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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三)

    酒过三巡,郭二月依旧守口如瓶,她真是一坨扶不起的烂泥。

    李蜜蜜的手机响了,是公司总监打来的电话。

    “李蜜蜜,人你找到了吗?”总监急问。

    李蜜蜜看着面前落寞的郭二月,她内心是一番痛苦的挣扎,她决定再帮郭二月一次,“还没,总监你再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将郭二月带回BJ见你,我保证。”

    “你保证有什么用,我要的是郭二月亲自到我面前给我下保证,”总监说,“你知道不知道这几天媒体给我的压力有多大,我托了多少关系才将这件事压下来,你是不是想明天报纸头条就刊登‘郭二月无故失踪,公司上下无人知晓其行踪’?”

    “总监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一个妥善的交待,”李蜜蜜说。

    “就三天,我最多只能再给你三天时间,”总监说,“三天后,我一定要见到郭二月出现在我的办公司,否则一切后果你自己承担。”

    不等李蜜蜜回话,总监直接挂掉了电话,李蜜蜜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的声音,她心中渐渐生出了许多委屈。

    李蜜蜜又灌了一大口啤酒。

    “说吧,”李蜜蜜问郭二月,“趁现在媒体对这件事还一无所知,趁我还能在公司里帮你说几句好话,趁一切还没有到万劫不复,不可逆转的时候,郭二月,我最后问你一遍,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郭二月紧张得口干舌燥,她努力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可是她的心中早就惊涛骇浪。

    “要么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李蜜蜜说,“要么你就滚到谁也找不到你的角落里去自生自灭吧,你自己选吧。”

    郭二月又涮了一块她最喜欢的肥牛肉,她觉得今天肥牛肉特别的苦涩,一点也不好吃。

    郭二月努力不让她自己掉眼泪,她在心里告诉她自己,“郭二月,你要坚强一点,你要像个男人一样活着。”

    突然,郭二月严肃地对李蜜蜜说,“蜜蜜,你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我从厨房端出一盘油碟,里面没有放蒜蓉,我将油碟放在李蜜蜜的桌前,她跟郭二月一样吃火锅都不爱沾蒜蓉。

    “你就让我自生自灭吧,求你了,蜜蜜。”

    李蜜蜜不说话,她死死地看着郭二月,她的眼神里有惊慌,有委屈,有恨,但没有跪地求饶。

    “你再给我说一遍,”李蜜蜜说,“我劝你想好了再说,这是我最后给你的机会。”

    “我早想好了,我选自生自灭。”

    “好,”李蜜蜜拖长了尾音。

    “我成全你。”

    这个剧本让李蜜蜜意想不到,她认识的郭二月应该是一个任她摆布的提线玩偶,但在今晚那根无形的提线意外断了。

    “对了,我还没忘,”李蜜蜜说,“虽然迟到了几天,但还是祝你生日快乐。”

    李蜜蜜站起身,她举起一杯酒敬郭二月。

    “这杯酒,我敬你,”李蜜蜜说,“祝你岁岁今朝。”

    李蜜蜜的声音铿锵有力,她每时每刻都在武装自己。

    “郭二月,你可别后悔,”李蜜蜜说,“你既然想自生自灭,我绝不拦你。”

    李蜜蜜将啤酒倒在了郭二月的头顶之上,啤酒顺着郭二月的长发慢慢滴落到地上,她的衣服打湿了一片,身上都散发出啤酒的香气。

    “生日快乐。”

    我看见李蜜蜜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心,我知道她为了帮郭二月受尽了委屈,她是一个好闺蜜,是郭二月配不上她。

    “蜜蜜,”我说,“坐下来,一起吃火锅吧。”

    李蜜蜜坐回位置,她又涮了一块肥牛肉,沾了油碟然后一口下咽。

    “春江花月夜的涮肥牛肉还是这么好吃,”李蜜蜜说,“很多年没有来了,这里变化并不大。”

    李蜜蜜又夹了一块肥牛肉放进油碟,这次她吃得细嚼慢咽,一边吃一边偷偷地哭了,趁人不注意,迅速抹掉眼泪。

    “北五,去厨房拿一件工作服给二月,让她把打湿的衣服换了,”我对李北五说。

    李北五“哦”了一声,他刚站起身就被郭二月制止住。

    “不用了,我自己去厨房换衣服。”

    李蜜蜜看着郭二月走向厨房的背影,她也站起身对众人说,“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也该走了。”

    这真是两个如出一辙的女人,无论动作,神态,穿着,甚至是他们的人生方向几乎一模一样。

    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切都是潜移默化地发生,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他们已经大同小异,惺惺相惜。

    “再见。”

    我看见李蜜蜜执拗地走出了火锅店,我看见郭二月倔强地走进了厨房,一左一右,水火不容。

    我坐在位置上,若有所思,四年后,想不到再看见这两个女人的时候,场面会是如此荒诞不经。

    突然,火锅桌上郭二月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他”。我划开郭二月的手机,我点开“他”发来的短信,上面写道“她去重庆找你了,小心”。

    郭二月听到铃声后迅速从厨房跑出来,她从我手上奋力地夺回了手机,她将手机护在身后,她愤怒地看着我,“你能不能别私自看我的手机?”

    “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郭二月声音沙哑。

    我怀疑她刚才在厨房哭了。

    “他是谁?”

    “我问你他是谁,说啊,他给你发信息说有人来重庆找你,这人指的是不是蜜蜜,这个男人是不是也认识李蜜蜜?”

    “够了,”郭二月大声吼道,“我说了我不会说,永远都不会说。”

    我能听得见郭二月隐约的哭腔。

    “他是谁?”我咄咄相逼。

    “他是谁!”

    我想我快把她逼疯了。

    这时候,郭二月的手机又响了。

    郭二月走过我的身旁,她想走出火锅店外然后再接“他”的电话。

    “不许去,”我将郭二月拦住,“想接电话就在我的面前接。”

    郭二月用力想推开我这一堵“墙”,但是她力量太薄弱,她被我轻而易举地拦在了火锅店内。

    “现在你哪里也别想去,”我说,“有什么事不能在我面前讲?”

    “郭川,你一定变得这么混蛋吗?”郭二月说。

    “今天不管你怎么骂我,我也一定要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我说。

    郭二月露出一双怨恨的眼神,她不说话,我心里告诉我自己,“郭川,你一定不能心软,你这是为了郭二月好,这一次我没错。”

    郭二月又挣扎了一番,却依旧无能为力。

    突然,郭二月向我展示了手机屏幕,我看见来电显示不是“他”,而是“蜜蜜”。

    郭二月慢慢蹲下身,然后我能听到了郭二月的抽泣声,声音渐渐变大。

    “为什么连你也要欺负我?”郭二月带着哭腔不停地问我。

    “为什么。”

    “为什么……”

    郭二月哭得撕心裂肺。

    傍晚的时候,我找到了郭二月,她在蓝渝长江大桥上待了一整天。

    “你终于来了,”郭二月依靠大桥的栏杆,眺望蜿蜒开去的长江。

    “我知道你一定能找到我,但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慢。”

    昨晚的一番折腾,让我和郭二月都精疲力尽,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脑海中又浮现出郭二月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模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郭二月哭了,她总说她要活得像个男子汉,她心中的男子汉的标准就是只流血不流泪。

    可是,昨晚当我看到她又哭得像个弱女子的时候,我问我自己,我的自以为是错了吗?

    “我找了你一整天,”我问,“你一整天都待在这里吗?”

    “对啊,你知道我只要不开心就会来这里吹风,一吹就是一整天,”郭二月对我微笑。

    “今时不同往日了,你现在是大歌星了,你不怕被人认出来?”

    “认出来又怎样,我就是喜欢待在蓝桥上看风景,这里的风景真的太美了。”

    我点了一支烟,烟圈被凉风吹得支离破碎。

    “对不起,”我说。

    郭二月诧异地瞧了我一眼。

    “你是跟我说对不起吗?”

    “不然呢,这里还有第三人吗?”

    “好吧,我接受了。”

    突然,郭二月向桥头匆匆跑去。

    “你去哪?”我急问。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郭二月回来的时候带了两个抹茶红豆蛋糕。

    “给你,还是跟原来一样好吃。”

    我接过了那一个正正方方的绿色蛋糕,我背靠在大桥栏杆上咬了一小口。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郭二月问。

    “什么事?”

    “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抽烟。”

    “我不想你以后也因为抽烟离我而去。”

    郭二月的亲生父亲因为抽烟得了肺癌去世了,那是二零零八年的事情,郭二月当时才12岁。

    “你还记得以前的事?”我问。

    “记得啊,开心的,不开心的,我都记得,”郭二月说,“我爸去世之后,我也来这座大桥上发呆了一整天,你找到我的时候,我仍然不肯离开,最后你用桥头那家蛋糕店的抹茶红豆蛋糕才把我哄回家。”

    “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你不叫我‘爸’是对的,我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我说。

    “不会啊,到目前为止,你都做得很好,郭川,你是一个好父亲。”

    “真的吗?”

    郭二月转身看着我,她也背靠着栏杆边吃抹茶蛋糕边说,“是真的。”

    “昨晚的事,你不生气了?”

    “不生气了,看了一天的美景,心情早变好了。”

    “我想了一整天,我决定不再逼问你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了,”我说。

    郭二月先是惊讶,然后疑惑重重地问,“为什么,这是欲擒故纵吗,你不是很想知道那个男人是谁?”

    我将香烟扔到地上踩灭,然后将剩余的抹茶红豆蛋糕放进嘴里大快朵颐。

    “二月,四年前你为什么坚持要去BJ,难道留在重庆不开心吗?”

    “啊?”郭二月问,“为何突然问这个,你不是一直都不问的吗?”

    “可是,我现在非常想知道,你能告诉我吗?”我说。

    郭二月好几次欲言又止,“早忘了。”

    郭二月转身看向身后的长江江面,傍晚的余晖将江面镀了一层黄金,能清楚听见不远处悠扬的船笛声,两岸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已经霓虹初上,晚风依旧凉爽。

    “我问你,人的一生当中,雨伞到底会丢失多少次?”郭二月问。

    “二十几次吧,”我说“或者更多。”

    “可是我一次也不会丢,”郭二月说。

    “吹牛。”

    “我没吹牛,因为有个朋友会帮我找到我丢失的所有雨伞,他曾经答应过我,”郭二月说。

    “那你的朋友在吹牛。”

    “不,他从来不吹牛,”郭二月想了想,“他只是很健忘。”

    突然,郭二月跑向了桥头的公交车站,她向我大喊一声,“车来了,快上车,该回家了。”

    “快啊,郭川!”

    郭二月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以及四年前不告而别去BJ的原因,她通通埋藏在心底。我看着她奔跑的背影,我一时产生了错觉,眼前的郭二月像极了十八岁时去BJ的她,不怕受伤,不怕跌倒,十八岁以后的她想变成一个勇敢的自由战士,但是这个世界不曾温柔以待,她已经用尽全力在生活,我就不要再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