的“生活禅”理念已在禅门形成风气。

    年轻人在一起,总会有些新鲜事,于是禅房开始热络起来。还是李洁有想法,说哪天我们瞒着圆真法师到太古里公园去玩一趟。嘉树的父母看见他们高兴,也不反对,于是有一天他们就带着相机集体出去了。那一次,在春日艳阳的高照下,他们玩得很开心,太古里公园里大大小小的游乐场所他们几乎都玩遍了,还照了许多相。让嘉树不解的是,每次照相时李洁总是来到他身边挽起他的胳膊和他照合影,而且嘉树和大家在一块而不留意她时,她总显示出不高兴的神情。

    和她相处的几天,嘉树感觉他们之间能够很自然融洽,他们能互相说出对别人说不出的话。嘉树也很难忘李洁那几天在寺里带他去一个一个地瞻拜佛堂里供奉的诸佛菩萨,并为嘉树讲说最基本的佛法,也难忘他们在寺内一位宋代高僧手植柏下一起绕圈。在这样一个清静的道场,嘉树很珍重这一段难得的缘分。

    一天晚上,李洁邀嘉树一起去散步,他们走了很远,在天鹅湖附近的树林里,她说她想抱抱嘉树,于是他俩就紧紧地拥在了一起了,然后是一次激烈的热吻。嘉树不知道李洁为什么会喜欢上他这个又老又痴的家伙,或者是因为嘉树还残余那么一丁点学者的风度么?李洁说看见嘉树就会联想到《蓝色生死恋》中的男主角。李洁的流行歌曲唱得很好,而且对流行乐坛有独到的眼光,她那时看好的孙燕姿和SHE后来都走红了。他们开始到练歌房练歌,嘉树不会流行歌曲,但一些经典的老歌唱得却很好。他们俩配合最好的歌曲是《射雕英雄传》中的《铁血丹心》,十年生死两茫茫,可那“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的旋律似乎犹在嘉树耳边响起。那一日,他们逛街回来,嘉树忽然有一种通了的感觉,于是心中释然,刚好看见路边有一个女孩在卖红玫瑰花,嘉树顺手拿了一只递给李洁,对她说自己想通了,李洁踮起脚尖亲吻了一下嘉树的脸庞,喜不自禁,那一晚他们过得很开心。

    然而,短期的禅修营活动过后,分别即在眼前。转眼李洁要回家了,走的时候,嘉树对李洁说:“只要我死不了,我们还会重逢的。”李洁对嘉树说:“还会重逢的,但以后见我不要提死字。”李洁走后,嘉树心里更是空空荡荡的,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思,这种事情父母的安慰和劝解当然是无济于事的。嘉树心如死灰,便觉得自己的时日也不多了。不知是被宿命论逼的,还是由于恋爱受挫的刺激,他忽然想着干脆自己也出家算了。于是,他把他想皈依佛门的打算告诉了哥哥圆真,圆真心里自然是不同意的,他考虑的是心中刚刚安稳的父母的感受,两个儿子都出家了,叫他们这把年纪如何能接受得了?于是,圆真对嘉树说,出家的事他决定不了,得要等他的师父了因上人出关再决。

    不几日,了因上人闭关结束,圆真就将外面发生的关于他自己的一切悲欢离合的事告诉了师父。只听得老和尚一声叹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你们一家人能够团聚,世间人看来不可思议,岂非仰仗佛菩萨慈悲力加持哉!”于是,在圆真的引见下,嘉树终于见到了这位一代高僧。进入大师的禅房,大师客气地叫他入座。嘉树的问题是宿命论作何解?待他说明来意后,大师微微一笑,便说道:“这个世界万事万物莫不是动的,而宿命论则说万事万物都是静的。这不是正法。”嘉树又问道:“按照物理学上拉普拉斯的宿命论,假如有一个智者能洞悉宇宙原初时刻的初始条件,便能够预言未来的一切。”大师回答说:“这个世界是轮回的,是无始无终的,怎么能说有个初始条件呢?”嘉树欲要争辩,大师已不容他分说立身而起,说你回去吧,不要再来见我了,就这样把他赶出了禅房。嘉树出去后思忖自己一无所得,便转身又回去见大师,大师问他怎么又回来了,嘉树说:“我也想出家,能不能做您的皈依弟子?”大师说:“你是一个搞研究的,不思为国作贡献,去搞什么宿命论,搞不通不说,还差点把你的小命搭上了。我这么大年纪了,哪有精力和你争辩。你还是回去吧。”嘉树说有没有什么经典咐嘱,大师便走进书房,拿了一部《金刚经》,一部《坛经》,和一部《普贤菩萨行愿品》给嘉树。母亲又求大师为嘉树摸顶,然后作别。

    出来以后,圆真问嘉树从老和尚那讨了点什么东西,嘉树说一无所得,被赶了出来。圆真便说:“老和尚这么做是相信你自己一定能把问题解决了。我觉得一定没错的!”可是此时的嘉树依旧是心如焚火,盲人摸象,他相信这辈子都无法解脱了。于是,圆真说他我执太重,陷入狭小的自我之中,其实是一种自私的表现。并且,圆真说他这一辈子是出不了家的,即便想修行也只能在俗世。一番话让嘉树汗颜,也激发了他的斗志。他发下大愿:一、一定要在专业上有所成就,以报科学院物理所之耻;二、一定要钻通宿命论。

    自见过了因上人之后,嘉树的情绪逐渐由抑郁变狂躁了。一天晚上,嘉树抽着一根黄山松雪茄烟出去暴走,不知是春夜的寒冷太厉害还是雪茄烟的功力。夜里睡觉的时候嘉树忽然发起高烧,四十多度持续不退,第二天父母遂把嘉树送到定觉寺后面的京华肺科医院治疗。果然是急性肺炎,正要给嘉树吊水,嘉树一声咳嗽从胸腔里顿出一粒蚕豆粒般大小的浓痰,黑乎乎的,带着血丝,摸起来硬邦邦还有点弹性。不一会,他的高烧就退了,头也不晕了,病已好了大半,这也堪称为一桩奇事。

    俗语说:月是故乡明,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在定觉寺的这段时日,父母心中甚感欣慰。两个儿子同时回到自己身边,这是他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在他们心中,儿子在哪,家就在哪儿,但是,现实生活总不能在这寺庙中度过一辈子。他们有心想让圆真还俗,但圆真遁入佛门多年,他心艰行苦,志大气刚,回到俗世已经不大可能了。于是,他们只能洒泪抛别骨肉,带着尚未病愈的嘉树回到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