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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我心里轰隆一声,犹如天雷盖顶,“那...那蜀山呢?师父呢?”

    墨染信手摆弄茶盏,看不出喜怒哀愁,“师父为酆都效力十几年,称得上是冥王的左膀右臂。而我十四岁加入酆都,十八岁正式编入七煞,代号翼火蛇。”

    我听得魂移神骇,脑补他手执利剑、神逸光寒、于血雨腥风中淡然走出的画面…不禁打了个寒噤。转念一想,又问:“师哥,这酆都到底什么来历,连你和师父都要臣服于它?”

    墨染凤目微䀹,也不知是被窗外小风吹的,还是另有隐思,“酆都是这江湖上最大的暗杀组织,多年来行踪诡秘,树大根深,连官府都奈何不得。其内成员遍布全国各地,隐姓埋名,汇作无数看不见的暗流。至于冥王,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我也只隔着屏风见过他一面。”

    “那这冥王武功很高吗?”

    墨染淡淡摇头,“他从未展露身手,凡有任务,皆由手下代劳。何况他身边高手环集,何须亲自动手?至于他的手下,除我以外,还有六个人在编七煞。另有九阴、十二怪,共二十八人,象征天上二十八星,各司其职,各自为政。除非有任务,否则不会轻易相见。”

    我暗暗心惊,好个江湖黑道,网罗森严,邪气冲天。不禁又问:“那今日官道上的刺杀也是冥王的意思?”

    墨染不置可否,眉宇轻笼一层阴翳。

    一个念头闪现心间,我想了想措辞,郑重望着他问:“师哥,早先你说时机到了,就连师父也这么说,到底是何时机?”

    墨染略一踌躇,望向我时星眸似海,“十年磨一剑,该是你下山的时候了。”

    “下山所为何事?”我盯着他眨巴眼,他却投来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树无根不长,人无志不立,你学艺十载,岂能苟且偷安、胸无大志?”

    一语教训得我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旋即也将此言深烙于心。抬眼偷瞄他,他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安之若素,沉静抿茶。

    这时,窗外忽而响起“噼里啪啦”的喧嚣声,惹得我好奇去看。一见楼外长街上,一行人披红挂彩,敲锣打鼓,步履轻快。人群簇拥着一只花轿,轿前一匹高头大马,马上男子羽冠罗绮,腰缠红花,好不春风得意。

    此时墨染也行至窗前,与我并肩去看。我自眼角偷睇他一眼,瞧他还是那副不痛不痒的神情,玉面清冷若雪。倒是我颇感兴趣,指着那喧闹队伍问:“师哥,他们在干什么呀?这么热闹。”

    墨染淡淡回了俩字:“嫁娶。”再无多言。我一脑门黑线,石头就是石头,你能指望他铁树开花朽木发芽么?

    但我就是不甘心,遂摇头晃脑诵起诗来:“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热切地望向他,“是这样没错吧?”

    “嗯。”

    “……”

    华灯初上,一阵幽风卷入小楼,不禁感叹秋意渐浓。

    墨染不知何故出了门,留我一人在房中。百无聊赖,东拨西弄。捧起他的宝剑,细细打量。真是一把好剑。通体类银胜雪,修长冷峻。鞘琢梅纹,刃煅羽纹,流光耀华,慑人心魄。听他说起,此剑名曰“傲雪。”雪落其上不见影,独留梅香入黄昏。傲雪无痕。

    相传欧冶子铸成名剑流光,却始终无法开刃。遂周游列国,遍寻九州,终得一法,再铸一剑,与流光同宗相类,却锋利无匹,世无其二。由此不禁想到我的那把剑。绝情?想是师父信手拈来的二字。剑本无名,因执拿而通灵。剑心即人心。师父要我绝情?

    胡思乱想之际,有人轻叩房门。

    我懒得起身,“请进。”

    得见一妙龄女子,瞅着面善,一笑温婉,到我跟前欠礼:“主人要奴请姑娘去洗沐更衣,请吧。”

    我挑眉,“谁是你主人?”

    “陌上花满楼的主人。”

    冥王?这厮倒是细致入微,关照起属下身心健康了?

    女子又道:“姑娘请跟我来,细理后主人还要见你。”

    “见我做甚?”

    女子眼波一转,微笑:“自然是为你接风了。”

    “哈?我这无名小卒,不必了吧。”

    女子笑意不减:“姑娘还是跟我去吧,否则奴不好交差啊。”

    想想也有道理,便随她一道离开了醉生楼。这女子倒好相处,自报姓名海棠,还叫我生活琐事皆找她置理。

    穿过那矗立老樟树的小花园,来到一座略小的四层八角楼前,题名曰“玲珑居”,入内扑鼻一股软玉温香脂粉气,楼中廊下皆是轻纱傍身,衣不遮体的女子,瞧我走进,笑得花枝乱颤,乱丢手绢,辣得我眼睛疼。

    海棠笑道:“姑娘别见怪,换上女儿装便好了。”

    我瞅了瞅自己,哭笑不得。一身脏兮兮的男装,灰头土脸,委实难辨雌雄。

    玲珑居底层有一间浴堂,美其名曰“暖香阁”。地板皆松木铺就,两侧尽是紧闭的门扇,偶有女子嬉笑传出。

    海棠带我步入其中一间,内设大浴池子,嵌入地板,铺满香花,盈汤热气蒸腾,看着便舒坦。海棠先行离去。偌大的池子只我一人享用,徜徉其中,好不快活。片刻后她又回转,手捧一叠新衣,嘱咐我换上,又离去。

    一个时辰后,我才恋恋不舍离开汤池。讶异的发觉这新衣当真好看,水蓝短襦,缃縠裥裙,动举如风,轻灵飘逸。平生头一次穿这云绮霓裳,好不习惯。若日后天天如此,姑娘我还怎么舞剑?怎么跳窜?想着便换上了自己的鹿皮靴,出门。

    谁料迎面便撞上一群女子,正相携嬉笑,乐不思蜀,一瞅见我,立刻止声,怪异的眼神上下打量,忽然又笑,交头接耳:“好个乡巴佬,你瞧她的鞋!”

    我双耳一热,看向自己脏兮兮的靴子,和这身新衣委实不搭。女子们已嘻嘻哈哈从我身边飘去。我回敬她们一个白眼,气冲冲埋头往前。谁料转角撞在海棠身上,教她领着我又去了另一个地方。

    玲珑居顶层名“奕凌轩”,铺陈雅致,幽香环沁。迎面一屏珠帘轻荡,暖烛微光勾勒出一抹倩影,深藏其后。我暗暗心惊,传闻中的冥王、酆都的主人,竟是个女子?

    待海棠将帘栊轻启,我便看见那绝代的丽人。烛光偏暗,我只见其形,不见其貌,察觉她体态极妙,一袭凝夜紫缬裙,一截玉藕香腕欹,闲曼舒懒。忽闻其声,声如玉磬:“又见面了。”

    “我们见过?”

    她妙声含笑:“你拜师那年我见过你。”

    “这我就不记得了。”拜师那年我七岁,从未见过蜀山里这么一号角色。

    又听她声音懒懒:“日子久远,你不记得我倒也合理。一别十载,转眼你竟出落得这般标致了。”这声音实在好听,犹闻空山丝竹,“我记得你叫凌亦柔,对吧?”

    她不由头皮发麻,翻遍记忆,怎么也找不见这个人。但总觉声音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她接着道:“刚柔相济,方得真意。你师父寄厚望于你,武学方面你自当格外用心才是。”

    说到这,我不禁想起师父那日冷峻的音容笑貌:

    “…天魔之法,要妙在于刚柔并济,阴阳相和。癸玉心经乃本门至柔心法。既入此门,汝当夙夜勤修,朝夕靡怠。彼时修得无上境界,自凌绝峰巅。为师给你起名凌亦柔,望汝行合功法道,刚柔相济,张弛自逸…”

    看她掐指一算,“如今已十载有余,是时候了。这有一双幻纱雾履你且穿去。”她挥了挥手,海棠便捧一双形制奇异的短靴奉我面前。

    奇的是,这双靴非金非玉却流光溢彩,形如胡靴而又精致秀巧。

    我将鞋推去,“无功不受禄,冥王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忽而沉声:“谁告诉你我是冥王?”

    我心中一怯,这下露了短了,万一她揪住不放该怎么办?连忙实言:“猜…猜的!”

    那女人幽幽冷哼一声,声底透寒:“我姓冷,名霜华,你该叫我一声师叔。”

    “啊?”我能想象自己那副窘色,忙拱手施礼,“师…师叔好!”

    她也不理我了,淡淡一摆手。海棠忙塞给我那双靴子,领着我出门。离开奕凌轩,海棠瞧着我怀里的鞋,眼冒馋光,“这幻纱雾履乃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穿上足不沾尘,行步如飞,姑娘你可真是有福气!”

    我微微一笑了之,也不觉这物什有多稀奇。忽然心头一动,想起我在街上淘来的小泥人,一拍脑门!“哎呀!”这笨脑子,竟然把泥人落在了澡堂子里。于是慌忙回去取,脑筋一动,忙换上这双劳什子雾履,想着快些前往。

    谁料刚上脚,心头便一喜,果然是好鞋,穿上轻若无物,轻捷灵巧,我几个箭步已回到了暖香阁。凭记忆找到我洗过澡的小屋子,里面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不禁怅然而怒,哪个闲手的拿了我的旧衣服?!四下空找,一无所获。只得灰溜溜回到了我和墨染的居所。

    推门而入,便有一股醇香入喉。一眼瞧见那臭石头正窗前对月,自斟自饮,留给我一个孤冷背影。我本想窜过去吓他一跳,却听他不紧不慢道:“回来了?”

    我凑到他跟前,偷瞄他觞中酒,怀中月。月光倾泻在他眉梢眼角,不经意抬眸,与我四目相对。不知是窗外秋风抑或流泻清辉作祟,他的鼻息带着一丝清冷酒香,吹得我双颊一热,心头一暖。

    他却已垂下了眸子,继续喝酒。酒清映月,映出他如雪面庞,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唇染朱砂,目射星云。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我夺去他的酒觞,仰头一饮而下。登时辣得我涕泗俱下,忙吐舌头扇风。瞅见他见鬼似的目光,我脸颊一热,乖乖坐下,还他玉觞。

    他也没多问,继续斟他的酒。就这般共赏明月,同被清辉。享受着一隅静好时光,心照不宣地,谁也不说话。

    “你去哪了?”

    铁树开花了?我心怦怦乱跳起来,真是百年不遇千金难求…

    看我愣神,他伸手给了我个脑瓜崩。我忙揉额,嘟囔道:“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关心我…”

    他也哑口无言,轻轻白了我一眼,酒觞一放,“爱去哪去哪。”

    瞧他玉面漾起一抹愠色,不禁暗暗发笑,还真是七八月下大雪,稀奇古怪。忙上手摇他衣袖,“好师哥,何事烦恼啊?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闷酒?”

    他睇我一眼,目中藏尽说不清道不明吐不尽的情愫,又快速以睫遮掩。又下肚一杯,才抬头望了望天,“林寒鸟飞晏,密雾冥下溪。聚云屯高岸,野雀无所依。”

    我听出他话中意味,不禁略感萧索,忙拍了拍胸脯,“谁说无处可依?这不还有我呢!”

    他淡淡一笑,静湖落雨,泛起涟漪,一闪即逝。眼瞧他又陷入沉寂,我心头一慌,忙寻了个由头,“一个人喝酒有何意思?我来陪你!”说着抢过他的酒觞,自斟三分满,送到嘴边时迟疑地看他一眼,他正盯着我,一副你继续的表情。

    我终于认怂,索性扮嗔耍无赖,“好师哥,这酒有什么好喝的?”

    他忍俊不禁,又开始咬文嚼字:“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抢话,望着他傻笑。

    他稀罕地勾了勾唇角,目光流连过窗外春华秋实,凉月孤云,忽而望着我,美眸含笑,“敢不敢打个赌?”

    我一听来了兴致,“当然敢!赌什么?”

    他一举酒觞,“就赌谁先醉,先醉者许诺一件事,不许反悔,怎么样?”

    我瞧出他目中轻邈,不甘示弱,“赌就赌,谁怕谁?”

    他轻刮我鼻尖,“别后悔!”

    接着,我俩效仿古人曲水流觞,推杯换盏,桌上无渠,便互飞酒觞。他定“月”字为令,我对诗饮酒。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言罢一杯下肚。心窝一热,暖了五脏六腑,竟不比初尝时辣口了,反尝到了一丝醇香。

    墨染幽幽举杯,“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对罢一饮而尽,玉觞飞进我手里,我起身信步,“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孤松!”

    ……

    如此数个回合,他终于将我肚里含月之墨水抖个干干净净。我自罚三杯,一阵眩晕。强自镇定,与他再斗。他叫我选飞觞令,我目光辗转,流连于墙角宝剑,绝情?我灵光乍现,“不若以情字为令?”

    “也好。”他面上云轻风缓,眼底星光微澜。

    我一阵窃喜,这没感情的石头正中我下怀,于是抢先:“感悟驰情,思我所钦。心之忧矣,永啸长吟。”

    谁料他对答如流:“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并驱矣。”

    酒劲儿上来,我诗性大发:“清风洗流水,流水逝光阴。光阴本无心,奈何缘浅情深!”

    他听之微怔,目中涌现异光,望着我:“诗意不错,出处为何?”

    我嘿嘿一笑:“出自我之手!”

    他沉默少顷,提壶斟酒。

    我讶异,指着他傻笑:“你输啦?你输啦你输啦!”

    他朱唇一勾,自罚三杯。又择“星”字为令,举目望天,眸泛星辰,“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是命不同。”

    我也兴起,凝望他俊美侧颜,“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他舒颜一笑,灿若梨花初绽,明若繁星眨眼,“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我如醍醐灌顶,起身举酒对月,长吟:“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得意忘形时,竟被桌脚一绊——

    “哎呀!”我整个人扑跌出去,酒泼他一身。他被我砸了个满怀,倒在我身下。

    咫尺方寸,我生平头一回将他看得这么清,眉目冠绝古今,眼波宛转幽情。醉里花似雾,梦中情亦真。一泓秋水入仙府,万斛春星望月宫。幽风徐徐,暖意袭身,一阵困倦袭来,眼前人愈发模糊,我忍不住脑袋一沉,再不理会春花秋月、小楼东风...