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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叹世情清浊难取舍 畏人心明暗怎区分

    虽是夏日,子让却惊出一身冷汗,仓皇离开得月楼,回到拙政园。文征明听罢子让的叙述也大吃一惊,颇为挚友的这个扶不起、立不住的废物儿子感到担忧。可他毕竟是文人,对商场争斗并不在行,颇感棘手。商议半日,还是文征明替子让拿了大主意。

    “既然生意总是这样清淡,越做越赔钱,勿如干脆把店铺卖掉!吾看总能卖出三千两银子,还完帐还剩一千多两。这样子的话,比抵押给徐家当铺要强得多嘞!”征明说着在桌案上拍了一掌。

    “卖掉?日后勿做生意啦?”子让有些犹豫。

    征明道:“吾替侬想过了,可以用这一千多两银子作本钱,开个卖书画和笔墨纸砚的店铺。吾在这方面认识的人多,可以帮上侬的忙。虽然讲比勿上布店生意大、赚钱多,但要想衣食无忧过日子是没啥问题的!侬看好勿啦?”

    一席话说得子让兴高采烈:“好咯好咯,阿伯啊,就照侬讲的做好了!”

    文征明拿出三百两银子,又让子让设法筹集二百两,先给徐少霖送去,并请他给十天宽限。

    “侬啥也勿要多讲,只讲剩下的钱十天之内一定凑齐就好了。晓得勿?”

    “晓得的,晓得的!”子让连连点头。

    徐少霖倒也大度,答应以半月为期,过期则要对簿公堂。

    商界有些人喜欢文征明的字画,征明本打算带着子让前去拜访,但又觉得自己脸皮薄,当面难以把话说深说透,便写了几封信,让子让带着去商谈。哪知连跑几家都被拒绝,征明着急了,又带着子让一同拜访了几家,虽然受到热情接待,但接手布店之事都被以种种理由婉言谢绝。

    他们哪知道,徐少霖估计子让不会轻易就范,且首先会考虑将布店出让,所以一直在暗中捣鬼。徐家在姑苏商界、官场人脉广泛,与富商大贾非亲即故。徐少霖不仅对其中有意向、有能力购买王家布店的人预先做了嘱托,还派人对子让暗中盯梢。以至文、王二人从前门进入某家,尚在厅堂恭候时,徐少霖也从后门进入内府,给他们“下上绊子”了!反观王家,仅父子两代做生意,在商界根基甚浅,无帮无伙,孤立无援。而文征明在官场上更是有名的“清流”,写字、作画有“三不肯应”之规矩:一不肯给藩王作画,二不肯给太监作画,三不肯给外夷作画,秉持儒家正统士大夫操守。巴结权贵是官场通行风气,征明绝不苟同。一次,时任礼部尚书的严嵩对工部尚书顾璘抱怨:“这文徵明从不回拜其他人也就罢了,我路过苏州,他怎么也不过来拜望呢?!”顾璘道:“此之所以为衡山(文徵明的号)也!若他不看别人只看你,岂不成为他人话柄?!”清名固然在外,但如今想求人办事可就无门无路了。

    半个月转瞬而过,子让无法可想,只得忍痛将铺子典给徐少霖。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一周后的一天,徐少泉来找子让,见面劈头就问:“尚谦呐,徐少霖那个戳桥户头(注1)是怎样欺辱侬的,侬从头至尾、详详细细给吾讲讲清爽。吾要把那个搭错户头(注2)的牙齿打下两、三颗来,好好替侬出出这口恶气!”

    子让见“好大哥”气成这样,心中反倒不忍起来,忙尖着嗓子劝慰道:“哎呦,大哥侬勿要生气啦!要是讲起来,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体嘛!二弟这样子做也没啥勿对的啦!”

    少泉依然怒气冲天:“侬勿要管,吾这次一定要同伊算总账!”他一把攥住子让的胳膊:“走,同吾一道去喫老酒,今朝吾两兄弟要喫它个一醉方休!”

    他们径直来到经常盘桓取乐的“淡霭楼”。

    说来凑巧,这“淡霭楼”紧挨得月楼,是栋背靠山塘河的河厅、河房建筑,高大院墙外有巷道通往小码头,便于客人随时乘画舫游赏。朱漆大门上方有“百花争春”砖雕门楣,悬着两盏八角红穗宫灯。再上面的半亭下方是块红扁,上书三个妩媚金字:“淡霭楼”。门内既是天井,也是座玲珑精巧的花园。右侧有一方两张八仙桌大小的池塘,水中半露出俊瘦剔透的假山,上面青苔斑驳。左侧是株水晶石榴树,此刻正红花满枝,婀娜妖艳。树旁有副藤萝架,浓荫下摆放石桌石凳。二层木楼呈坐北朝南的U字型,有二十余套房间,其中,二楼正中最好的一套带客厅房间为淡蔼楼头牌、王子让的相好吕细卿所居。

    这吕细卿是本地人,因家道败落,随养母飘泊异乡,八岁入应天府秣陵教坊学习诸般技艺,能琴、棋、书、画、笙、管、丝、弦,略通诗词,还能做一手好菜。因色艺出众,被淡蔼楼老鸨看中买回,果然一炮打响,成了“摇钱树”。

    当下徐、王二人刚进房间,少泉即对细卿吩咐道:“尚谦近来心情勿大好,要在这里调养些日子。侬要小心伺候,花钱多少同吾讲话。若是尚谦有一星半点不如意,当心吾把侬家的牌匾摘下来扔到山塘河里面去!”

    细卿闻言忙笑道:“徐大爷尽管放心好了,吾对尚谦的脾气秉性、生活习惯都很了解的,一定会细心照顾伊,勿会出问题的!”

    少泉仍不放心,想了想对细卿道:“侬去把老鸨娘找来!”

    少顷,老鸨来到,少泉说:“这楼里面太吵,不方便尚谦休息。吾看后边侬自家住的院子倒是清静得很,侬把它腾出来让给尚谦住些日子。”说着掏出张自家商号开具的会票(注3)递过去:“这里是五十两,侬先拿去安排,勿够再对吾讲!”

    老鸨得了银子,欢喜得眉梢眼角乱颤,连声说道:“哎呦,好的嘞、好的嘞!徐大爷侬放心好了啦,顶多两个时辰,吾一定让王公子和细卿一道搬过去!”说罢急忙走出去忙乱了。

    这里少泉吩咐摆宴,陪着子让喫酒。细卿又叫来个姐儿,在旁殷勤伺候。酒足饭饱,撤去席面后又玩儿叶子戏。约摸掌灯时分,老鸨来报后面一切收拾停当,子让、细卿便搬过去,少泉因有事也就走了,还留下张一百两的会票让子让先花着。

    苏州讲究的民宅多为四进院落,其中三进厅楼是外宅中心,供接待宾客之用。淡蔼楼因无二进轿厅,外宅便只有二进。其后三进楼厅是老鸨一家生活场所,与外宅由砖墙与库门隔开。楼厅虽比前面厅楼矮一块,却也十分考究,上下有十套房间。老鸨把家人打发到亲戚家,二楼全给子让、细卿使用,自己住一楼,以便随时应承。

    细卿生得娇巧玲珑,性情温存随和。虽是头牌,却待人一团和气,毫无跋扈乖张之弊,因而很对子让的胃口。只见她这日穿水绿对襟衫、藕丝百褶挑线镶边裙,佩兰草香囊;头上苏塌子银丝鬏髻,秀俏的瓜子脸上描着两道芊芊细眉,用山胭脂花汁染粉制成的胭脂抹着淡淡的桃花妆;耳畔金镶紫瑛坠子旁簪着鲜茉莉花,幽香袭人。十根纤指用凤仙花染了指甲,真个是团扇轻绔,缓鬓倾髻,软媚着人。

    子让连日来屡遭打击,心绪沮丧到了极点。而今身入温柔乡,有这样一位曼妙佳人相依相伴,情绪渐渐舒展开来。二人如小别重逢的俊夫少妇般度起了“蜜月”,茶饭汤水都由老鸨指挥伺候得妥妥帖帖。

    这日上午,子让、细卿与老鸨坐在一楼客厅打茶围,桌上摆着大煮干丝、蟹黄小笼包、清炖狮子头、翡翠烧麦,茶是新到的湖州“顾渚紫笋”。

    老鸨因见子让春风满面,便笑着打趣道:“……王公子啊,侬与吾家细卿这样情投意合,侬戒指婆(注4)前两年病故后又一直勿曾续弦,倒勿如侬替伊落籍赎身,侬两个明媒正娶,做个长久夫妻,依吾看倒是一桩天作地设的好姻缘嘞!”

    子让听了收起笑容正色道:“鸨娘啊,侬这番话说到吾心里面去了嘞!——吾早就有这种想法,勿过吾现在遇到点麻烦,压得喘勿过气来。徐大哥正在帮吾想办法,肯定会化险为夷的。到时候吾就替细卿赎身。鸨娘吾同侬讲,吾心里面只有细卿一个,娶了伊以后,除非伊勿同吾生儿子,吾是绝不会再娶小妾的!”

    “哎呦,”老鸨连连拍手笑道:“细卿侬听到了勿啦?!难得王公子这样痴情,可是侬虔心念佛修来的好姻缘嘞!”

    细卿微垂了头不言语,只是面带微笑啜着手中的茶水。

    这时,跑堂的“大茶壶”进来禀报:“洪公子差人来了,有事体同细卿姐讲,现在外面等候。”

    老鸨闻言与细卿交换个眼色,随即对子让笑道:“……王公子啊,原本徐大爷让细卿专门伺候侬一个,吾是勿敢勿遵命照办的。只勿过这位洪公子是衙门里面一位同知的公子,得罪勿起的。还有一层,洪公子花钱大方得很,上次在这里赌钱,输掉几百两眼皮都勿眨一下的,连带吾也抽了一笔好彩头,实在是个难得的好主顾。侬也晓得的,……”

    子让好心肠,凡事总爱替别人想,因此不等老鸨说完便道:“侬勿要讲了,吾两个都是做生意的,哪有见了银子勿赚的道理?!侬让细卿到前面去接待洪公子好了,吾独自在这里勿要紧的。”

    细卿听了开言道:“吾倒是有个主张。”

    子让道:“侬有话只管讲好了。”

    细卿道:“这洪公子人极活泼,同侬一样有肚量、好交际的。勿如吾见机行事,介绍侬与伊相见。一来侬是官宦之后,又是布店大老板,好替吾增加声价;二来侬做买卖,也要多交接官场权贵才好,这岂勿是一个好机会?!”

    子让觉得她说得颇有道理。一来他前些日子就吃了官场无人做后台的大亏,二来更让他动心的是听见说洪公子好赌,触动了自己心痒难挠之处,于是点头道:“嗯,侬讲得蛮有道理。”

    细卿道:“那这样子好了:楼上酒席已经备好,侬先上去慢慢吃酒,吾让洪公子的家人进来,听听伊怎样讲,再做道理。”

    于是,子让依言上楼去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戳桥户头”是苏州话中指“不学好样,日后会判刑、坐牢的年轻人。戳桥为旧时的刑场,今作“乐桥”。

    注2:“搭错户头”是苏州话中指集傻、痴、呆于一身的人。

    注3:明朝初期货币为“大明宝钞”,因很快贬值而无人肯用。民间交易主要使用铜钱与白银,当交易数额较大时非常不便。所以,明朝中、后期民间出现了“会票”,是一些资财雄厚的商号为解决长途大额钱款现银往来不便而开具的票据,可在甲地汇款,在乙地兑现。但因是个别商号所为,故使用范围有限,与后来出现的银票不可相提并论。

    注4:“戒指婆”为苏州方言,即“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