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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夺根基巧唱“红白脸” 设筵席暗下“阴阳套”

    却说这一日,王子让得空来到店铺里,因没见到阿发,便向伙计询问。伙计说阿发已好几日没在店里,前几日有人见他晚上从后门出去,问他说是去听弹词,可走了就没再回来,铺盖如今倒还在店里。子让原本就浑浑噩噩,哪会往深里、细里分析此事?只道是阿发遇到什么急难事体,想找老板又找不到,所以先去处理急事了,早晚会回来。于是,他指定一名伙计代理掌店,并嘱咐等阿发回来还要由阿发说了算。也没注意那伙计虎着脸答应下来的神态,他便又急急忙忙去找徐大哥,昏天黑地地享乐去了。

    徐家兄弟见“抽粱断柱”之计奏效,便进一步施展手段。他们在王家店铺周边暗布人手,将欲进店者拦住,恶语诋毁王家店铺,并把客人引向自家店铺。那些老顾客、老供货商虽然进了王家店铺,但那位心里窝火的“代理掌店”伙计一听是来找阿发,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句顺耳话也没有,气得对方出门时像胀气的蛤蟆,自然再也不肯登门。断了货源,没了顾客,买卖很快一落千丈。

    子让渐渐从店里支不出钱来,便向少泉抱怨生意不佳,少泉安慰道:“做生意有旺就有淡,有赔就有赚,没啥好心焦的。吾家那片店这阵子勿也是一样!好在吾家有其它买卖,手头比侬宽裕些。”说着命家人端来五两纹银二十锭,摆在子让面前:“这些侬先拿去用,勿够再讲。”

    子让虽能花费,却从未用过别人的钱,因此立刻红了面皮尖着嗓子拒绝道:“哎,勿要勿要!吾哪能花侬的钱嘞!”

    少泉道:“怎么,吾两个兄弟一场,这点小意思未必侬还勿肯接受麽?”

    子让见少泉再三要给,无奈说道:“那这样子好了:吾写个借据,过两日手头宽裕了就还给兄长。”

    少泉被他给气笑了:“尚谦老弟,像侬这样‘猪头生’(注1)的人吾还是头一遭遇到嘞!”

    子让道:“侬勿答应,吾就勿收钱!”

    少泉正色道:“好,侬愿意写就写,勿过一勿准写期限,二勿准写利息。勿然的话,吾兄弟俩个就一拍两散好了!”

    子让见少泉如此慷慨仗义,只得答应,同时更加认同和感激这个“好兄弟”。

    此后子让拮据时少泉便主动送钱;子让但凡从店里连挤带压弄出钱来,或在赌桌上赢了钱,也都赶紧还少泉一部分,少泉便把相应数额的借据退回。但总归是借多还少,如此一晃过了两年多,少泉手里究竟有多少数额借据,因既无借期也从不催帐,故子让也说不清楚。

    忽一日,因少泉去杭州办事,子让连着几日没出去玩乐,正无聊烦闷,徐家派仆人送来请帖,原来是徐少霖请他去得月楼吃饭。

    子让历来对徐少霖有些发怵,觉得这个瘦刀脸、水蛇腰的二东家性情比他哥哥冷漠得多,而且对少泉、子让的花天酒地显得十分反感。每回游乐之事邀请他,他都面无表情摇摇头,从不参与,还时常夹枪带棒嘲讽几句,什么“青楼楚馆易伤身,勿要搞得来‘廿五送灶——七颠八倒’的嗷!”什么“饭食好喫是银子买的,肚皮能盛是娘胎里带的;银子花掉还好挣,肚皮撑破掉就没地方补的嘞!”叫人听了好不腻烦。少泉每到此时就皱着眉头冲子让使个眼色,二人赶紧溜之大吉。今日这徐二东家忽然请子让吃饭,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子让又一想,管它呢,一来不去不礼貌,二来有少泉这层面子,他也不会太跟自己过不去。“拎勿清伊有啥事体要吾帮忙,那样子的话,勿正是同伊改善关系的好时机吗?!”

    想到这些,子让赶紧换了衣服,带上些散碎银子赶奔得月楼。

    这得月楼是姑苏最好的大酒楼,开张时间不长,也就十来年样子。它坐落于半塘桥、普济桥之间的野芳浜,与虎丘隔河相望,山水交融,景色优美。正所谓“七里长堤列画屏,楼台隐约柳条青。山公入座参差见,水调行歌断续听。隔岸飞花游骑拥,到门沽酒客船停。我来常作山公醉,一卧垆头未肯醒。”

    这是栋七开间两层楼宇,粉墙黛瓦,飞檐翘角,青阶红柱。屋宇两侧各塑一条昂首凌空的飞龙,加上云纹背面花边檐口,显得玲珑洒脱,雍穆俊逸。檐下一块黑漆金子匾额,大书“得月楼”三字。一层前墙建有半亭,亭檐下倒挂一对五彩麒麟。店门为水磨青石条八角洞门,朱漆大门配以铜环,左右半明柱子上悬挂门联:“姑苏胜景登临先得,琼楼仙境飞觞醉月”。

    当下王子让进得洞门,早有伙计接过请帖,引他上楼。楼上已有人报知做东的主客,故徐少霖迎到楼口,陪着一同进入雅间。来到茶座位置,徐少霖请王子让坐上首,子让谦让,徐少霖笑道:“侬是大老板,吾嘛是二东家,侬勿肯坐上首,那么吾就只好‘垂首侍立’了喽!”子让不知他是善意开玩笑还是冷嘲热讽,又不敢随便说话,只得顺从着坐在了上首。

    坐下后往屋内一睃巡,他觉着有些蹊跷:雅间正中摆着张银杏罩金漆方桌和两把椅子,显示这次聚餐只有两人。但桌上既无盅碟碗筷,更无酒品菜肴,只在桌心摆着盆时令的淡蓝、月白色绣球花,闻不到什么香味。子让心想,看样子徐家二少爷今日是要调教、戏耍我,这顿“鸿门宴”怕是不好挨嘞!想着不由拿眼角瞟过去,却正与对方刀子剜肉般的目光碰上,赶忙缩回来,去端茶几上的盖碗。

    徐少霖微笑着问道:“……王老板可曾喫过早餐?”

    “喫过了,喫过了。”子让点着头说道。

    “肚皮里面还有油水勿啦?”

    “有咯,有咯,嘿嘿。”依然是委曲求全地诺诺连声。

    “那就好。侬勿要在肚皮里面画问号,吾今朝请侬是有件事体要商量,等商量妥当后就大摆宴席,保管叫侬喫得来嘴角流油,来个‘喫勿落,喫仔三碗一沰沰。’(注2)好勿啦?”徐少霖笑道。

    “好咯,好咯。”子让打定主意,你话说得再难听,我也装聋作哑。

    “那侬先看下子这个。”徐少霖说着,递过来一册账本。

    子让翻开一看,里面一笔笔账目记得工整、干净,一个错字也没有,内容都是自己从少泉手里“借”的款项,包括日期、数额,已经归还的也都注明,最后一项是合计,表明自己总共还欠徐家一千六百五十两银子。他暗暗吃惊,没想到这两年竟然花了少泉这么多钱!

    “这些账目都有借条的,侬要勿要看下子?”徐少霖问道。

    “呕,勿用勿用!二东家,侬这是……”

    “侬再看下子这个。”徐少霖打断子让的话头,又递过来一封信。

    子让抽出信瓤观看,见信是少泉写给少霖的,大致内容是说杭州那边几家店铺生意非常不好,急需两千两银子才能渡过难关,让少霖赶紧筹措并尽快送过去。

    子让放下信问道:“侬是催帐是吧?”

    徐少霖淡淡一笑:“吾不好讲是催帐。欠账嘛一要有借期,二要有利息。侬这两条都没有,所以侬要想赖账的话,吾两兄弟一个‘勿’字也讲勿出来,只能‘打掉牙齿往肚皮里边咽’好了!”

    子让虽没能耐,却极要脸面,一听这话立刻涨红了面皮,立起身说道:“少霖侬放心好了,吾王子让勿是那种‘喫死人勿吐骨头——黑良心’的人!”

    “坐下讲,坐下讲!”徐少霖笑着摆摆手。

    “……所以,吾这勿是催帐,是请侬帮帮忙、救救急!”等子让坐下,徐少霖接着说道:“吾已经想方设法筹集五百两银子送过去了,还差一千五、六百两,就全指望王老板‘雪中送炭’了啦!”

    子让想了想说道:“……东拼西凑,三、五百两嘛马马虎虎还可以,再多吾实在是拿勿出来了呀!——店铺里生意一直勿好,这侬是晓得的呀!”

    徐少霖面色冷峻如铁:“三、五百两绝对勿行!杭州那边吃紧得很,银子勿能如数送过去,吾大哥是要吃官司的!”

    子让六神无主地问:“那、那侬还有啥好办法勿啦?”

    徐少霖沉吟半晌方才说道:“……吾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主张。”

    “那侬快讲讲看!”子让赶紧说道。

    “吾手底下有间当铺,侬先把布店抵押在那里,吾让伊给侬算最低利息,只要一厘五。当铺有了布店就可以去借贷一笔钱解眼下的燃眉之急。日后侬铺子里生意好了再把布店赎回去,侬无非是出些利钱,吾两兄弟也渡过了难关,这岂勿是两全其美的事体?”徐少霖盯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子让就是再愚钝,到此时也听出了徐少霖话语中所包藏着的祸心。当铺是最暴利不过的行当,十成财物只能当出三成钱来。地处观前街闹市的王家布店虽不景气,但楼宇、设施与存货加起来,少说也值四、五千两银子,而当铺顶多给一千两。以目前经营状况,到时肯定无力赎当,则徐少霖就能以最小代价把布店夺走,这家伙的心真是太黑、太毒了!

    但子让不敢翻脸。借据在人家手里攥着,若打起官司来自己肯定吃亏。

    “……哎,吾再想想法子看,绝对勿会耽误侬两兄弟的事体,侬看好勿啦?”他陪着笑说道。

    “好咯。”徐少霖依然面无表情:“那吾就等侬的好消息!——伙计呀!”他提高声音喊道。

    一个跑堂的应声而入。

    “把酒席摆上来。”他吩咐道。

    “晓得嘞!”

    子让赶紧起身,作揖说道:“谢谢侬、谢谢侬,吾勿喫了,赶紧去办事体!”

    徐少霖眼角带笑地看着他:“勿喫饭,侬肚皮喫得消哇?”

    “喫得消,喫得消!”子让边说边急步向外走去。

    “——勿送!”徐少霖身子动也没动。

    须臾,跑堂的摆上“酒席”:西瓜鸡、莼菜银鱼羹、枣泥拉糕、一壶麻姑酒。徐少霖来到餐桌前坐定,放下手中折扇,慢条斯理地自斟自饮起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猪头生”为苏州方言“不识好歹”之意。

    注2:“喫勿落,喫仔三碗一沰沰”为苏州俏皮话,讽刺那些在别人家里吃饭假装客气,嘴上说吃不下,实际吃了三碗还要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