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故人
灰白的天空，阴翳的层云。
不知什么时候凝滞的气流和愈渐加重的暮色，让虞子离猛地惊醒过来。
周围景色变幻，天地之间已变为一片黑白交织的镜像，连落脚的地方也都化作一片虚无，只有厚重的雾气，似乎凝聚成了实质，不断升腾而起。
他忍不住退后一步，于是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吟唱着古老的雅歌——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这声音似乎是深埋在记忆里，陌生中又带着几分熟悉，晦涩的语腔里吐露出玄奥的字音。
虞子离没有听懂，却入了神，等到反应过来时，豁然回头，只看见一个纤细低矮的身影背对着自己立在重重灰白色的雾气深处，像是被随风飘扬的轻纱帷幕笼罩了一层又一层，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你是谁？”他下意识地问，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
歌声幽远，空灵飘渺，久久地回荡在四方，仿佛刻入了灵魂深处，虞子离看到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久别重逢，果然是令人愉悦呢。”那个人说着最标准的洛都雅言，是比较中性的女子声音，具有极强的磁性与感染力。
一种难以言明的强烈熟悉感猛地涌上心头，虞子离下意识地答：“你……”
随后一个恍惚，他再难保持冷静，忍不住又将刚才的话问了一遍：“你是谁？”
“唔，原来是相别日久，你已忘却旧事了么？”那个女子第一次发出感慨的叹息。
“罢了，昨日去日、今梦非梦，忘了那些也好，总归不是什么太好的记忆……”
她朝这里走来，分明离得不远，但又像是走过了漫长的时光，厚重的云雾之中，也仿佛有狰狞的凶兽低声嘶吼，震荡得周围黑白交织的空间一阵阵颤动，如同水面荡漾起一圈圈波纹的涟漪。
“那么，取回你的应许之物么？”她问，声音里不再具有那些复杂的感情，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冷漠，“你的力量、你的权柄、你的荣耀，还有你最早与我立下的最古老的誓约……”
虞子离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应诺下来，但又化作一片寂然。
“唔？”那个女子发出疑惑的声音，“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虞子离骤然警醒，自从方才到此时，他尚未真正掌握这场对话的节奏。
或者说，置身于这样一个诡异的境地，面对这样一个敌友莫测的女子，他实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杨明轩屋前那佩刀女子“不能相信任何人”的警示犹在耳畔；而每一种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的强大力量背后，是更令人难以承受的代价，这个道理，早在他当年随养父修习兵道的时候就知道了。
蓦地，虞子离踏步向前疾走，猛地一挥手，想要拂散这浓密厚重的灰白雾气，然而这雾气盘盘囷囷，聚散缭绕，始终不去。
直到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右手已不知何时恢复了正常，那厚重的、坚硬的让人难以挣脱的巨大寒冰，连同杨明轩的那把锋利佩刀，竟在无声无息之间都消失了。
他站在这里，穿着繁复华美的古代衣冠，呈现出黑白分明的两种颜色，长长曳地的袍服上时而有鲲化为鹏鸟，振翅升天，时而又有凤凰死而复生，翩翩而舞，如同是水墨点染的一副画。
但他又感觉自己像是什么都没有穿，一切展露无余，连同内心深处他所知道的、所不知道的隐秘与来历，都被这个极尽诡异的女子轻易看穿。
“你是谁？”虞子离紧锁起眉，第三次发问，随后又忍不住再问，“我又是谁？”
这问话殊为可笑，但女子不以为意，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就这样罢。”她悠悠地说，如在虞子离面前，又像是远在天边，“置身危机，却还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与觉悟；身处迷惘，又不知这股诡异之感从何而来……你果然不适合安逸蛰伏的日子，或许我应该看到一个在荒野磨砺爪牙、猎杀荒兽的故人？想必那时候你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了啊……”
虞子离伸手一抓，只有淡淡的灰白雾气在掌心流逝。
“既然如此，那就等你做好了准备、真正有了觉悟以后再来。”
厚重灰幕的背后，女子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群星之辉、离乱之纪、罪孽之火，重临降世……怯懦是你，多疑是你，犹豫是你，倦怠是你……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虞子离奔出两步，脚下的大地剧烈地抖动起来，周围云气快速地流散，露出上面的天空，却是一片猩红的血色！
渺远空灵的歌声又起，但闻：“薄夜秋风临，绯叶亦纷飞；须臾弹指间，四季已更迭……”
而那个女子的身影，也在这云开雾散之间，隐隐约约，眼看就要消失。
“对了，既然来了，总不该徒然空回。”这时候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遥遥一招手，长长的袖子如鬼魅、如螭影，缭绕盘桓，最终化作一道灰白的光曳过空间，没入了虞子离的眼中。
“你……”他又惊又怒，下意识地闭目查看，却全无异样。
“比起煊赫降世、止戈戡乱的觉悟，或许你此时更缺乏一双看穿真实与虚妄的眼睛。收好我的赠礼，我的……故人……”
虞子离在她彻底消失的前一刻大声问：“你到底是谁？”
这是第四次问了，他原本不指望得到回应，但周围的一切急剧地转动起来，天与地交汇的晦暗之际，他只听到了一个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秋。”
“子离，子离！”虞子离听到耳边有人在急促地叫他。
他猛地睁开眼睛，世界从灰白的阴暗渐渐恢复明艳的色彩。
轰隆的轨道列车从远处的山间驰过，眼前仍是杨明轩的居所，屋前一片狼藉，被刀锋斩断的篱笆和苜蓿支离破碎，被风卷的到处都是。
刚才所经历的似乎只是一场梦，但又分明真实得可怕，虞子离回想起来，忍不住陷入沉思。
“……子离！”那个声音颤抖着，又唤了他一声。
他茫然地转过头，看见了满面惊恐的卓吉：“怎么回事？”
卓吉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还问我怎么回事……你你你，你的手……”
虞子离低头看去，他的手臂，还有手里握着的长刀，还冻结在寒冰里。
寒冰厚重坚固，如同亘古存在的巨石，但虞子离这回只是稍稍挣了挣，坚冰表面竟然现出一道道扭曲的裂隙。
下一刻，轰然破碎！
迸溅的冰晶在空中肆意地折射着阳光的华彩，虞子离感受着右手慢慢地恢复知觉，恍如隔世。
“这是……什么情况？”卓吉艰难地问，他既不是秘修者，也不是修习兵道的剑士，眼前这一幕已超出了他的认知。
“……没事。”虞子离低声说，他心中知道那个诡异的梦或许并不简单，但这时心思烦乱，难以言明。
“过了多久？”他问卓吉。
他还记得在那个神秘的梦境过了很久，但天色明朗如故，远远还没有到那个释放秘术的冷艳女子说的“天黑”的时限。
“什么过了多久？”卓吉带着几分莫名与几分惶恐，说道，“刚才郡里的那些人驱赶我们，我被小冉拉走了……可是想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总不大好，所以我又偷偷地回来看你了……”
虞子离默默点头，他知道本地老人大多仇视他们这些洛都新来者，唯有卓吉总是来橘林馆找他交流，这回瞒着李小冉再次回来，更是不容易。
“多谢你了，阿吉……”他这样说，直到这时才抬起一直低垂的头去看向这个勉强算得上朋友的少年。
但在看到卓吉的一瞬间，虞子离顿时失声！
那是与梦中最后破碎的天空一样的猩红血色，化作幽沉的黑暗，跳动着、缭绕着，像是鬼物最狰狞的爪牙，出现在卓吉的全身上下。
双眼，肩头，臂膀，胸腹，腰背……没有一处不被这妖异鬼火占据，光芒虽然黯淡，但却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虞子离下意识倒退一步，握着长刀的手紧了紧。
只听卓吉带着哭腔的声音，又是紧张又是害怕：“你你你……你又怎么了？”
虞子离茫然去看周围，那是与原先一般无二的彩色世界，而后他又去看卓吉，少年全身已经没有了那副诡异而狰狞的景象。
就好像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只是错觉……
与那个梦一样的错觉……
……错觉吗？
“不要相信葛山郡里的任何人……”
“看破真实与虚妄的眼睛……”
两句话语如同梦呓，再次从心底里回荡开来，虞子离摇摇头，努力不让自己多想。
“没事。”他勉强对卓吉说，“我今天没有休息好，先回去了……”
卓吉“哦”了一声，似乎是被吓得不轻，呆呆地愣在原地，看着虞子离提着长刀，慢慢地朝来时的路回去，那背影从后看来，沉重了很多。
于是连卓吉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少年眼中猩红色的鬼火幽幽地燃烧着。
不知什么时候凝滞的气流和愈渐加重的暮色，让虞子离猛地惊醒过来。
周围景色变幻，天地之间已变为一片黑白交织的镜像，连落脚的地方也都化作一片虚无，只有厚重的雾气，似乎凝聚成了实质，不断升腾而起。
他忍不住退后一步，于是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吟唱着古老的雅歌——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这声音似乎是深埋在记忆里，陌生中又带着几分熟悉，晦涩的语腔里吐露出玄奥的字音。
虞子离没有听懂，却入了神，等到反应过来时，豁然回头，只看见一个纤细低矮的身影背对着自己立在重重灰白色的雾气深处，像是被随风飘扬的轻纱帷幕笼罩了一层又一层，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你是谁？”他下意识地问，努力使自己保持冷静。
歌声幽远，空灵飘渺，久久地回荡在四方，仿佛刻入了灵魂深处，虞子离看到那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久别重逢，果然是令人愉悦呢。”那个人说着最标准的洛都雅言，是比较中性的女子声音，具有极强的磁性与感染力。
一种难以言明的强烈熟悉感猛地涌上心头，虞子离下意识地答：“你……”
随后一个恍惚，他再难保持冷静，忍不住又将刚才的话问了一遍：“你是谁？”
“唔，原来是相别日久，你已忘却旧事了么？”那个女子第一次发出感慨的叹息。
“罢了，昨日去日、今梦非梦，忘了那些也好，总归不是什么太好的记忆……”
她朝这里走来，分明离得不远，但又像是走过了漫长的时光，厚重的云雾之中，也仿佛有狰狞的凶兽低声嘶吼，震荡得周围黑白交织的空间一阵阵颤动，如同水面荡漾起一圈圈波纹的涟漪。
“那么，取回你的应许之物么？”她问，声音里不再具有那些复杂的感情，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冷漠，“你的力量、你的权柄、你的荣耀，还有你最早与我立下的最古老的誓约……”
虞子离张了张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由自主地就想应诺下来，但又化作一片寂然。
“唔？”那个女子发出疑惑的声音，“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虞子离骤然警醒，自从方才到此时，他尚未真正掌握这场对话的节奏。
或者说，置身于这样一个诡异的境地，面对这样一个敌友莫测的女子，他实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杨明轩屋前那佩刀女子“不能相信任何人”的警示犹在耳畔；而每一种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的强大力量背后，是更令人难以承受的代价，这个道理，早在他当年随养父修习兵道的时候就知道了。
蓦地，虞子离踏步向前疾走，猛地一挥手，想要拂散这浓密厚重的灰白雾气，然而这雾气盘盘囷囷，聚散缭绕，始终不去。
直到这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右手已不知何时恢复了正常，那厚重的、坚硬的让人难以挣脱的巨大寒冰，连同杨明轩的那把锋利佩刀，竟在无声无息之间都消失了。
他站在这里，穿着繁复华美的古代衣冠，呈现出黑白分明的两种颜色，长长曳地的袍服上时而有鲲化为鹏鸟，振翅升天，时而又有凤凰死而复生，翩翩而舞，如同是水墨点染的一副画。
但他又感觉自己像是什么都没有穿，一切展露无余，连同内心深处他所知道的、所不知道的隐秘与来历，都被这个极尽诡异的女子轻易看穿。
“你是谁？”虞子离紧锁起眉，第三次发问，随后又忍不住再问，“我又是谁？”
这问话殊为可笑，但女子不以为意，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就这样罢。”她悠悠地说，如在虞子离面前，又像是远在天边，“置身危机，却还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与觉悟；身处迷惘，又不知这股诡异之感从何而来……你果然不适合安逸蛰伏的日子，或许我应该看到一个在荒野磨砺爪牙、猎杀荒兽的故人？想必那时候你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了啊……”
虞子离伸手一抓，只有淡淡的灰白雾气在掌心流逝。
“既然如此，那就等你做好了准备、真正有了觉悟以后再来。”
厚重灰幕的背后，女子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群星之辉、离乱之纪、罪孽之火，重临降世……怯懦是你，多疑是你，犹豫是你，倦怠是你……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虞子离奔出两步，脚下的大地剧烈地抖动起来，周围云气快速地流散，露出上面的天空，却是一片猩红的血色！
渺远空灵的歌声又起，但闻：“薄夜秋风临，绯叶亦纷飞；须臾弹指间，四季已更迭……”
而那个女子的身影，也在这云开雾散之间，隐隐约约，眼看就要消失。
“对了，既然来了，总不该徒然空回。”这时候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遥遥一招手，长长的袖子如鬼魅、如螭影，缭绕盘桓，最终化作一道灰白的光曳过空间，没入了虞子离的眼中。
“你……”他又惊又怒，下意识地闭目查看，却全无异样。
“比起煊赫降世、止戈戡乱的觉悟，或许你此时更缺乏一双看穿真实与虚妄的眼睛。收好我的赠礼，我的……故人……”
虞子离在她彻底消失的前一刻大声问：“你到底是谁？”
这是第四次问了，他原本不指望得到回应，但周围的一切急剧地转动起来，天与地交汇的晦暗之际，他只听到了一个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秋。”
“子离，子离！”虞子离听到耳边有人在急促地叫他。
他猛地睁开眼睛，世界从灰白的阴暗渐渐恢复明艳的色彩。
轰隆的轨道列车从远处的山间驰过，眼前仍是杨明轩的居所，屋前一片狼藉，被刀锋斩断的篱笆和苜蓿支离破碎，被风卷的到处都是。
刚才所经历的似乎只是一场梦，但又分明真实得可怕，虞子离回想起来，忍不住陷入沉思。
“……子离！”那个声音颤抖着，又唤了他一声。
他茫然地转过头，看见了满面惊恐的卓吉：“怎么回事？”
卓吉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你还问我怎么回事……你你你，你的手……”
虞子离低头看去，他的手臂，还有手里握着的长刀，还冻结在寒冰里。
寒冰厚重坚固，如同亘古存在的巨石，但虞子离这回只是稍稍挣了挣，坚冰表面竟然现出一道道扭曲的裂隙。
下一刻，轰然破碎！
迸溅的冰晶在空中肆意地折射着阳光的华彩，虞子离感受着右手慢慢地恢复知觉，恍如隔世。
“这是……什么情况？”卓吉艰难地问，他既不是秘修者，也不是修习兵道的剑士，眼前这一幕已超出了他的认知。
“……没事。”虞子离低声说，他心中知道那个诡异的梦或许并不简单，但这时心思烦乱，难以言明。
“过了多久？”他问卓吉。
他还记得在那个神秘的梦境过了很久，但天色明朗如故，远远还没有到那个释放秘术的冷艳女子说的“天黑”的时限。
“什么过了多久？”卓吉带着几分莫名与几分惶恐，说道，“刚才郡里的那些人驱赶我们，我被小冉拉走了……可是想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总不大好，所以我又偷偷地回来看你了……”
虞子离默默点头，他知道本地老人大多仇视他们这些洛都新来者，唯有卓吉总是来橘林馆找他交流，这回瞒着李小冉再次回来，更是不容易。
“多谢你了，阿吉……”他这样说，直到这时才抬起一直低垂的头去看向这个勉强算得上朋友的少年。
但在看到卓吉的一瞬间，虞子离顿时失声！
那是与梦中最后破碎的天空一样的猩红血色，化作幽沉的黑暗，跳动着、缭绕着，像是鬼物最狰狞的爪牙，出现在卓吉的全身上下。
双眼，肩头，臂膀，胸腹，腰背……没有一处不被这妖异鬼火占据，光芒虽然黯淡，但却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虞子离下意识倒退一步，握着长刀的手紧了紧。
只听卓吉带着哭腔的声音，又是紧张又是害怕：“你你你……你又怎么了？”
虞子离茫然去看周围，那是与原先一般无二的彩色世界，而后他又去看卓吉，少年全身已经没有了那副诡异而狰狞的景象。
就好像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只是错觉……
与那个梦一样的错觉……
……错觉吗？
“不要相信葛山郡里的任何人……”
“看破真实与虚妄的眼睛……”
两句话语如同梦呓，再次从心底里回荡开来，虞子离摇摇头，努力不让自己多想。
“没事。”他勉强对卓吉说，“我今天没有休息好，先回去了……”
卓吉“哦”了一声，似乎是被吓得不轻，呆呆地愣在原地，看着虞子离提着长刀，慢慢地朝来时的路回去，那背影从后看来，沉重了很多。
于是连卓吉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少年眼中猩红色的鬼火幽幽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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