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宫女女官一般命苦如草芥 爱妃娇女同样处之似甘饴
却说嘉靖在端妃服侍下换了衣服，因早餐是卯时（清晨五点）吃的，此时方为辰时与巳时之交（上午九点），还不到中饭时间，端妃便预先让尚膳监（注）做了燕窝羹和点心，此时送上来给嘉靖食用。这燕窝羹味甘性平，食之可补虚损、已劳痢，具有生精血、益肝肾之功效，是嘉靖日常喜欢的补品。御厨房在烹制上也十分讲究，取丝条细密、色泽洁白的上品燕窝，加杨梅和奶酪文火炖煮，并请多位主管官员品尝咸淡适中后，方才呈送给皇上享用。至于各色点心也十分精美，有椰香糯米状元糍，用糯米粉、奶黄和椰丝制成，食之糯香微甜。据说南宋时邹应龙赴京应试，由宁宗皇帝亲点为状元及第，并对其献上的糍粑赞不绝口，赐名“状元糍”。还有用金丝小枣制作的枣泥酥饼，以梅子猪肉、蛋黄、松子为原料的松子百合酥，因汉文帝母亲薄太后喜食而得名的宫廷太后饼等等，样样都精致考究，色、香、味、形俱佳。
当下尚膳监小太监将两只装着燕窝羹和点心的黄花梨描金八卦纹食盒送到景仁宫院门外，宫女杨金英、苏川药接了，拿进前殿东暖阁来。
按照规制，每名妃嫔有供驱使的宫女八人，在曹端妃身边的宫女中，杨、苏二人是最为胆大心细、经验老到的。由于嘉靖性情喜怒无常，很难伺候，所以，凡是接近皇上的事，端妃一般都交代给这两名宫女来做。杨、苏二人也时时加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唯恐令人不寒而栗的刑罚落到头上。那些刑罚怪异而残酷，比如“蹲索”，是把宫女囚禁牢中几天不给吃喝，直到奄奄一息才能出来，渴死、饿死在牢中者也屡见不鲜。再如“提铃”，是让受罚宫女夜里提着铃铛从乾清宫走到日景门、月华门，然后回到乾清宫，并要走着正步、高唱“天下太平”，声音要拖得很长，与铃铛的响声遥相呼应。这种惩罚少则七、八天，多则一个月；晚上受罚，白天还得照常做事，往往因身体不支出现差错，受到更重处罚，直至被折磨而死。还有“板着”，是被罚宫女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用手板住脚尖，身体不能弯曲。这种十分难忍并且令血液倒控的姿态要持续一、两个时辰不等，被罚宫女一般都会坚持不住，轻则头晕目眩，重则呕吐昏厥。杨金英有个双胞胎妹妹杨金蕊，姊妹俩一同进宫。金蕊因细故被罚“提铃”，又再次出错被罚“板着”而不支倒地，投入牢狱“蹲索”，最后惨死其中。
再说刚才那个因未及时清除紫藤枯叶而被嘉靖责罚的尚寝局司苑女官冯氏，需自己掌嘴四十下，还要让坐在宫殿中的皇上能听见声响。那紫藤离宫殿有五丈开外，一个弱女子就是再用力掌掴自己，又能有多大声响？那些老宫娥深恐皇上因此迁怒到她们，不由分说把冯氏拉扯到月台跟前，两人扭住胳膊，一人手执从小太监那里要来的一只鞋，用鞋底子对着冯氏脸颊一顿猛抽，只打得血水四溅、牙齿脱落、哀号震耳。那女官不同于宫女，多为书香门第家女儿，知书多艺，况且还是有品级的官吏，如今骤然间受此无端屈辱，心中不觉窄住了，趁人不备，扭身往院子西南角跑去，因为她知道那里有一眼井。等宫娥和小太监回过味儿来赶忙去追时，可怜冯氏已经一头扎进了井里！
宫娥们见状吓得魂飞天外！这口井的水甘甜清冽，是景仁宫的饮用水，若是皇上知道井里面淹死了人，那所有做下人的就是不死也得被“扒掉一层皮”！内中有那机变老成的主事宫娥急中生智，一面拉住皇上的跟班小太监苦苦哀求，让他们不要上报；一面派人搜集宫女们的积蓄与首饰，一股脑塞给小太监作为酬谢；又设法将冯氏尸体从井中捞出，求小太监悄悄带出宫院，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挖坑掩埋了了事。倒也万幸，院子中热锅蚂蚁似地一通忙乱，宫殿里面竟是浑然不觉。
却说那杨金英、苏川药拎着食盒进了前殿东暖阁，见礼后把食物一一摆放在桌上。只见两只正德朝制黄地青花花卉鹿鹤云纹撇口深腹宫碗中盛着杨梅奶酪银耳燕窝羹，半透明的银白色羹汤中点缀着深红色果肉粒，煞是美观诱人；又见一只黄地青花折枝花果纹撇口弧壁盘中码放着各样点心，制作精美，造型秀巧。另外，还有一盘子时鲜水果。
按说皇上用餐有许多礼仪上的规矩，在礼制仪范方面苛刻挑剔的嘉靖似乎更应该讲究这一套，但有趣的是，在景仁宫这个紫禁城方寸空间里却完全例外。这是嘉靖有意而为之。在朝堂之上、在臣僚和皇亲国戚面前端足了架子虽然威严十足，但也是件非常累人的差事。仅以就餐而论，无论日常吃饭还是宴饮群臣，皇上都是独自一桌，必须以礼节为准则，自始至终正襟危坐，保持庄重、肃穆神态；就餐中不能弄出声响，不能用手拿食物，乃至夹同一道菜就是很喜欢吃也不能超过三次，等等。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皇上也是人，总紧绷着神经也受不了，得有个完全松弛下来释放身心的空间，而对于嘉靖来说，这个空间就是景仁宫。这里有他真心喜爱的妻子和活泼可爱的女儿，是他情感的寄托与归宿之所。所以，到了这里关上院门，他就把自己的身份从至高无上的皇帝降低到了一个普通的丈夫和父亲。因此，他让崔文传旨给尚膳监，凡是给景仁宫备膳都要一式两份，他与曹端妃同桌共用。有时候，长女常安公主也会上桌，捡喜欢吃的东西来个“龙口夺食”。嘉靖非但不恼，反而觉得很有趣味。
今日也是如此，小女儿被乳娘抱去喂奶了，嘉靖、端妃和长女三个人在东暖阁围坐一桌，一边吃喝一边随意谈笑。
只见常安公主仰着头冲嘉靖说道：“……父皇，刚才女儿和母妃下棋，女儿都快坚持不住啦！一会儿父皇一定要帮帮女儿，把母妃的棋吃掉它一、两块才好！”
嘉靖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罢问道：“……女儿啊，母妃现在让你几子啊？”
“让六子。”女儿回答。
“那可是大有进步啊！”嘉靖称赞地说道：“原来母妃让你九子，现在减少到了六子，时间也就用了不到两个月，说明朕的女儿棋才还是挺高的嘛！——爱妃，你说是也不是啊？”
端妃微微点着头笑道：“女儿固然聪慧，但更多的还是陛下教导有方之功啊！”
嘉靖高兴地说：“嗷，你这样一说，等一会儿朕可更要好好给女儿出出主意了！哈哈哈哈……”
说笑之间吃罢了点心，嘉靖吩咐道：“爱妃，朕有几份要紧的奏折得批阅一下，你们等一会儿，有半个时辰朕就过来陪你们下棋。”
端妃屈身行了个万福礼道：“臣妾尊旨。”便带着常安公主过西次间那边去了。
这里嘉靖在书房坐定，开始阅览案头码放着的一摞奏折。看着看着，他脸上舒缓愉悦的神情渐渐消失，变得越来越阴沉和恼怒起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明史》载，光禄寺掌祭享、宴劳、酒礼、膳羞之事，尚膳监掌御膳及宫内食用并筵宴诸事。又据程岱葊《野语》载，“宠妃于尚食外每进精馔，女与襄其事，惟解切葱。”
当下尚膳监小太监将两只装着燕窝羹和点心的黄花梨描金八卦纹食盒送到景仁宫院门外，宫女杨金英、苏川药接了，拿进前殿东暖阁来。
按照规制，每名妃嫔有供驱使的宫女八人，在曹端妃身边的宫女中，杨、苏二人是最为胆大心细、经验老到的。由于嘉靖性情喜怒无常，很难伺候，所以，凡是接近皇上的事，端妃一般都交代给这两名宫女来做。杨、苏二人也时时加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唯恐令人不寒而栗的刑罚落到头上。那些刑罚怪异而残酷，比如“蹲索”，是把宫女囚禁牢中几天不给吃喝，直到奄奄一息才能出来，渴死、饿死在牢中者也屡见不鲜。再如“提铃”，是让受罚宫女夜里提着铃铛从乾清宫走到日景门、月华门，然后回到乾清宫，并要走着正步、高唱“天下太平”，声音要拖得很长，与铃铛的响声遥相呼应。这种惩罚少则七、八天，多则一个月；晚上受罚，白天还得照常做事，往往因身体不支出现差错，受到更重处罚，直至被折磨而死。还有“板着”，是被罚宫女面向北方立定弯腰，伸出双臂，用手板住脚尖，身体不能弯曲。这种十分难忍并且令血液倒控的姿态要持续一、两个时辰不等，被罚宫女一般都会坚持不住，轻则头晕目眩，重则呕吐昏厥。杨金英有个双胞胎妹妹杨金蕊，姊妹俩一同进宫。金蕊因细故被罚“提铃”，又再次出错被罚“板着”而不支倒地，投入牢狱“蹲索”，最后惨死其中。
再说刚才那个因未及时清除紫藤枯叶而被嘉靖责罚的尚寝局司苑女官冯氏，需自己掌嘴四十下，还要让坐在宫殿中的皇上能听见声响。那紫藤离宫殿有五丈开外，一个弱女子就是再用力掌掴自己，又能有多大声响？那些老宫娥深恐皇上因此迁怒到她们，不由分说把冯氏拉扯到月台跟前，两人扭住胳膊，一人手执从小太监那里要来的一只鞋，用鞋底子对着冯氏脸颊一顿猛抽，只打得血水四溅、牙齿脱落、哀号震耳。那女官不同于宫女，多为书香门第家女儿，知书多艺，况且还是有品级的官吏，如今骤然间受此无端屈辱，心中不觉窄住了，趁人不备，扭身往院子西南角跑去，因为她知道那里有一眼井。等宫娥和小太监回过味儿来赶忙去追时，可怜冯氏已经一头扎进了井里！
宫娥们见状吓得魂飞天外！这口井的水甘甜清冽，是景仁宫的饮用水，若是皇上知道井里面淹死了人，那所有做下人的就是不死也得被“扒掉一层皮”！内中有那机变老成的主事宫娥急中生智，一面拉住皇上的跟班小太监苦苦哀求，让他们不要上报；一面派人搜集宫女们的积蓄与首饰，一股脑塞给小太监作为酬谢；又设法将冯氏尸体从井中捞出，求小太监悄悄带出宫院，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挖坑掩埋了了事。倒也万幸，院子中热锅蚂蚁似地一通忙乱，宫殿里面竟是浑然不觉。
却说那杨金英、苏川药拎着食盒进了前殿东暖阁，见礼后把食物一一摆放在桌上。只见两只正德朝制黄地青花花卉鹿鹤云纹撇口深腹宫碗中盛着杨梅奶酪银耳燕窝羹，半透明的银白色羹汤中点缀着深红色果肉粒，煞是美观诱人；又见一只黄地青花折枝花果纹撇口弧壁盘中码放着各样点心，制作精美，造型秀巧。另外，还有一盘子时鲜水果。
按说皇上用餐有许多礼仪上的规矩，在礼制仪范方面苛刻挑剔的嘉靖似乎更应该讲究这一套，但有趣的是，在景仁宫这个紫禁城方寸空间里却完全例外。这是嘉靖有意而为之。在朝堂之上、在臣僚和皇亲国戚面前端足了架子虽然威严十足，但也是件非常累人的差事。仅以就餐而论，无论日常吃饭还是宴饮群臣，皇上都是独自一桌，必须以礼节为准则，自始至终正襟危坐，保持庄重、肃穆神态；就餐中不能弄出声响，不能用手拿食物，乃至夹同一道菜就是很喜欢吃也不能超过三次，等等。所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皇上也是人，总紧绷着神经也受不了，得有个完全松弛下来释放身心的空间，而对于嘉靖来说，这个空间就是景仁宫。这里有他真心喜爱的妻子和活泼可爱的女儿，是他情感的寄托与归宿之所。所以，到了这里关上院门，他就把自己的身份从至高无上的皇帝降低到了一个普通的丈夫和父亲。因此，他让崔文传旨给尚膳监，凡是给景仁宫备膳都要一式两份，他与曹端妃同桌共用。有时候，长女常安公主也会上桌，捡喜欢吃的东西来个“龙口夺食”。嘉靖非但不恼，反而觉得很有趣味。
今日也是如此，小女儿被乳娘抱去喂奶了，嘉靖、端妃和长女三个人在东暖阁围坐一桌，一边吃喝一边随意谈笑。
只见常安公主仰着头冲嘉靖说道：“……父皇，刚才女儿和母妃下棋，女儿都快坚持不住啦！一会儿父皇一定要帮帮女儿，把母妃的棋吃掉它一、两块才好！”
嘉靖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罢问道：“……女儿啊，母妃现在让你几子啊？”
“让六子。”女儿回答。
“那可是大有进步啊！”嘉靖称赞地说道：“原来母妃让你九子，现在减少到了六子，时间也就用了不到两个月，说明朕的女儿棋才还是挺高的嘛！——爱妃，你说是也不是啊？”
端妃微微点着头笑道：“女儿固然聪慧，但更多的还是陛下教导有方之功啊！”
嘉靖高兴地说：“嗷，你这样一说，等一会儿朕可更要好好给女儿出出主意了！哈哈哈哈……”
说笑之间吃罢了点心，嘉靖吩咐道：“爱妃，朕有几份要紧的奏折得批阅一下，你们等一会儿，有半个时辰朕就过来陪你们下棋。”
端妃屈身行了个万福礼道：“臣妾尊旨。”便带着常安公主过西次间那边去了。
这里嘉靖在书房坐定，开始阅览案头码放着的一摞奏折。看着看着，他脸上舒缓愉悦的神情渐渐消失，变得越来越阴沉和恼怒起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明史》载，光禄寺掌祭享、宴劳、酒礼、膳羞之事，尚膳监掌御膳及宫内食用并筵宴诸事。又据程岱葊《野语》载，“宠妃于尚食外每进精馔，女与襄其事，惟解切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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