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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科学院做过长工,疯人院在册名家

    且说贺兰一家从京华回到家乡,身心劳顿,确实需要好好调理一下,休养生息了。嘉树的姐姐贺兰明珠闻说失踪一年多的弟弟回来了,并且知道了京华定觉寺还有一个弟弟,心中便也宽慰了许多。姐弟相见,贺兰明珠见弟弟双目无神、既憔悴又消瘦,很是心疼,想起弟弟当年初上大学时风华绝伦的模样,不免心内酸楚,泪流满面。好歹弟弟还是回来了,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和爸妈一起撑起这个凋敝不堪的家。

    嘉树家乡所在的安西市,是位于皖省西部的一个四线城市。网络上一篇文章写得好:“这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中国地级市。目前的中国有近九亿人正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他们中只有一成是大学生及以上文凭,超过七成人的月均收入低于五千;他们中大多数人每年的阅读量为零本,最常转发的文章是‘不转不是中国人’。有人调侃说这个城市里除了性生活,就是打麻将。”

    父母思忖,嘉树既然回来了,就得找个安身之处,一来这个病封闭不得,必须让他走出去;二来缓解生存压力,让他到老都有生活保障。好在安西还有一所刚刚升为二本的大学安西学院,嘉树的学历进这所院校肯定没问题,父母担心的是如果嘉树的精神疾病被校方知道那肯定进不了,毕竟大学不是收容所。嘉树的病情现在已经基本稳定下来,已经没有其它方面的胡思乱想,就是想不通“命中注定”的问题。嘉树的父母觉得是时候让嘉树到安西学院应聘了,于是便说服嘉树到安西大学一试。

    那时的安西学院正值升本的初期,缺少高学历人才队伍,因为嘉树有兰大硕士文凭在手,此番要死要活的经历旁人又不晓得,故安西学院初步同意嘉树的求职要求。因嘉树那时的人事档案还在省城合肥人才交流市场,安西学院便叫嘉树协同人事处有关人员到合肥调档,人事处看到嘉树的档案上并无劣迹,遂将他分配到物理与电子工程系,算是学校引进人才,并分配一套近90平米的住房给嘉树,且签订以下合同,在学校工作八年期满,房子的产权归嘉树所有。从此,嘉树经过一番颠沛流离之后,终于有了个安身立足之处。他们家在市区的住房正值拆迁,为了离姐姐家近一点,照顾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外甥,父母便在姐姐家的小区里租了一套住房住下。嘉树每天搭坐公交车上班,倒也方便。

    让嘉树最为难的事是除了几本他在涵洞里看的宝贝书,他所有的专业书籍都已遗佚殆尽,当时身边只有一本黄昆老爷子的《固体物理学》,求职的时候就是拿这本书过关的。2004年秋天暂不代课,旁听老教师上课,此时物电系已安排嘉树下学期带大四的固体物理课,好在安西离省会合肥不远,那时合肥在黄山路和金寨路的交叉路口处有一科学书店,其中专业书籍颇多,嘉树一有空暇就到合肥购买一些专业书籍回来。买了一本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陆栋、蒋平的《固体物理学》,暑假期间,嘉树就用陆书和黄书相互参照狂备起课来。由于嘉树对岗前培训的所有课程都不感兴趣,那一年岗前培训考试没有通过,因此只能定职为实验师,而未评上讲师。2005年春季,开始登上讲台,正式成为一名人民教师。

    嘉树一边教书,一边有人介绍对象,一边和他表哥在外面瞎混。嗐,这时节处对象已由不得嘉树挑三拣四的了,要自己校一下自己的斤两啊!也有一些滑稽的事情发生,比如,有人给嘉树介绍了一个对象,见面之后互相一聊居然对方是嘉树高中同学的姐姐,那个高中同学还是他高中时要好的朋友,嘉树去过他家里,并且还见过这位姐姐,于是处对象的事只好作罢。这一年家里添置了一台电脑,嘉树没事在网上冲冲浪,或者搜奇猎异。他还在网易开辟了一个博客,闲来写一些杂乱的诗文,以缓冲他的抑郁情绪和寂寞。

    2006年,嘉树一家举家搬入了安西学院,回迁的楼房已盖好,憩待装修,那是准备给嘉树结婚用的新房。嘉树的心病还是未了,受决定论影响太久,心理上其实还是很痛苦,不过心思却内敛许多了。5月份,嘉树总算找好了对象,就是现在的结发之妻慕容飞燕,岳父母都是当地的渔民。旋即准备婚事,终于在2006年农历十月初六那天,嘉树和妻子携手走上婚礼的殿堂。这也是父母朝夕盼望的那一天,而在这一时刻这一切已成为现实。第二年,飞燕产下一子,嘉树一家可高兴坏了,贺兰一家终于后继有人了。嘉树遂给儿子取名为贺兰元熹,寓意团团圆圆、欢欢喜喜。

    嘉树真正有所作为是以他结识神州科技大学的范先生为始。早在2007年以前,嘉树就思慕范先生已久。那时,他精神分裂虽然很厉害,但还是四处找书看书,搞所谓的学问,常常因为书中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就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一轮一轮,周而复始。所以,母亲很反对他到新华书店看书,因为她真的害怕,儿子好像在作茧自缚,这样疯疯癫癫的,还有能力去做所谓的学术么?嘉树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死都不愿与书绝缘的书呆子。贼心不死啊,还在看书,又学起了量子力学。那时候,他收集了不少国内比较流行的量子力学教材,但经常在学习的过程中遇到一些疑难问题,去问当时物电系主任,往往会受到贬斥。记得有一次,主任对他说以后你别来问我,这不是你能搞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当然也许他是出于对嘉树身体的关心。但总之来说,他的态度让嘉树很不爽,有谁知道,嘉树曾经是京西工业大学应用物理系的高材生,当时就是因为数学成绩特别好,得到班主任罗老师的赏识,才争取到一个保送兰州大学研究生的名额,本来让他选择理论物理段先生做导师的,可惜投错了胎,投身到搞读书无用论的杨先生门下做了三年苦力。

    “学问”并没有放弃,还是接着搞,偶尔也能碰到一两篇范先生写的文章,就知道了范先生这个人了,知道在中国他是个其他人越不过的大牛。嘉树带的一个学生要毕业了,他成绩很好,报考了神州科大物理专业被录取了,一次这个学生到嘉树家中来讨论毕业论文的问题,嘉树问他导师是谁,他说是范先生,嘉树当时很惊讶,惊讶之余是非常羡慕,竟然能成为范先生的弟子,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啊。记得那个学生当时也和范先生取得了联系,他曾经拿着范先生的一篇文献想和嘉树共同讨论讨论,但是,嘉树只注意到文献中的正规乘积符号“::”,心中思忖,量子力学尚且不通,更何况其中还有两个冒号,这就是天书啊!

    后来,嘉树的那个学生到了神州科大,一直也没有联系过。不过,没过多久,机会还是来了。那是2007年秋天,安西大学请来范先生做学术报告。他的报告一个是给老师做的,一个是给学生做的。嘉树那时正在考虑二次量子化中粒子数表象的问题,趁此机会他就把他的问题列了个提纲,等范先生做完报告后与与会者交流时嘉树就迫不及待地向范先生发问了。那时的范先生一袭长衫,目光炯炯有神,他对嘉树的思考做出肯定并笑盈盈地回答了嘉树的问题。给学生做的报告嘉树也参加了,这当然是一个科普性的报告,他记得在报告中范先生提到了多普勒效应,范先生神态悠然,语速不紧不慢,显示出非同一般的亲和力,大家都听得很入神。会后,嘉树主动去找范先生搭讪,范先生也给面子,邀集嘉树的另一位同事三人一块照了张合影。私下里,嘉树和陪同范先生一同前来的学生交流了一会,这个学生说范先生说他没想到安西学院还有嘉树这样学量子力学的,但这不是在搞科研,这是在钻牛角尖。

    范先生回去后,嘉树就给他写了一封信,向他诉说了自己想做一点研究工作但苦于没有门径的难处,并附上一首小诗:秋光好,昨夜长风未了。软愁疏恨几曾销,海内牵缘乱绕。凌波笑,倾山倒,百年老鬼觅仙脚。碎玉堆成灵台路,幽梦如丝又如草。没想到,这样一来却触动了范先生的怜惜之意。嘉树那时还不知道,范先生是一个极其爱好古典文学的人,工作之余,很爱写古体诗,所以也是一个诗人。范先生很快就给了回复,答应嘉树可以学他的东西,并同时寄来了一个他平日所作的大约上百首诗作的doc文档,他表示他爱写诗,但限于吴地方言有时拿不准平仄韵律,他叫嘉树按照自己的感觉将他的诗作一番改动。这一下可难坏了嘉树,他想以他的小智小识岂敢轻易改动大家的作品?但也不能拒绝,这也算是范先生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吧。嘉树只好回复范先生说他愿意做这件事,但自己也不通平仄韵律,只能以续貂之力苟做拙劣之功,且不能卒成。大约花了两天功夫,嘉树把范先生的诗做了一些改易后寄给了他。没想到范先生阅后居然说嘉树改得可以,只有一两个地方改得不妥当,真是让嘉树感到很意外。就这样,嘉树和范先生建立起了民间式的学术往来。

    有诗为证:古道西风瘦马,仗剑走遍天涯。思古幽情难寄,熟读金庸武侠。赤条条来去无碍,生出来意气勃发。结发妻是渔家女,梦中人号蝶恋花。秋风不解风情,乌雀难酬大雅。可惜身在蓬蒿,池浅尽是王八。御街前撒泡老尿,状元坊胡乱涂鸦。科学院做过长工,疯人院在册名家。运交华盖天意,数奇不论我他。遇上慈悲老道,横枝生成竖杈。弃剑又翻新书,沉疴更念物华。朽木岂能逢春,且听渔樵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