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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 偃偶梦(二)

    偃师桑榆,随母姓,第44级毕业生,籍贯在托斯卡纳公国。

    冷冰冰的文字不足以构建颜黎对他人的认知,但是画面,也会有因为背景、氛围的不同,使她对同一个人的认知出现些许差别。

    但多少都逃不开以貌取人。

    桑榆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瓶橘子汽水。她留了一头浅金亚麻的短发,尽管看着打理不甚精心,发质有些干枯毛躁,发尾也是参差不齐。穿着黄绿横条纹的高领上衣,棕色短裤和同色长靴,像是路边摊的廉价货,但观面色,看起来还是养尊处优的。

    最显眼的还是她的单边耳坠,像一个上吊的小人,这也是她身上唯一的首饰。

    她坐在那里,独有自己的气场,像一幅摆在医院的古典宫廷油画,过时又与这里格格不入。

    颜黎把撬棍收了起来,乖巧地装作物人畜无害的样子。正巧赫塔倒完了最后一块碎渣,收拾干净所有的卫生。

    “指挥官,”赫塔冲颜黎颔首示意,“我已经完成这些工作。”

    “麻烦您记的叮嘱她,下次行事不要这么鲁莽。”一直隐藏在角落里,完全没有被注意到的医生,用一双深色的灰蓝眼睛安静祥和地凝视着她,恳切地说道,“她已经是个成年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

    他穿着不太合身的白大褂,留着黑灰渐变的披肩发,身形消瘦,一身病气,却带着不谙世事的温柔,手里还端着一碗喝得只剩汤底渣子的面条汤。

    有一点点清澈的愚蠢,嗯,只有一点点。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颜黎压下脑子里的想法,扬起一个标准的微笑,语气略带感激。

    汽水产生的气泡不断上涌,晃晃悠悠的飘到表面,又破裂。桑榆看了他们一眼,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医师说道:“衷心感谢您的帮助,岑医生,桑某告辞。”

    “下次再见,赫塔。”

    未曾得到回复,她便拎着自己的橘子汽水,大步迈出了房门,目不斜视,上吊人耳坠随着她的步伐,一颤一颤。

    渔皙目送着桑榆远去,直到颜黎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才把她的魂儿拉回来。

    “怎么,看她看入神了?”

    “没有。”渔皙憋了好久,才憋出两个字,颜黎只当是小姑娘害羞,年少慕艾,很正常的事,又开口打趣她:“那你定是想喝橘子汽水了,且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对面站台的售货机里给你买些橘子汽水。”

    唐暮辞不知何时上前去和那医生套话,本来只是想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结果聊到兴致盎然之处,差点把医生的信用点余额给打听出来。

    文火慢炖的中药散发着清苦的气味,本是三碗水煎一碗水的量,也不知是否因为聊天时的分神而更加浓缩。

    颜黎一点时间不注意,回头一看,两个人差点都要点上香,摆上果盘,拜把子了。

    临走时,唐暮辞甚至声情并茂地表演了一番,让对方善心大发,从而顺走了对方自制药方的几罐中药,即使隔着罐子,那味道也苦得令人发指。

    只怕对方是自学中医数载,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今天是星期四,所有的事情进程明显加快,天还没有黑,三人就已经结束了打饭工作。匆匆忙忙回到教职工宿舍楼,带着一堆小零食和几袋面包。

    教职工宿舍楼每层楼尽头都有饮水机,她们便没有再额外花费钱财购买水。

    索莫纳斯的小队开始集结,为月圆时分的行动做出准备,赫塔也在其中,她是近地面侦查系的小队队长。唐暮辞趴在窗边,探头望了几次。

    颜黎抱着自己的终端,窝在床上和网友聊天——美其名曰了解异域风情。

    渔皙关闭窗户,拉好窗帘。颜黎看着渔皙仔仔细细检查,以确保没有一丝月光能照进来的严谨模样,再一次对“月圆”生起了极大的好奇心。

    但是本着不作死就不会死的原则,颜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手。

    整整持续一天两夜的月圆,是独属于“启蒙者”的乐园。

    凡人禁入。

    白炽灯和紧闭的窗帘,让人只能通过终端上显示的时间来想象窗外的天色。

    月光所照之处,便是那位被称作“什”的领地,充满着疯狂与荒诞,启蒙者将在月光的照耀下,展露自己的真实。

    不过,这一切显然与屋内的三人无关。

    因为每一个负重前行的人,都有人替他们岁月静好。

    本着良好的作息,以及对寿终正寝的向往,颜黎早早就躺下睡了,恪守着自己能养则养的养生之道。睡前她还特意找了一块黑色的布盖在眼睛上,避免了灯光的打扰。

    她做了梦,梦境很深,坠下深渊,被一根红线吊到舞台上。

    如烟如雾的红纱,馥郁芬芳的香薰,她在高台上起舞,旋转跳跃,视线从不在一处停留。

    她看到自己身上的关节,手上涂着鲜亮的指甲油。

    红线紧贴在她的脖子上。

    远处的高台上簇拥着看客,悉悉索索的声音,不明意味的窃窃私语,人们炽热的情感向这里涌来。

    她从中看到了一个红头发的熟悉身影,站在人群之中,肩膀上站立着一只青翠的小鸟,有着漂亮的尾羽。那双熟悉的空洞眼睛仿佛正在凝视着她。

    颜黎的灵魂被身体带着走,挣脱成了伪命题。

    一支舞未毕,颜黎感到自己的灵魂慢慢离开这副躯壳,脚下踏着的红绸随着舞步生长褶皱,四周的景象如同泡沫一般逐渐破碎。

    红色头发的熟悉身影在此刻已然消失不见。

    还未等颜黎松一口气,如同新蚕吐丝,丝缕的烟雾编织出一个新的场景。

    而那薄如蝉翼的烟雾后,似乎是有个人影肃穆静立。那是谁?

    这是梦。

    水边,草地。

    群山环伺,云雾缭绕,水汽凝结在蛛网上,水滴窃取阳光。

    清脆的草叶不断发出被折断的咯吱咯吱声音,红线牵引着关节,牵引在偃师的手中,看不清面容的偃偶在草地上翩翩起舞,只是动作僵硬,没有行云流水般的连贯。

    每一个成功的动作后面,都有着极尽辛苦、不计汗水的劳动付出,偃偶亦有自己的磨损,但偃师会在每天晚上为她重新上妆。

    直到最终练熟一支曲子,偃师才背起偃偶,放入合身的棺橔之中。她慢慢走下陡峭的石梯,时刻注意着青苔和水渍。

    此时正值黎明时分,紫气东来,霞光万丈。

    是桑榆,她还留着长发,面容比她所见到的更显年轻,不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岁月未曾来得及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痕迹,将新鲜榨取的葡萄汁酿造成酒酿。

    这是一场描绘过去的梦嘛?

    她在做梦嘛?

    梦境再一次崩塌了。

    黑影重重叠叠,展现出远在另一个星系的风土人情。

    赛博宫殿,电子书籍。人们烧香祷告,吃斋念经。

    或道骨仙风,或慈眉善目,或满腹经论。

    桑榆不远千里来到九仪求学,一步一叩,爬上高不见顶的书院。颜黎抬头望去,只望见桑榆师父的灰色发尾。

    画面定格住了,之后便是不停地褪色。

    升起的烟,蒙住了所有的场景,构成第四次梦境的主基调。

    烟,火,光,哀嚎。

    此时正值正午,不知多少人还在沉溺于美梦。

    华贵的偃偶身着洋装,火焰灼烧木材,烟尘附上白皙的面容,火舌舔舐脆弱的躯体。

    过量的一氧化碳毒不死它,但火焰会将它烧毁。

    她看见桑榆冲进了火场,火光和烧焦的墙壁是她的背景板。

    桑榆好像想要过去,去抓住她的偃偶,她的表情是那般慌乱,神色毫不作伪。

    可是从房梁上掉下来一块儿燃着火的木头,横在两人中央。

    对偃师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那一双手,他们用这双手制造偃偶,牵引偃偶。

    她终归是转身走了,像是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火一直在烧,噼里啪啦的声响间歇地响起,那偃偶忽地坐起身来,任凭火焰将它吞没,它有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痴痴地望向桑榆离开的方向。

    颜黎的魂魄晃晃悠悠的,飘到它的面前,心底的良知突然被唤醒,打心底的有些心疼它。

    偃偶的嘴,一张一合,仿佛想要冲她诉说着什么。

    颜黎凑近了去看,那被烟灰熏得黑白相间的脸,有着精致的五官,人造的肌肤具有规律地扯动。

    偃偶在冲她做嘴型。

    颜黎不知为何,同理心突然泛滥,她低头看着偃偶的嘴唇,想要看明白它到底在说什么。

    是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被抛弃吗?是想探究有什么是比自己更加重要的吗?

    那偃偶身体开始颤抖,表情却不见痛苦,开始从身体里发出嘶哑的、不明意义的音节。

    偃偶的身体不断传来嘎吱嘎吱的,零件的响声,那些零件可能终究是出了问题。它把脑袋凑到她的面前,似乎是拼尽全力地想说出自己的遗愿。

    最后,从那焦黑的木头里传出少女清冽的嗓音。

    “颜黎,唐誉峥在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