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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条手臂

    小溪的廊桥里,一位高大少年倒在血泊中,身体抽搐,不断吐出血水。

    只是这一次,这个高大少年,再没有能够听到某个黑黑瘦瘦的家伙,一遍遍撕心裂肺喊着“死人了”。

    廊桥北端桥头的台阶那边,人头攒动,议论纷纷,远远看着热闹,唯独不敢靠近那个少年,生怕惹祸上身。

    有两人快步走入廊桥,男子蹲下身,搭住少年的手腕脉搏后,脸sè愈发沉重。

    青衣少女恨极,咬牙切齿道:“一拳就砸烂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说话。

    扎了一根马尾辫的青衣少女怒道:“爹!你就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这么被人活活打死?刘羡阳是你的半个徒弟!”

    男人一直没有松开少年的手腕,面无表情,淡然道:“我哪里知道堂堂正阳山,这回竟然如此不讲规矩。”

    少女猛然起身,“你不管,我来管!”

    男人抬头缓缓问道:“阮秀,你是想让爹给你收尸?”

    少女大踏步前行,一往无前,沉声道:“我阮秀不是只会吃一件事!也会杀人!”

    男人眉宇间隐约有雷霆之怒。

    小半原因是自己闺女的愣头愣脑,更多自然是正阳山那头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还未正式接手齐静春的位置,那么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也可以不用那么讲道理?

    青衣少女突然停下脚步。

    少女突然看到有个消瘦少年,从廊桥那一头,向自己这边疯狂跑来。

    她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双草鞋,面无表情,古井不波。

    两人一瞬间就擦肩而过,少女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没来由的,她便觉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泪。

    当草鞋少年坐在身边,伸手抓住高大少年的一只手,视线早已模糊的刘羡阳,好像一下子多出几分精神气,试图挤出一个笑脸,断断续续说道:“那婆娘说我不交出宝甲,她就能杀了你……她还说,反正她是母子两个人来咱们小镇的,一人被驱逐而已,这个代价她出的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杀你……之前我跟你说的,其实不全是假话,我爷爷的确跟我说过那些话,所以我觉得卖了就卖了,没啥大不了的……只是刚才她又让人去找我,说那个老人疯了,一听说我没有剑经,就执意要先杀你,再来杀我,我实在是担心你,想给你打声招呼……就一路跑到这里,然后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点疼……”

    草鞋少年低着头,轻轻擦掉刘羡阳嘴角的鲜血,少年死死皱着那张黝黑消瘦的脸庞,轻声道:“不怕,没事的,相信我,别说话了,我带你回家……”

    高大少年那股子强撑起来的精神气,渐渐淡去,视线飘忽,喃喃道:“我不后悔,你也别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点怕,原来我也是怕死的。”

    最后高大少年死死攥紧他唯一朋友的手,呜咽道:“陈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草鞋少年坐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握着刘羡阳的手,一只手握拳撑在膝盖上。

    大口喘息,拼命呼吸。

    年纪轻轻的少年,此时就像一条老狗。

    草鞋少年眼眶通红。

    当他想要跟老天爷讨要一个公道的时候,就更像一条狗了。

    陈平安不想这样,这辈子都不想再这样了!

    学塾之中

    已经齐静春向面前的少年讲述着小镇中已经发生的事情。

    “怎么救他?”少年看向自己两鬓斑白的父亲,眼神中的阴郁倒映齐静春的眼中。

    “陈平安已经将自己获得的那枚槐叶交出去了,但能不能救活要看天意。”齐静春说道。言语中亦是充斥着愤懑之情。

    “我能动手吗?”

    齐静春没有说话,只是征征的看着天空。“明天有三个客人会带着去郊外游玩。”

    齐修文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径直走到了后院之中。

    阳光照射

    泥瓶巷唯一的一户人家中的孩子来到了屋内,找出了那个埋着钱袋的罐子。

    回家前陈平安在杨家铺子,用一枚金精铜钱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买了一大堆治疗跌打和内伤的药瓶、药膏和药材。

    回到陈平安泥瓶巷祖宅,关上门后,先开始煎药,是一副治疗内伤的药方,在等待火候的空隙,将一件洗得发白却依旧干净的衣衫摊放在桌上,撕成一条条绑带,以吝啬小气著称的草鞋少年,此时没有半点心疼,然后除了将那把宁姚借给自己的压衣刀绑在手臂之外,少年还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之上,都捆绑上了一层层的棉布细条。

    陈平安摘下墙壁上那张自制的木弓,犹豫了一下,仍是暂时放弃携带它,反而从窗台上取回弹弓和一袋子石子。

    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接连三次碰壁也没后悔,这是少年独有的犟劲。

    少年蹲在墙角,安安静静等待药汤的出炉,这一罐子药,很古怪,没有别的用处,就是能止痛,曾经龙窑窑口有个汉子,患了一种怪病,在床上熬了大半天,半死不活不说,关键是整个人痛苦得整张脸和四肢都扭曲了,后来杨家铺子就给出这么一副方子,最后那个汉子很快就死了,但是走得并不痛苦,甚至有力气坐起身,交代遗言后,还姚老头的搀扶下,去看了最后一眼窑口。

    陈平安觉得自己应该也用得着。

    少年看到桌上还有一些碎布片,便脱下脚上那双破败草鞋,拿出一双始终舍不得穿的崭新鞋子,搬来陶罐,拿出其中的碎瓷片。

    约莫半个时辰后,做完一切事情的少年打开屋门,悄无声息地走出泥瓶巷。

    临近黄昏,阳光已经不刺眼,天边有层层叠叠的火烧云,无比绚烂。

    草鞋少年走向福禄街。

    青石板街道上,已无路人,少年独行。

    草鞋少年这些天经常往福禄街桃叶巷送家书,几乎家家户户的门房都认识了这位送信人,所以并不显得突兀,加上少年神sè自若,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会当回事。陈平安在临近一栋宅门,门前摆放有一尊用以镇邪止煞的石敢当,半人高,武将模样,陈平安知道这里是李家大宅,大富大贵的福禄街上,几乎家家户户的辟邪法子都不一样,就连大门张贴的门神都分文武,所以很容易分辨。

    他迅速环顾四周,继续前行,再往前就是宋家,宋家过后便是窑务监造衙署了,在李宋两家毗邻的大宅交界处的外墙,生长有一棵槐树,老干虬枝,枝繁叶茂,虽然比不得小镇那棵老槐沧桑气象,但也让人一见不俗。

    在老一辈人嘴里,这棵槐树与小镇中心地带那棵参天老槐,相传是一脉相承的,那棵被称为祖宗槐,少年眼前这一棵则被喊作子孙槐。

    先前那离开衙署后堂的一路上,一开始只听不说的少年,有意无意走得很慢,而且始终在仔细观察衙署的建筑布局,最后偶尔问一两句题外话,像是穷光蛋好奇那些大姓豪族的阔绰富贵,年迈管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隔壁宋家和更远些李家作为例子,与少年说了大户人家的庭院分布和种种规矩。

    管事的真正用意,少年心知肚明。

    只不过陈平安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要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

    此时,沿着街边缓缓小跑向前,陈平安眼见四下无人,骤然发力,突然加快脚步,笔直跑向那棵老槐树,纵身一跃,竟是接连在树干上向上踩踏了四步,才有下坠的迹象,只不过那个时候身形矫健的少年,已经足够伸手抓住槐树的一根枝杈,刹那之间,深山猿猴般灵活的少年就坐在了横出的枝干上,然后稳稳站起身,继续上前攀援,几个眨眼功夫,陈平安就蹲坐在一根倾斜的槐枝上,堪堪高过两丈高的院墙,少年身体隐藏在郁郁槐叶之后,屏气凝神,眯眼望去,根本不急于潜行入内。

    在和宁姚从廊桥返回小镇的途中,陈平安问了许多问题。

    比如那头正阳山老猿,在小镇地界上,正常情况下,到底能跑多快,跳多高?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坚韧,是怎么个铜皮铁骨?如果说我一拳打过去,无异于给老猿挠痒,那么换成弹弓或是木弓的话,在二十步和四十步距离上,分别会造成多大的伤害?正阳山老猿这种所谓的“神仙”,有没有存在致命缺陷,比如说眼珠,裆部,喉咙?如果说对手拼了受伤,也要全力杀人,我会不会必死无疑?

    那会儿宁姚差点被少年问得只恨自己不是聋子哑巴。

    按照黑衣少女的说法,无论是炼气士,还是纯粹武夫,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在此地受到的压力就越大,就像铁骑叩关只能死守,全靠一口气绵绵不绝支撑着,一旦开口,就要经受海水倒灌一般的伤害。试想一下,面对迅猛洪水冲来,然后你在堤坝之上开一个小口子试试看?

    但是最后宁姚的盖棺定论,仍是少年跟正阳山老猿捉对厮杀的话,陈平安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槐荫当中,少年眼神坚毅,脸sè冷漠,碎碎默念道:“不要让老猿接近十步以内,十步,最少最少拉开这段距离。”

    宁姚说过,只要老猿不狗急跳墙,就有活命的机会。

    可是陈平安回答说,就是要逼得老猿朝自己痛下杀手,否则没意义。

    一定要逼得正阳山老猿发火生气,让这头老猿不惜运用体内真气,才能真正折损消耗他千年辛苦积攒下来的修为,也许老猿觉得他和刘羡阳这样的小镇百姓,命根本不值钱,但是陈平安很想知道,到时候老猿眼睁睁看着那些消逝的修为道行,会不会心疼,还觉得值不值钱。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自己不要被人一个照面就一拳打死了。

    少年俯视着大宅里的人来人往穿廊过栋,喃喃道:“哪怕跑不掉,也一定要多挨几拳。”

    陈平安根本就没有想过能杀掉老猿,更没有想过自己能活下来。

    李家大宅,那个来自正阳山的小女孩,作为陶家老祖的嫡孙女,被李家上上下下当菩萨供奉起来,李家除了在别院安排了多位一二等丫鬟,这些身为家生子的少女,手脚干净利索,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身世清白,可能从祖辈起就对李家忠诚不二。

    这座别院位置居中,不贴靠福禄街的街道。

    小女孩名叫陶紫,昵称桃子,是正阳山那几位剑仙老祖的开心果,当然不是靠着天真可爱的模样脾性,而是她未来的剑道高度,有资格让正阳山不惜成本地砸入海量资源。

    五百年以降,陶紫的根骨、天赋、性情和机缘四件事情,在历代正阳山各大山峰老祖当中,都算名列前茅,简单来说,就是小女孩陶紫,会是一个长板很长、却没有任何短板的神奇存在。

    这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百年一遇,而不是烂大街的礼节性夸赞。

    小女孩当下没了搬山老猿在身边,独自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谈不上怕生或是怯场,只是有些无聊,还有些遗憾,听猿爷爷的口气,好像是没有办法从这里搬走一座山峰了。这让小女孩很灰心丧气,正阳山的苏姐姐,在她跻身中五境的时候,就被老祖赠送了一座山峰作为赠礼,成为苏姐姐的私人领地,那座山峰,正是猿爷爷万里迢迢亲自将其背负回正阳山,安置在正阳山东北方位,虽然不大,但是小女孩一直很羡慕。

    她觉得书房内有些闷,就走到正堂,双手负后,老气横秋地仰头看了半天匾额。

    小女孩身后始终贴身跟着两位清秀丫鬟,其中一人自幼被李家发现天资不俗,便被重点栽培成了武道中人,小有成就。其实对于李家嫡系而言,这种行径,跟豢养花鸟鱼虫无异,倒并非希望那名少女以后能够成为一位武道宗师。大户高墙之内,奴大欺主的事情,不是没有,更何况升米恩斗米仇,奴婢仆役的眼界太高,潜力太大,对于家族下一代的传承,未必是好事。

    小女孩走向大门,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打转。她倒是没有擅自离开院子,让下人们为难。猿爷爷提醒过她,风雷园的人也到了小镇,在他摆平之前,她不要离开这座院子。小女孩虽然年幼,但是从小耳濡目染山上修行的云波诡谲,危机四伏,而且家教极严,故而不是那种让长辈不省心的顽劣孩子。

    百无聊赖的小女孩最后趴在石桌上,桌上放着一只鸟笼,装了一只好像叫捕蛇鹰的鸟,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羽毛灰不溜秋,一点都不好看,之前小女孩不管怎么逗弄,这只捕蛇鹰也不搭理她,所以她也觉得无趣乏味,现在她实在是没事找事,才对着那头扁毛畜牲吹口哨玩。

    笼内有两只李家龙窑私下打造的瓷器鸟食罐,小巧精致,一只素雅装水,一只鲜艳装食物。

    只是那只捕蛇鹰在被人抓获之后,便滴水不沾,米粒不进,已经快两天了。

    在小镇上,捕蛇鹰极少被人抓到过,偶尔有几次,无论是年幼雏鸟还是成年捕蛇鹰,无一例外都是绝食而亡。

    如何也养不活,更熬不成供人驱使的猎鹰。

    吹口哨的小女孩见那只捕蛇鹰仍是没反应,终于彻底没了耐心,站起身,转身就走。

    砰然巨响。

    鸟笼内的一只鸟食罐剧烈粉碎。

    小女孩先是出现片刻呆滞,然后几乎本能地一把拽过一名高挑丫鬟,让她挡在自己身前。

    身材高挑体态丰满的婢女,只觉得自己手腕被铁线死死箍紧一般,疼痛得差点就要尖叫出声。

    倒是那名矮小一些的丫鬟,眼神锐利,第一时间就自己站在小女孩身前,迅速环顾四周。

    笼内第二只鸟食罐又轰然炸裂,如同爆竹声在桌上响起。

    “有刺客,在清馨院那边的屋顶上!”习武有成的婢女这次总算捕获到那个身影,在隔壁院落的屋脊之上,有一个半蹲的身影。

    这位婢女开始助跑,别院墙壁不高,踩蹬而上,双手抓住墙沿后,凭借出众膂力迅速爬上墙头。

    一时间她有些犯难,这座别院和对面清馨院相隔不远,但是那名刺客位于清馨院的主屋屋顶,而清馨院就靠近福禄街,那人很容易就翻墙而出。所以她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就做出了决定,没有跳下墙壁跑向那座清馨院,而是沿着墙头猫腰而奔,跃上自己这座别院的屋脊。这期间婢女始终留心那名刺客的偷袭。

    很奇怪,那名刺客既没有阻扰她的脚步,也没有马上撤退的意思。

    两座院子的屋檐之间,大概隔着三丈距离。

    婢女一边盯着那名刺客的动静,一边在屋檐上悄然后退,最后快速地深呼吸一口气,准备助跑。

    婢女心头巨震,与自己遥遥对峙的刺客,竟是一个穿着寒酸的消瘦少年?!

    少年腰间捆绑着两只小行囊,手上看不到行凶的器物,应该是已经藏起来,婢女觉得是弹弓的可能性最大。

    她也很疑惑,若是击中自己的头颅,不敢说当场毙命,但是绝对受伤不轻,以少年近乎恐怖的准头,两次有意为之地击碎鸟食罐,当真射不中自己或者那位正阳山的小姑娘?

    院子里,小女孩愤怒道:“蠢货!小心调虎离山之计!赶紧回来!”

    抓住刺客,严刑逼供当然很重要,但是以防不测,保住性命更要紧。

    小女孩松开那高大丫鬟的手臂后,扬起手掌,一巴掌狠狠把吓傻了少女打醒,“还有你,赶紧去通风报信!知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们这栋宅子里的全部都要死!”

    屋顶上那名婢女没有第一时间跳入院中,而是高声喊道,“有刺客!”

    然后她开始狂奔,在屋檐边缘起跳,然后整个人开始飞跃向对面清馨院的屋脊。

    凭借婢女一连串攀援奔跑的动作,大致判断出她臂力、脚力和气力的刺客少年,蹲下身捡起两块瓦片,右手摔出,正好砸向少女的脑门,还在空中的少女,下意识双臂交错格挡在脑袋前,然后砰砰两下,砸得婢女刺骨疼不说,力道之大,远远超乎婢女想象,整个人前冲势头,顿时被阻滞得厉害,就在她后悔自己逞强之际。

    原本勉强落在对面屋檐上的婢女,腹部被人一拳砸中,砸得后仰摔去。

    只不过被那刺客莫名其妙拽住了一只脚踝,微微停顿后,少年这才松开手。

    婢女算不得安然落地,只不过好歹没受重伤。

    她整个人脑袋一团浆糊。

    少年眼角余光一直在打量四周情况,发现四周出现黑点后,开始转身跑路。

    速度之快,步伐之大,节奏之好,尤其是配合恰到好处的一次次呼吸吐纳,如果那名婢女能够看到,一定会觉得少年跟她一样,习武多年,浸淫已久,绝对不是什么门外汉。

    屋脊上少年很快身影消逝不见,像一只轻盈的飞鸟,出笼的捕蛇鹰。

    大概一炷香后,魁梧老人匆忙赶回李家大宅,杀气腾腾。

    从李家家主李虹,到别院丫鬟,人人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那名习武婢女,跪在地上,脸颊两边红肿得厉害,婢女一言不发,不敢有丝毫怨怼神sè。

    心情已经平静如常的小女孩看到老人后,叹了口气,摇头教训道:“猿爷爷,李家的人,好像全是一群废物啊。你怎么敢把我托付给他们呢?”

    搬山猿单膝跪地,仍是比小女孩要高,白发老人愧疚道:“小姐,是老奴错了。”

    老人转过头,沉声道:“李虹!”

    小镇李氏家主粗通东宝瓶洲的正统雅言,凑巧正阳山修士的言语就是如此,这位在家族内一言九鼎的男人,只得苦笑赔罪道:“这次确是我李家的过失,不容推脱。按照目前我们得到的情况来看,是一位少年,多半并非修行中人,衙署那边暂时并未给出有用的谍报,只说会加派得力人手,日夜守护宅子。”

    陶紫想了想,说道:“那个刺客倒也不像是来杀我的。”

    然后补充了一句,“最少今天不是。”

    李氏家主刚要落下的心,立即重新悬到嗓子眼。

    白猿皱眉问道:“那少年是不是身材瘦弱,皮肤黝黑,个头差不多只到这个高度。嗯,还有穿草鞋?”

    跪在地上的婢女使劲点头。

    白猿咧嘴一笑,眼神yīn森,“好家伙!原来是示威挑衅来了!”

    他摆摆手道:“这件事情,你们不要插手了,我晓得那刺客的底细,是泥瓶巷的一个普通少年。”

    小女孩低声道:“猿爷爷,别掉以轻心呀。”

    搬山猿犹豫了下,站起身对李氏家主吩咐道:“那就让衙署拿出一份户房档案到李家府上,把那少年的祖宗十八代的底细都翻查清楚,然后护卫这栋院子的人手方面,易精而少,不易杂而多!”

    老人悄然加重语气,冷笑道:“李虹,劝你把你家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也给请出来,别不把事情当事情,我家小姐真要在这里有了三长两短,连我这头你们眼中的老畜生也扛不起,你这李氏偏支扛得起?”

    李氏家主连忙作揖致歉,惶恐不安道:“猿老祖这是折煞李家啊。”

    正阳山护山猿陷入沉思,呢喃道:“是风雷园那小子借机寻衅?还是衙署宋长镜的谋划?”

    老人最后摇了摇头,只觉得荒唐可笑,“不管是谁怂恿他来送死,你们也不晓得找个好一点的过河卒子。一只没几两肉的小蚂蚱,塞牙缝啊?也好,正愁没机会杀人,这个由头不错,先杀那泥瓶巷的土胚子,再将你这个风雷园的小杂种,一并解决干净了便是。”

    老人对小女孩笑道:“小姐,老奴这次一定帮你收拾好烂摊子,绝对不会再有意外了。”

    小女孩灿烂一笑,扬了扬拳头,为这头正阳山护山猿鼓舞士气。

    老人离去之前,看了看李氏家主,后者苦笑道:“我这就去请老祖宗出山,亲自为陶小姐担任贴身扈从。”

    老人点点头,大踏步离去。

    老人大大咧咧咬住鱼饵,直截了当顺着鱼线往泥瓶巷而去。

    摆明了我已上钩,你来杀便是。

    若是在小镇之外,这头正阳山搬山猿还不敢如此目中无人,但是此方天地,术法神通和法宝器物一律禁用,他反而拥有巨大优势,这也是为何正阳山没有出动一位剑仙老祖的缘由。

    老猿一路行去,临近泥瓶巷,老猿才意识到一点,“巷中少年该不会单纯是为了朋友报仇吧?”

    在这之前,老猿一直是往深了想,涉及到草灰伏线绵延千里的yīn谋,现在突然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后,就觉得尤为荒诞不经。

    老猿笑了,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若是如此,倒也说得通,也对,不是修行中人,反而没那么怕死,反正只是一条贱命而已。”

    不过小心起见,老猿仍是没有大摇大摆从这一端走入泥瓶巷。

    不管如何,这趟注定都不会白走,那个被风雷园器重的小杂种,无非是比泥瓶巷的小泥腿子多活一会儿。

    绕了一大圈,老猿从靠近顾粲家的小巷拐角走入泥瓶巷。

    其实老猿很怀疑那刺客少年,到底有没有胆识留在祖宅等死。

    如果聪明胆小一点,倒是可以死在风雷园的年轻人之后。

    老猿咧嘴一笑。

    然后笑容瞬间僵硬。

    黄昏里的泥瓶巷,小路已经显得yīn暗模糊。

    魁梧老人猛然抬头。

    一个清瘦少年不知如何就那么站在小巷前方的高处,双脚踩在两边墙壁刚挖出没多久的窟窿里,正好能够借力。

    少年身背箭囊,手持一张拉满的木弓,箭尖直指老猿的一颗眼珠。

    少年整个人无声无息,拉弓如满月不说,好像就连最细微的呼吸好像都消失了。

    以至于这位正阳山的护山祖师,只能凭借对危险的敏锐嗅觉,才察觉到头顶少年的存在。

    不给老猿更多反应机会。

    那支箭矢激射而至,呼啸成风,势大力沉。

    少年在射出一枝箭矢后,根本不做第二选择,脖子一缩,迅速将那张木弓斜挂在肩头,脚尖发力,在两边墙壁上交错借力向上屋檐,转瞬即逝。

    老猿缩回那只挡在额头的手掌,只见那支箭矢钉入手心,不深,依稀可见有伤口绽裂。

    但是老猿有一阵后怕。

    如果在小镇之上,他被人在咫尺之间,一箭射中眼珠子,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惨剧。

    随手拔出箭矢,将其折断,随手掉在泥瓶巷种。

    老人双拳紧握,仰头望向小巷天空,脸sè铁青,喉咙鼓动,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声响,像一头愤怒至极的远古凶兽。

    老人手脚并用,瞬间就攀援到屋顶,只是刚一冒头,就有第二支箭矢瞬间赶至。

    已经有防备的老人不过是随手抬起,任由其钉入手臂些许而已,狞笑着大踏步前行。

    再次收起木弓的少年转身就跑。

    泥瓶巷一侧的连绵屋檐之上,响起一大串碎裂声响。

    老人终究是步子远远大过少年,逐渐拉近距离,不出意外,很快就要追上那个身形其实已经足够灵活的消瘦少年。

    老人瞬间发力,整个人腾空而起,向前扑杀而去,一只仿佛蒲扇大小的巨手伸向少年的脑袋。

    少年好像身后长眼睛,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竟是腰杆一拧,整个人一猫弯,然后转折跃向小巷对面的屋顶。

    轻轻落地后,继续撒腿狂奔。

    老猿的动作亦是极其敏捷迅猛,同样硬生生折向右手边的泥瓶巷另一侧屋顶。

    少年猛然停步。

    老猿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原来那座屋顶无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哪里承受得起老猿这两百多斤重的一跳。

    哗啦啦,连人带瓦一起摔入屋内。

    老猿轰然落地,一手扶住地面后,脑袋一扭,躲过那支刁钻yīn险的箭矢。

    箭矢直接钉入地面。

    可见不是少年膂力不够强大,而是老猿实在太过皮糙肉厚。

    少年站在屋顶大洞边缘,动作娴熟地收起木弓,对老猿竖起中指,骂道:“老畜生!干你娘!”

    少年突然脸sè古怪起来,突然就给自己一巴掌,嘀咕道:“还不是自己吃亏!”

    老猿猛然起身,少年又已远去。

    一堆破碎瓦砾当中,老猿耳朵微动,听到细微动静,咧咧嘴,弯腰拿起一块破瓦,掂量一番后,起身后迅猛砸出,瓦片如刀切豆腐一般,轻而易举穿透墙壁和屋顶,带着风雷之声破空而去,瓦片去向正是那阵声音发起之地。

    只可惜老猿却没有看到少年的踪迹,他脚尖一点,魁梧身躯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一根旧屋栋梁上,借着反弹之力高高跃出屋顶窟窿,落在屋脊上。

    老猿看到极远处,背负木弓的少年站在一处屋脊翘檐处,神sè凝重地望向白衣老猿。

    老猿也知道自己失算了,方才丢掷瓦片出手,动静过大,估计已经打草惊蛇,让那个泥瓶巷的小泥腿子意识到不妙,彻底没有了依靠弓箭那点距离优势来占便宜的心思。老猿笑着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手中并无物件,然后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少年大可以继续玩花哨手段,他愿意奉陪到底,继续舒展筋骨。

    若说是老人是耍诈,还真冤枉了这头正阳山护山猿,千年修行,千丈真身,其身法手段,便是赞誉为顶天立地也不为过。

    在搬山猿修行路上的漫长岁月里,尤其是在正阳山开山立派的早期,弱小山门,四面树敌,虎狼环视,正阳山的开山鼻祖战死之后,作为头号大将,老猿什么样的死战血战没有经历过?今日这场小巷中屋顶上的“小打小闹”,跟以前的厮杀,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于当年那些荡气回肠的大战之中,顶尖修士和大炼气士们,也是以法宝重器遥遥牵制老猿,根本不敢正面搏杀,如人间俗世沙场上来去如风的大羌轻骑,绝对不会直接装上大骊的重甲武卒,而是快刀子慢割肉,一点一点寻找契机,慢慢削去铁桶战阵的表层。

    如今老猿能算是藩王宋长镜之外,被此地天道压制最多的角sè之一。那名悬佩虎符的兵家宗师,因为身份特殊的缘故,被此方天地“青睐”,故而虽然修为极为不俗,但是影响并不明显。

    此时此刻,面对一个异于寻常小镇百姓的矫健少年,老猿竟然找到了一丝当年浴血奋战的快意。

    老猿不否认,少年给了自己很多意外惊喜,会计算人心,会设置陷阱,会发挥地利,当然,最重要的是胆子还不小。

    老猿抬头看了眼天sè,西日下坠,暮sè已至,视线将会越来越受到影响。而他对于小镇地理形势,完全不熟悉,这大概就是那名少年的凭仗之一,马马虎虎能算是一张护身符。

    老猿开始狂奔,势若奔马,一步就能跨出丈余距离,骇人听闻。

    少年在老猿动身的瞬间,就转身飞奔,没有沿着连绵不绝的巷弄屋脊去往北边,毕竟那里有福禄街和桃叶巷,大户扎堆,藏龙卧虎,万一有人为老猿出头,陈平安不觉得自己有本事逃出围剿。所以陈平安果断往西边逃,因为南边廊桥方向,视野开阔,无处藏身,按照两人脚力对比,陈平安估计自己一旦失去障碍遮蔽,很难逃过搬山猿的追杀。

    出了小镇往西,就是深山老林,草木葱茏,许多隐秘小径上,还放有许多猎户下的套子。

    山路难行,若是不依循旧有道路,更是极其艰辛,这一点陈平安比谁都清楚。

    少年想得没有错,只是他错估了老猿,要知道老人作为正阳山的护山猿,对于山川之事,了解之深,远比少年深刻长远。

    当少年跃下最后一座屋顶,落地之时,双膝弯曲,巧妙卸去一部分下坠力道,快速扭头瞥了眼后方景象,继续弓腰前冲。

    在奔跑途中,那副木弓和箭囊皆不知所踪。

    山林之中,一旦陈平安选择抛弃祖祖辈辈踩踏而出的小路,去“慌不择路”,那么它们必然会成为累赘。

    眼见着那少年就要泥鳅入水,老猿心情有些烦躁,回望一眼福禄街李家宅子的方向。其实一旦入山,老猿不敢说占尽地利,但是绝对比在小镇跟着那个小兔崽子东跑西窜,要来得更加游刃有余。

    老猿下定决心,迅速权衡利弊,深呼吸一口“新鲜之气”,不多不少,如无太大偏差,刚好能够杀人。只见老猿脸sè泛起一阵阵青紫涟漪,魁梧身形,毫无征兆地轰然拔地而起,脚底下那座可怜宅子被他一脚之力,给踩得倒塌了大半,好在小镇西边住着的都是穷人,宅子远比福禄街那边的建筑要单薄,比如屋梁柱子所用的木头,就很不够看。宅子一家四口人,不幸中的万幸,此时都没有待在屋内。

    老猿高高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度,落地之时,刚好位于少年身侧,双脚立足之地,出现两个大坑,松软春泥四处飞溅。

    老猿一拳砸向少年后背心处。

    人之后背,有诸阳经所在,所以不论经脉脏腑,皆与背相通。尤其是后背心之处,距离心脏真正是不过咫尺之隔,最是脆弱不堪。

    命悬一线之间,

    听到身旁动静的少年骤然发力,比起先前引诱老猿踩踏腐朽屋顶的那次,身形竟然还要快出两三分!

    这最少意味着少年从头到尾,始终在隐藏气力。

    这使得老猿那一拳,非但没能洞穿少年的后背心,没能成功打烂一颗心脏,反而只是“擦”了一下少年后背心下边一寸的背部。

    虽然没有硬扛下这一拳,少年仍是被大槌撞钟一般,撞得整个人双脚离地飞扑出去。

    下一幕景象,少年身上那股令人叹为观止的矫健灵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只见嘴角渗出血丝的草鞋少年,在一拳打飞后,原本就该是头朝地摔个狗吃屎的下场,但是少年向前伸出双手,撑在地面的瞬间,手肘先弯曲再发力,整个人便一气呵成在空中翻转,变成双脚落地后,又借着向前的惯性,以毫不减速的身姿继续狂奔逃亡。

    哪怕是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的搬山猿,看到小镇少年的坚韧,也难免有些牙疼。

    老猿抬起手,手背上鲜血模糊。

    这点伤不算什么,老猿一笑置之。不过对少年的必杀之心,愈发坚定。

    至于为何受伤,并不复杂。

    春寒料峭,原本衣衫单薄的陋巷少年,今天出现在老猿眼前的时候,明显要穿着厚实许多,除了自己衣衫之外,还找了一件高大少年刘羡阳的宽大旧衣,套在最外边,在两件衣衫之间,另有玄机。原来少年给自己做了一件“木瓷甲”,六块长条熟木板分别钻孔,以丝绳串连系紧,胸前三块后背三块,最重要的是这具简陋至极的木甲之上,镶嵌有密密麻麻的小碎瓷片。

    老猿这个时候的感觉很糟糕,就像是达官显贵,不小心踩到了一块臭狗屎,而且一时半会儿还很难甩掉。

    老猿双拳紧握,屏气凝神,站在原地,强压下体内汹涌磅礴的气机翻转,脸sè紫青涟漪转为紫金之sè,一闪而逝。

    老猿勃然大怒,原来在此时刻,一粒石子从树林当中激射而至。

    老猿伸手握住那颗尤其坚硬的石子,指甲盖大小。

    然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显示少年正往深处逃窜。

    老猿脸sèyīn沉至极。

    转头看了眼小镇夜幕。

    生怕这才是对方真正的调虎离山之计。

    但是直觉告诉老猿,最好将那草鞋少年迅速击毙在山中。

    不远处的李家大宅,呼喝声大振,更有暗处的定海神针愤然出手。

    那草鞋少年果然有援手呼应。

    而且还不是一般人。

    宋长镜笑了笑,哪怕那道刺客身影从子孙槐下,一闪而过,这位藩王也根本没有要阻拦的意思。

    视野之中,老猿的魁梧身影从西边大步而回,不断在小镇当上“起起落落”,至于落地之时会不会踩塌屋舍、会不会坏了别人院落布置,根本毫不在意。

    那正阳山老猿似乎认定了一位出气筒。

    宋长镜突然皱起眉头,继而释然,然后是瞬间爆发的战意昂扬。

    大骊武夫宋长镜,此生喜好三事,筑京观,杀天才,战神仙。

    下一刻,宋集薪瞪大眼睛,不知何时头顶的男人,已经落在福禄街上,与远处飞奔而来的魁梧老人,简简单单近乎蛮横地对撞而去。

    大骊藩王,搬山老猿。

    一人一拳互换,砸中各自胸口。

    宋长镜不退反进,向前踏出一步,老猿则后退一步。

    又是各自一拳,这一次砸在各自额头眉心。

    宋长镜大踏步向前,这一次只有他出拳了。

    一步向前重重踩地,双膝微蹲,左手向前伸出,右手握拳后撤。

    这位男子一身雪白长袍,大袖飘摇,脚下则是满地碎裂的青石板。

    一拳直直去。

    老猿只得伸出一只手掌,挡在宋长镜的拳头。

    天地之间,似乎隐隐响起先后两次崩裂声响。

    老猿倒滑出去十数丈,青石板地面被犁出一条触目惊心的沟壑。

    宋长镜轻轻挥袖,一手负后,一手扶住腰间白玉带,笑眯眯道:“齐静春,你这也不出面拦阻?难道真要破罐子破摔了?别啊,再多撑一会儿。”

    老猿吐出一口浊气。

    宋长镜竖起一只手掌,摇了摇笑道:“等本王出去之后再打,现在先各忙各的。”

    老猿咧嘴一笑,“宋长镜,那你到时候最好能打赢我,否则大骊南方边军会不太好受。”

    宋长镜微笑道:“如你所愿。”

    老猿冷哼一声,独自进入李家大宅,小姐安然无恙,甚至连惊吓都算不上,老猿了解过详细情况后,发现不过是拙劣的伎俩,略作思量,便狞笑着赶往小镇西边。

    入山打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