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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囚徒

    葛山郡的初秋并不清寒,风里还残留着暖夏的余温。

    方羽成离去之后,虞子离从屋里取出炼金的器物,用两仪盘称取三铢黄垩、十铢龙须草,连同相应份量的火犀角碎块、旋龟甲壳等物,一起放到磨盘里,打磨成细细的粉末。

    另一侧是尺许见方的三足鼎,下方已燃起升腾的火焰,等到鼎中清水被沸煮得冒起白烟,少年开始往里面放置东西。

    先是鲜红的枸杞与淡黄的嘉荣花,然后是用作调和的瑊石,最终是已被研磨成粉末的诸多药材。

    在这整个过程中,虞子离的手都精准而稳定,其中以称取和放置两个步骤最重要,都是失之毫厘就会使药效大减。

    而少年神色从容,手法纯熟,如果不是幽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很容易就能成为列国争相延请的炼金大师。

    顷刻之间,鼎中传出淡香,清楹得仿佛是十七岁那年在洛水之畔看到的那一丛盛放的白樨。

    中年男子像是陷入了最久远的追忆,他怔怔坐在檐下,看着落满庭中的素英发呆。

    而虞子离也适时完成了这副“不惑之方”的炼制,他拂去一朵将要飞落鼎中的残花,用钳具慢慢拖起烫手的方鼎,于是其中色泽流光的药液倾入瓷盏。

    瓷盏上盖了一层薄纱用来滤去残渣,药液是澄澈而清亮的,流动着赤红、金黄、湛蓝的光彩,这是世界上一切颜色最初始的本源,聚合在纯白的瓷盏里,释放着绚丽的华美。

    中年男子凝视着瓷盏里的药液,灰白的眸子倒映出三色流光。

    他缓缓举盏,小口啜饮,像是在饮用世间最甘美的醇酒。

    虞子离却已回到庭中,自顾自地将那把未开锋的十字剑持握在手里,想象面前站着一个无形之敌,从挥砍、直刺、上挑、下劈这些最简单的招式,一直到后撤步、前冲、闪转、跳躲之类的精妙步伐,渐渐连贯起来,形影如飞。

    而当他最终打出诸如“流水击”“腾空击”“乱影击”之类的繁复技巧时,霎时如同一阵旋风掠过四周,满天的森寒剑光化作席卷四方的清冷狂潮,疏忽而起,顷刻散落。

    这是虞子离来到葛山郡的三年里始终不断的兵道修习过程,枯燥乏味,却又不可或缺,而这样精湛绝妙的剑术招法如果用在此前与方羽成的“角斗”里,他甚至不能走过一个照面。

    中年男子静静地看着他,就像是古老的铸剑大师端详着自己亲自锻造出来的神兵利器,灰白的眼眸里流露出一抹微不可见的满意。

    等到他在秋风里泰然自若地将一盏明显冷透了的药喝完,虞子离也正好收起剑,结束了这一天的修习。

    少年将瓷盏和炼金的器物收拢起来,橘林后面就是一条清澈的小溪,他站在那里,看着潺潺的流水将这些东西上的残渍一点一点冲刷干净,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轻松。

    “药材不多了。”中年男子忽然这么说,用的是确定的语气而不是疑问,而少年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是。”

    熬煮药液的嘉荣花和枸杞都是葛山郡周围一带生长的本地植株,龙须草与黄垩稍微有点难获得,总得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作为主药的火犀角和旋龟甲壳是只有南方才有的珍稀材料,只能由龙胤国的人每过一段时间来给他们提供。

    但……

    “龙胤国的人,也有半年多没来了。”中年男子沉默片刻,又说。

    于是他再次得到肯定的答复。

    “看来也是时候了……”他怅然地想着,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哪怕他知道眼前这个沉默寡语,心思缜密的少年也足够在心里有所察觉。

    “青要公,真是很久远的称呼了……”

    中年男子想着方羽成临走时的话语,以及他带来的学生杨明轩死讯,竟发现心中再无半点波澜。

    从举世无双的“无相级”强者、正当盛年的洛都封君,到输尽全部的底牌、沦为一无所有的囚徒,仿佛还在昨天。

    而消磨绝一个昔日强者全部的心气,也许也只需要三年的幽禁生涯——

    锟铻朝最后的重臣与执政上卿,继承了先祖“幽天君”名号的青要城主虞玖,在与朝歌、扶光两国合纵攻略龙胤国的谋划失败后,西来报复的铁骑与火器葬送了一个四百年王朝最后的荣光。

    葛山郡,这片原属巴山庭的荒僻之地,也成了虞玖最后的归宿,而当时与他一起被流放的除了锟铻洛都的少数旧人之外,不知何时还多了一个来历成谜的神秘少年。

    虞玖说,那是他的养子,名为虞子离。

    他们一起相依为命,在龙胤国无处不在的密探监视下,住在这座毗邻郡城的橘林馆里,至今已有三年。

    “葛山郡原本是一片废地。”虞玖说,“它的南方是凶险而无际的大荒遗址,东去中州的道路又被群山与河谷阻断,天然与世隔绝。”

    七十多年前,龙胤国开始将国中的罪囚与战俘迁徙到这里,渐渐开辟出一片邑居,但囚笼之名也实至名归,每一个被流放到这里的人,几乎都绝了逃出去的希望。

    这些事情都是虞子离早就知道的,但虞玖这时候说起,似乎是意有所指。

    “有机会的话,还是出去走走。”

    虞子离应道:“好。”

    远处忽然传来“隆隆”的声音,如同越来越近的雷霆轰鸣,转眼却又远去。

    橘林馆里的父子二人举目望去,可以看到远方的群山之间驰过一道细细的黑线,伴随着蒸腾的白色雾气。

    那是从巴山庭开向南方江汉庭运输物资的蒸汽轨道车,在过去的三年里,虞子离曾无数次地看到这副景象。

    轨道车的巨响声远去之后,橘林馆外又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少年声音:“子离,子离在不在?”

    从橘树丛里先探出一张脸来,然后是矮小的身形,他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一番,灵活得像是一只猿。

    虞子离看见了他,下意识地回头,却见虞玖已经背着手朝屋里走去。

    等到灵活的少年来到虞子离面前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一个即将消失的背影。

    “呃……”他摸了摸鼻子,“我是不是哪里又惹到青要公了?”

    “没有的事。”虞子离说,“他只是不喜欢与外人见面。”

    身材矮小的少年名叫卓吉,他出身于巴山庭风雨郡的卓氏家族,这个家族曾把控了龙胤国水银和火药的贸易渠道谋取暴利,财力雄厚得连一国之君也为之侧目。

    然而卓氏最终却因触犯重罪,嫡系子弟被诛杀,旁支余脉都被流放到这里,至今已有四代人。

    锟铻朝的重臣,龙胤国的座商,原本应该没有半分旧日瓜葛,但每一个了解青要公虞玖昔年辉煌的少年都难免为这位男人“山海三百年最强武士”之名而倾倒。

    可惜的是,自从他来到葛山郡后,就一向深居简出,轻易不见外人。

    “找我什么事?”虞子离问。

    他和虞玖的性情有很多相仿的地方,两个人都寡默少语,而又不喜欢过多修饰的赘言,这种疏于问候的言语习惯也让其他人敬而远之

    除了同样被流放到这里的一些故人,也就只有卓吉这样开朗跳脱的年轻人能偶尔与他说上两句话。

    “出事了,出大事了!”卓吉的脸上没有了以往看热闹的表情,反而充满了惊惶,“死人了,小冉被郡卫队的人带走了!”

    虞子离心里微微一动,想起先前方羽成带来的消息:“是杨明轩死了?”

    “你都知道了?”卓吉一呆,随后又焦虑不已,“杨明轩住得偏远,死后隔了一天才被小冉看到上报郡城,可是郡卫队的人就把小冉带走询问细节,到现在还没有放出来……”

    他愤恨地说:“杨明轩是师从青要公的高明武士,他这样的人物都无声无息地死了,小冉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好了。”虞子离打断道,想起他口中的“小冉”似乎是卓氏家族的世交,李家的小女儿,“你想让我过去查看?”

    “青要公不去吗?”卓吉迟疑着问,“死者毕竟是他的学生……”

    “他已经无所谓了。”虞子离淡淡地说,不顾卓吉错愕的目光。

    葛山郡没有明显的国野之分,从郡长奉公的城堡往下,都是一望无际的原野,一块块果园、农田、园圃坐落其中,在周围群山的封锁之下,一千多户罪人的后裔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北部群山方向的唯一出口驻扎着一支龙胤国的精锐千人旗团,其中三百人的铁炮旗队、长矛旗队、盾步旗队各一个,还有一百人都是强大的秘修者。

    而在虞玖来到葛山郡之前,这里的驻军只有两个大队的军士,可以看出龙胤国对这位昔日死敌的防范之意。

    在这样封锁严密的药材管控与无孔不入的监视下,当初意气风发的青要公终于如其所愿,成了一介苟延残喘的垂死废人。

    现在,哪怕最后的学生惨死在荒野林间,也不能再使他心中泛起多少波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